炉灰坑，平定方言叫liao qing（音辽晴），这俩字平定县志都没写对

今天，平定城关中学的王顺青老师跟我聊起一个平定当地常用方言词，发音是“liáo qíng”（音辽晴），指火炉或火炕下方用来盛放炉渣的坑穴，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炉灰坑”。

王老师说，在平定的一些文史资料里，见有人将这个词写作“寮坅”“撩坅”，心里拿不准这种写法是否准确。尤其是“坅”字，能不能精准对应“炉灰坑”这一特定事物的所指，实在不好说。

《平定县志·方言》书影截图

王老师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寮坅”也好，“撩坅”也罢，都不是平定方言“liáo qíng”（即炉灰坑）的本字，而是平定一些老先生因声求字、望文生义导致的误写。

平定有位老先生写了一本书，叫《平定话》，他在书中这样说：“竂坅，炉灰炕。砖石所砌制的火炉的底部，储存炉渣灰用。寮，舍也。坅，坎穴。炉灰炕为小舍中之坎、之穴也。”还引民歌《偷情》为证：“小妹妹撩起寮坅板，哥哥你快往进钻。”

这首《偷情》出自何处，我不知道，不过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普通人家的炉灰坑，钻个偷腥的猫咪，这个是没问题的，但若要让偷情的哥哥钻进去，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它的空间实在太小了。

《平定话》中的“寮坅”

另外，我还知道，这个“坅”字，跟炉灰坑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未见收录，但在先秦典籍《仪礼》中却有这个字，如《仪礼·既夕礼》：“甸人筑坅坎。”

《说文》云：“甸，天子五百里内田。”古时，天子国都郊野五百里内之田，称为“甸”。为天子、公侯、士大夫主管郊野农事的职官，就叫“甸人”。

甸人官不大，管的事儿却不少，除职掌田野农事之外，还直接参与天子、公侯、士大夫的祭祀、薪蒸（即薪柴供给）、丧葬和行刑等活动。

古代典籍

因此，《云梦睡虎地秦简》有这样一则问答云：“何谓‘甸人’？答曰：‘甸人，守孝公、献公冢者也。’”

春秋战国时期，甸人其中的一项工作职责，就是为诸侯国君主守墓，兼管各项丧葬事宜。

《仪礼・既夕礼》本身就是对古代丧葬仪式的详细记载，因此文中“甸人筑坅坎”的“甸人”，特指负责丧葬具体事务的下级官吏。

在完整的丧葬流程中，掘坑、填土、筑坟是关键环节。这些环节，在《仪礼·既夕礼》被描述为“筑坅坎”。

“筑”，东汉郑玄《仪礼注》解释为“实土其中，坚之”，意思是把土填在墓坑里面，并夯实。

郑玄又说：“穿坎之名，一曰坅。”这里“穿坎”，就是指挖掘坎穴。也就是说，挖墓这个动作，就叫“坅”。因此，“坅坎”合指“挖掘并修筑墓穴”。

[唐] 陆德明《经典释文》书影

“坅”作动词表“挖掘、筑实”之意，在历代《仪礼》注释中均有明确佐证。比如唐代贾公彦《仪礼疏》：“甸人筑坅坎。注；筑实至曰坅。释曰：经直云甸人掘坎，不云还使甸人筑，故记人明之，还使甸人筑之也。”

这句话大意是说，将坑穴挖掘后再修筑夯实，就是“坅”。虽然经文只说“甸人掘坎”，没提还要让甸人负责修筑，但实际上，墓穴挖好之后，填土筑实这个工作还是由甸人负责的。

清代陆心源《仪礼古今文异同》也说：“掘坎，今文掘为坅。”这里的“今文”，是指汉代用隶书书写的儒家经籍。可见在汉代经文版本中，直接以“坅”代指“掘坎”，进一步印证了“坅”的动词属性。

不过，文献中对“坅”也存在另一种释义，部分注家认为“坅”是名词，即“坎”“坑”本身。

这种说法，最早见于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引用三国魏张揖《埤苍》：“坅，坎也，坑也。”

古代典籍

《埤苍》是一部兼具课本功用的字典，但在宋代的时候就亡佚了。书既不传，后人对这一观点大都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

比如，清代陆心源《周官故书考》就说：“是‘坅’乃穿坎之名，非即坎也。”陆心源认为，这个“坅”是个动词，就是掘坎的意思，而不是指“坎”本身。

从字音来看，“坅”在历代韵书中的读音并不统一。根据《广韵》《集韵》及清代《钦定仪礼义疏》的记载，其反切注音至少有四种：“丘甚切，钦上声”“牛锦切，音岑”“子感切，音昝”“五锦反”。

[清] 陆心源《仪礼古今文异同 》书影

按照反切法“上字取声，下字取韵；上字定清浊，下字定四声”的原则，用现代汉语普通话拟音，“丘甚切”对应qǐn（音近“秦”），“牛锦切”对应cén（音岑），“子感切”对应zǎn（音昝），“五锦反”则拟音为wěn（音吻）。

值得注意是，不论其读音如何多样，“坅”字所表达的词义却高度统一，始终指向“挖掘坎穴”这一行为。

考之典籍，“坅”字实际出现的用例极为有限，目前仅见于《仪礼・既夕礼》中“甸人筑坅坎”一语，其余文献中所见，几乎皆为此句的注疏与引申讨论。

《宋本广韵》

由此可见，从古至今，“坅”的用法具有高度稳定性，即特指为下葬而挖掘墓穴。即便在特定语境中用作名词，其所指之“坎”或“坑”，也必然是与丧葬相关的墓穴，而绝非如平定老先生所理解的、用于储存炉渣灰的普通坑穴。

这种一个汉字严格对应单一概念、义项未经引申或泛化的现象，在语言文字学上称为“单义性”，亦称“义项单一”。

它与汉语中普遍存在的“多义性”相对，其特征是该字（或词）仅承载一个固定、专指的义项，不随语境产生引申义、假借义或其他泛化用法。

[东汉] 郑玄《仪礼注》书影

多数汉语字词会随着语境衍生出多个义项，但“坅”的义项却被严格限定。这种现象在古汉语专用字中较为常见，尤其是涉及特定礼制、器物或行为的字词，其义项往往不会随意扩展。

近世，平定方言呼炉渣坑为“qīng”，有老先生遂以“坅”当之，并申言“炉灰炕为小舍中之坎、之穴也”，《平定县志·方言》也记为“撩坅”，可谓张冠李戴，谬误之极。

实际上，平定方言中表示炉灰坑的“qing”，其本字就在我们身边，它就是我们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坑”字。

坑，南宋《增韵》释曰：“陷也。”即地面上凹下去的地方，这是它的本义。

这一用法，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使用，比如“炉灰坑”“水坑”“茅坑”“泥坑”等等。

[北宋] 陈彭年《广韵》书影

“坑”的读音，北宋《广韵》、明代《正韵》均标注为“客庚切”，折合今音，当为kēng（音坑），与现代汉语普通话几无二致。

但是在北宋《集韵》、元代《韵会》中，“坑”的注音则为“丘庚切，并同阬”。

“丘庚切”的“丘”，其声母是舌面塞擦音q［欺］，“客庚切”的“客”，其声母是舌根塞音k［科］，二者读音是不太一样的。

这表明宋元时期，“坑”字还有另外一个“丘庚切”的读音，若用现代汉语拟音，当是qing（音清）。

这种舌根塞音声母向舌面塞擦音声母转变的用例，在平定方言中是比较常见的。比如，客人的“客”，平定方言读作qie（音且，入声）；耕地的“耕”，半夜三更的“更”，平定方言都读作jing（音京）。

平定娘子关

类似的发音现象，也能在邻近地区找到佐证。与平定毗邻的河北省井陉县、获鹿县，把水坑、灶坑、茅坑的“坑”都读作qing（音清）。山西临县方言把水坑叫ge qia（音圪掐），把灶坑叫liao qia（音燎掐）。这些发音正好与平定方言表炉灰坑义的“liao qing（音辽晴）”发音相对应，进一步印证了“坑”在平定方言中读舌面塞擦音的合理性。

至于liao qing（音辽晴）的“liao”用哪一个字来表示，我们比较倾向于“燎”。

“燎”字极古，殷商已有。《尚书·商书·盘庚上》云：“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这里的“燎”，就是放火、点火，这是它的本义。这句话意思是说，就像大火在草原上熊熊燃烧，已经没法靠近了，难道还能扑灭吗？

平定县城街景

到了后来，凡于在地上生火，都叫“燎”。《康熙字典》就有这个记载：“火在地曰燎。”

在平定方言中，“燎”既可用作动词，表示“点火”“生火”，如“燎荒”“燎原”；也可作为名词构词成分，如“燎坑”（炉灰坑）、“燎支”（炉膛铁箅）、“燎屁眼”（炉膛通风孔），均是“燎”字本义在方言中的生动延续。（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