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故事 | 孝武帝刘骏诛杀士大夫之“千万别跟朕叫板”

衣赐履按：这一回，我们再讲两位被孝武帝刘骏诛杀了的士大夫。

第一位，周朗

周朗，字义利，汝南（河南省息县）人，祖上是东晋名臣周顗。东晋丞相王导曾经说过“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一语，这里的“伯仁”，就是周顗（可参详拙文《王敦之乱（四）：晋元帝名叫司马睿，还是牛睿？》）。说起来，周家也算得上晋、宋以来的世家大族。

周朗的老爹周淳，官至侍中，太常。老哥周峤，娶了文帝刘义隆的四女儿宣城德公主。周峤有两个姓刘的女婿，一个是建平王刘宏，另一个是庐江王刘祎，老周家是妥妥的皇亲国戚诶。

周朗从小就与众不同，文雅有风度。这家伙先后做了南平王刘铄的冠军行参军，太子舍人，司徒主簿，有一次，他打了个请假报告，领导还没批复，这家伙就跑得没了踪影，然后就被开除了。

孝武帝刘骏即位后，周朗又做了建平王刘宏的中军录事参军。

衣赐履说：领导没有批准，周朗就跑了，标准的纨绔子弟作风。普通机关干部极为珍视的工作岗位，周朗可以弃之如敝履。因为他根本就不担心没工作，刘宏是他侄女婿，哪怕别人都不要他，侄女婿也得收留他不是？呵呵。

【周朗】

公元453年，七月，刘骏下诏，要求文武官员畅所欲言，批评朝政。

周朗一下子来了精神，上了一道奏书，对国家治理的方方面面都有论及，整了将近五千字，末尾是这么几句：

历朝历代，都要求臣下谈朝政得失，没有哪个皇帝不下这种诏令，然而，太平盛世从未出现，倒是一个朝代比一个朝代更烂蒜。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啊，那些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们压根儿也没打算听取下面的意见诶……讲真啊，陛下如果只想因循过去的常态，那你手下这帮臣僚就够用了；但如果陛下真的有改旧制、兴王道的愿望，那就用得着我周朗了（陛下若欲申常令，循末典，则群臣在焉；若欲改旧章，兴王道，则微臣存矣）！臣冒死上奏，请陛下明察。

奏书上去，刘骏很不满意，周朗也识趣儿，辞职回家了。

衣赐履说：周朗的上书，洋洋洒洒，将近五千字，包罗万象，好像只要按他说的做，陛下您就能实现太平盛世。但我看到最后这段儿，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司马光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周朗的上书精简到五百多字，看起来确实没那么云山雾罩了。司马大爷大概想给读者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就是，周朗这样的大才都不用，刘骏这个皇帝真的不合格诶。

我理解，治国理政，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万事OK了。即使周朗真的很有才干，但就冲“陛下若欲申常令，循末典，则群臣在焉；若欲改旧章，兴王道，则微臣存矣”这句话，他要是真走上高位，一准儿把国家整乱了。

公元460年，十月，周朗因为上书过于恳切率直，刘骏对他一直怀恨在心，就让有关部门弹劾他为老娘守丧不合礼法，将其发配宁州（州政府设味县，云南省曲靖市），在路上把他杀了。

衣赐履说：《通鉴》给我们的感觉，国之栋梁周朗，竟然就这么被杀了，刘骏简直就是一个大糊涂蛋嘛！然而，还有故事——

《宋书·周朗传》载：

周朗后来做了庐陵（江西省吉水县）内史，郡府后面一片荒芜，常有野兽出没。周朗不大着调，他老娘似乎也不大着调，几十岁的人了，非要看人打猎。周朗挺孝顺，就在郡府后面组织了一场围猎，表演给老娘看。可能是为了驱赶野兽，周朗下令放火烧猎场，一不小心，火苗子不听话到处乱窜，把郡政府给烧了。周朗自己出钱把烧毁的房子重新修好，然后声称有病，官印一撂，人就跑了。州政府了解了有关情况，向朝廷弹劾周朗。

周朗跑回京师，上书向刘骏谢罪，说：

州里问我的罪，很不公平。我在郡里，老虎吃了三个人，虫子老鼠吃庄稼，就这两件事儿，我对不起陛下。

刘骏脸都气绿了，说，州政府对你不公，或许有可能；虫子老虎为患，干你鸟事！

衣赐履说：显然，周朗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出了问题不是请罪，而是跑路。被人弹劾烧了郡政府，你不认错，老虎吃人、虫鼠偷粮，你说你有责任，你是在耍皇上吗？

后来老娘去世，周朗在守丧期间，哭的环节很到位，每次都哭得肝肠寸断，但在其他方面，颇有不合礼法之处。

刘骏下诏说：

周朗违反礼法，满嘴跑火车（悖礼利口），应该将其处死，但他这样的小角色不足以乱了法度，特发配边郡。

周朗在前往宁州的路上被杀，时年三十六岁。

还有个事儿，《宋书·萧惠开传》载：

萧思话的儿子萧惠开，与何偃闹了矛盾。当时，何偃最被刘骏宠信，因此，萧惠开被免职。萧思话一向恭谨，而萧惠开就有些另类，萧思话经常责备儿子。后来，萧思话看到了萧惠开为自己辩解的上书，长叹一声说：

我儿不幸与周朗混在一起，活该如此！

衣赐履说：从刘骏和萧思话对周朗的态度来看，周朗是一个“非典型官员”，换句话说，周朗是官场中的另类。我判断，如果司马光大爷对周朗的欣赏是真实的，则说明，司马大爷在治国理政方面，是有些天真的。

第二位，沈怀文

公元458年，刘骏任命老弟、海陵王刘休茂为雍州（州政府设襄阳，湖北省襄阳市）刺史，由司马、新野（河南省新野县）人庾深之主持王府事务。

公元461年，刘休茂十七岁了，总想自己说了算，但庾深之和主帅总是摁着他，刘休茂对他们怀恨在心。

衣赐履说：胡三省注说，主帅，就是典签，斋内也有主帅，又称为斋帅。

典签本为处理文书的小吏，在南朝宋、齐时，为监视出任方镇的宗室诸王和各州刺史，常由皇帝派亲信担任此职，号为“签帅”，实握州镇全权。

刘休茂手下干部张伯超，很受刘休茂的宠信，史称张伯超常常作恶，主帅没少修理他。张伯超就对刘休茂说：

殿下啊，主帅偷偷记录您的过失，打算奏报皇上，这样的话，您以后可就不妙了。

刘休茂说，那怎么办？

张伯超说：

不如杀了庾深之和主帅，然后起兵自卫。咱这儿距京师数千里，即使大事不成，也可以逃到胡虏（北魏）那里做个王爷不是。

刘休茂同意。

四月二十日，深夜，刘休茂和张伯超等亲信，率亲兵卫队在城内杀害典签杨庆，出金城（内城），杀司马庾深之和典签戴双。征集兵众，竖起军旗，发布檄文，让左右拥立自己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授黄钺。侍读博士荀诜（读如申）劝谏，被刘休茂一刀砍了。张伯超掌管军政事务，把持生杀大权。刘休茂手下侍从曹万期突然出刀砍杀刘休茂，没有成功，曹万期被砍死。

衣赐履说：这个反造得有点毛燥，可能还有什么故事。

刘休茂出襄阳城巡查军营，谘议参军沈畅之等人率众关闭城门，刘休茂回来后，无法进城。义成（湖北省丹江口市）太守薛继考全力攻城，沈畅之不能抵抗，城破，沈畅之和其他同谋者数十人都被诛杀。

然而，形势又变，就在当天，参军尹玄庆又起兵攻击刘休茂，将其生擒后斩首。

刘休茂的老娘、妻子自杀，党羽全部伏诛。襄阳城中，一片混乱。

当时，尚书右仆射刘秀之的老弟刘恭之，是刘休茂的中兵参军，大家推举他代理府州事。之前帮刘休茂攻城的义成太守薛继考，率军胁迫刘恭之，让他向孝武帝刘骏奏报“薛继考匡扶正义”，然后，薛继考乘驿车进京。刘骏看了奏报，任命薛继考为永嘉王刘子仁的北中郎谘议参军、河南太守，封冠军县侯。

不久，事情泄露，薛继考被诛，尹玄庆升任射声校尉。

有关部门奏请把刘休茂清出皇家族谱，贬姓为留，刘骏不许，将其葬于襄阳。

衣赐履说：刘休茂的造反莫名其妙，薛继考的邀功让人懵圈。正可谓：当时两个二货，古今一对奇葩。

刘骏自从即位以来，一直打压他的兄弟们，攻克广陵之后（指平定竟陵王刘诞反叛），打算进一步加强对他们的控制。侍中沈怀文说：

汉明帝不让自己的儿子超过老爹光武帝的儿子，从前的史家，都将此事记为美谈。陛下已经诛杀和囚禁了管叔、蔡叔那样的人，希望也能有周成王封叔虞、康叔于唐、卫的举动，使国家有所倚靠。

衣赐履说：周朝管国国君姬鲜、蔡国国君姬度，因叛变分别被诛被贬；周成王姬诵，封老弟姬虞（康叔）为唐国国君、姬封（叔虞）为卫国国君。

此番，襄阳之乱平息，太宰刘义恭深知刘骏心中所想，就先行上书，请求进一步抑制诸亲王，不准他们担任沿边各州首脑，收缴卫队铠甲、武器，禁止亲王们结交朋友宾客。

沈怀文坚决劝阻，认为不可如此，才没有落实。

衣赐履说：我第一次读到此处，就感觉这个沈怀文大概要完蛋，皇上是要扼杀兄弟们造反的能力，而沈怀文坚决反对，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们摆一摆这位爷。

之前，我们讲过元凶刘劭行巫蛊之事，其中一个同谋是东阳公主家的婢女王鹦鹉，后来被刘劭嫁给一个叫沈怀远的为妾。

沈怀文，就是沈怀远的老哥。

沈怀文从小喜欢玄妙的学问，文章写得好，有诗文行于当世。

公元454年，六月二十三日，孝武帝刘骏下令撤销录尚书事。

史称，刘骏对皇族力量的强大就很厌恶，更不想让臣子把持大权。叔父、太傅刘义恭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上书请求裁撤。

沈怀文坚决反对。刘骏不理。

之后，刘骏多次有所主张，沈怀文都反对，刘骏都不听。

史称，当初，沈怀文因直言劝谏而惹怒了孝武帝刘骏。沈怀文平日和颜竣、周朗关系不错，刘骏对沈怀文说：

颜竣如果当初知道我会杀他，恐怕就不会如此放肆无礼了。

沈怀文沉默无语。

说是有一年除夕，刘骏下诏，命沈怀文和侍中谢庄、王彧、颜师伯一道入宫。哥儿几个等候接见的时候，跟那儿闲聊，王彧就称赞颜竣、周朗都是大才，沈怀文表示同意，两人一唱一和，说得挺热闹。颜师伯跟边儿上听得真真儿的，一扭脸儿就把这个事儿跟刘骏汇报了，沈怀文已经多次触了刘骏霉头，至此，刘骏对他更为不爽。

衣赐履说：颜师伯是颜竣的族兄，显然，两人的政治主张和行为方式大相径庭。怒赞颜竣和周朗的是谢庄，沈怀文不过应和，但刘骏对沈怀文更为不爽，就有些出入。我个人认为，这是史官的误判。

刘骏曾经出外射野鸡，狂风暴雨骤至，沈怀文、王彧和另一个机关干部江智渊，就打算借这个机会劝皇上少打点儿猎，多干点儿正事儿。正巧，刘骏召他们几个到射猎野鸡的围场，沈怀文说，狂风大雨，如此急迫，这可不是陛下圣体应该承受的啊。

王彧立即跟上，说，沈怀文说得对啊，陛下应该采纳诶。

江智渊刚打算接茬儿说，刘骏脸色一变，眼睛盯着弓箭，说：

你想仿效颜竣吗？你特么懂个茄子（何以恒知人事）！

沉默了一会儿，刘骏又说，颜竣那小子，我至今一想起来，就想抽他的脸。

史称，刘骏每次请臣僚喝大酒时，都要把与会人员喝翻才高兴，而且在席间，特别喜欢嘲讽臣下，开他们的玩笑。沈怀文一向不喝酒，更不喜欢这种玩笑，刘骏就认为沈怀文是故意作对。

谢庄曾经警告过沈怀文，说，老沈啊，你总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想作死吗？

沈怀文说：

我从小就如此，哪里是故意和别人不一样？又岂可一朝而变！

公元461年，刘骏命沈怀文出任晋安王刘子勋的征虏长史（刘子勋武职是征虏将军），兼领广陵（刘子勋是南兖州刺史，州政府广陵，所以沈怀文可以兼任）太守。

公元462年，沈怀文回建康参加朝廷举行的元旦朝拜后，刘骏命他返回任所。沈怀文的女儿生病了，就请求延长回去的期限。时间又到了，沈怀文又请求多呆三天，反正是不肯走。有关部门弹劾，刘骏就免了沈怀文的官职，并且，禁止从政十年。

沈怀文被免职后，做了一件事，他把房子卖了，说是要回老家吴兴（浙江省湖州市）。

刘骏大怒，下令收捕沈怀文。

三月二十七日，刘骏命沈怀文自杀。时年五十四岁。

衣赐履说：我最初看到此处时，感觉刘骏有点过分了。思考良久，发现不是刘骏过分，而是沈怀文任性了，你这是跟皇上叫板啊！朕，要的是你的服从，你给朕的，却是你的背影。朕如果饶了你，其他人也跟朕耍性子，朕怎么处理？大家都跟你一样，说走就走，朕给谁当皇帝去？好，你骨头硬，朕就把这骨头砸碎。沈怀文，朕还告诉你，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死人，就是不能成为自由人。真是岂有此理！

大家不要觉得刘骏残忍，从维护王权的角度看，他做的是对的。

在刘骏朝，很有一批人活得非常自在，他们深谙官场存活之道，我们举两个例子。

例子一，颜师伯

公元460年，刘骏征调青州、冀州二州（州政府设历城，山东省济南市）刺史颜师伯担任侍中。史称，颜师伯十分谄媚，精通拍马，很得刘骏的欢心和信任。这个货大肆接受贿赂，家产超过千金（我个人感觉，千金似乎不算多）。孝武帝刘骏有一次和颜师伯等人玩樗蒲（古代一种游戏，类似于掷骰子，后来成为赌博的通称。樗读如出），刘骏掷出骰子，五个全是“雉”，基本上赢定了。轮到颜师伯，这个货一把掷出，竟然是五个“卢”，比刘骏的大！

刘骏当时脸色就变了，但见颜师伯一把抓过骰子，喊道：

真特么倒霉，就差一点全是“卢”！

这天，颜师伯输了一百万钱。

衣赐履说：这家伙太厉害了！我相信，能够做出主动输掉这个决定的人，不在少数，但能够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此完美解决这个问题，则需要的是急智，绝大多数人既做不来，也学不来。那么，一般人可以学习——

第二位，沈庆之

老沈同志，咱太熟了，沙场老将，刘骏对他无比信任。

公元461年，九月，沈庆之坚决辞让司空职位，柳元景也坚持辞让开府仪同三司，刘骏批准。仍然让沈庆之在朝会时排在司空之下，俸禄比照三司；柳元景的地位在从公之上。

衣赐履说：按照晋制，文官光禄大夫，武将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以及开府仪同三司的其他大将军，都是比照三公，即从公。

【谁说老沈是粗人！】

沈庆之就没怎么读过书，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三两筐。他家富有，财产累计有万金（颜师伯家产千金，真不算多），童仆、家奴数以千计。老沈两次向朝廷捐款一千万钱、粮食万斛。沈家有四座大宅，在娄湖（建康城南）又有别墅。一天傍晚，老沈领着儿孙以及一些亲戚，全都搬到娄湖居住，那四座大宅，全部捐献给官府。老沈家养了许多歌舞妓和侍婢，闲来无事，他就与她们尽情娱乐，只要不是去朝贺，老沈根本就不出家门。老沈的车马很朴素，侍从也就三五个人，走在路上，没人知道这个老汉位居三公高位。

衣赐履说：看到了吧，刘骏时代，最能打的武将，沈庆之和柳元景，老实得跟家养的旺财一样，这才是刘骏要的臣子。

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刘骏手下的武将太怂，而是刘骏本人的气场太大，沈庆之、柳元景这样的沙场老将，在他面前，不敢有任何造次。那么，刘骏诛杀周朗、沈怀文就好理解了。

我们这两回，讲了刘骏诛杀王僧达、颜竣、周朗、沈怀文四个士大夫，有人认为，这是刘骏打压士族、扶植寒族的举措。重用沈庆之、柳元景等武人，甚至任命他们为文官，出任尚书令、三公，似乎也是对士族的打击。我个人认为，其实没那么玄，刘骏只不过在收权而已，如果他可以任命一截木桩做尚书令、做三公，他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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