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葬的南朝:残碑沐雨,石兽嘶风
发布时间:2025-07-13 14:18 浏览量:29
朱偰1934年又一次沿着栖霞山狮子冲往深处走,偶尔遇到的那只石麒麟正对着风口。雕工流畅,鬃毛翻卷,仿佛下一秒腾跃起来。那不是野趣,是古人把一只神兽捏进石头后留给后人的暗号。朱偰反复端详石兽,绕步三圈,心里渐渐有了计较。他坐下来记了笔记,等回家又查史书、翻老照片、问壁上的地图投影那陵墓该归谁——答案越来越清晰。他写道,这麒麟非比寻常,它可能就是那座宋文帝长宁陵的遗物。这样说,有凭有据,虽说谁都没有亲眼见过一千多年前那条陵前大道。
只是,朱偰看见麒麟时,天下早已旧朝飘零。南朝四王朝兴衰成了传说,宋、齐、梁、陈。帝王们治国或乱政,最终没谁能逃过尘土。陵园里只剩石兽,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心思藏得深。一千多年,神道都失效,只有这些石兽尾巴和泥土黏连,不紧不慢把守着帝王的隐秘。
朱偰不是普通路人。他是朱希祖之子,从小读文史,后来出国见识过中国文物流失的阵痛。那种疼,说烫也好,说钝也好。归国后动荡未平,文物更脆弱,他忙着写书,查勘墓葬,不敢想这些宝贝终究能否幸存。他在书稿结尾写出一大段感叹,中间有一句:“难道就这么任它们风雨飘零,让孤品湮灭吗?”他其实心里没底。他也知道,没有底的事情,往往结局尤其意外。
南北朝是扯不断理还乱。将文物归于一朝一地太轻巧。南京周围那些帝陵,很多修在大道旁、积水低地。南方每年梅雨,墓室常年潮湿塌陷。人死入土,却未必安枕。地宫里砖石结构讲究防水排涝,只不过再怎么谨慎,也敌不过后来者铲地劈山。棺椁、尸骨商品一样没剩下。考古队掀开封土,经常看到的只是一堆杂乱破砖,风里砂石。有人说朝代更替太凶,从齐武帝嫌弃长宁陵神道“穿门而过”,命人把石兽挪走那一刻,帝王威仪就再也拦不住凡尘中的流离。
但石兽倒是越搁越有劲。神道、石柱、石碑这三样,古人祭奠时沿神道而行,两边瑞兽压阵。石兽多被雕成麒麟、天禄、辟邪,雕法圆润,气质神秘。长得并不一样,麒麟铺那对年龄最大——传说出自宋武帝初宁陵。宋武帝刘裕的故事都听腻了:白手起家,小时候穷得只剩“寄奴”这破名字。卖草鞋,嗜赌,被人绑马桩让债主出气,王谧偶尔看他不一般,才让他翻了身。但讲来讲去,刘裕得天下靠得不是赌局。他娶天得地,不如说是那个年代给他机会。唉,没人能拒绝这种机会。
刘裕即位后,本想魂归故土,却最后安葬于建康蒋山。风水先生说亲,这种事倒不稀奇。公元422年他入册初宁陵,陵前双麒麟盖得大气。陵没了,石雕在;区区石兽耐得住时光。民国时,走人还能摸到粉风化的兽背。朱偰那会第一次见时,怕是心里在想,这还有什么不消散的历史?
辛弃疾写刘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但刘裕死后的儿子们接连折腾出笑话。太子刘义符整天玩物丧志被废,刘义隆上台还算仁厚,坐稳了一阵子局面。“元嘉之治”一度让凋敝的南方好了一下。他本来有机会千秋功业,奈何北伐北魏莽撞,功亏一篑。政绩毁在武事上,自己最终被太子刘劭杀了。朝廷昏乱,陵墓都不带宁静的,叛乱如影随形。荒草没入封土,陵前石兽也因神道被移,失去了最早的守望位置。真是尴尬到家。
宋孝武帝刘骏是个有心计的能人,翻盘坐到皇位还杀兄弑父,冷到骨头。镇压叛乱时的广陵大屠杀更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城中“五尺”以下男子被赦,女子发给军士,其他全部斩光,尸体堆成“京观”,简直不把命当命。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后来的继位者更是畸形,像是刘子业,羞辱亲叔叔让他们脱衣学猪狗吃食。常常想,这种人死后还需要麒麟镇墓吗?
朝代越往后,皇权越飘零。宗室自相残杀到齐明帝,萧道成看得清楚。“没有刘宋内斗哪轮到我们篡位”,他告诫儿子齐武帝“绝不可重蹈覆辙”。其实说归说、做做看。毕竟权力交接从来就让人翻车,朝代没完没了地循环浆洗。萧氏是名门,家谱能追到萧何;迁兰陵,“南兰陵郡”成了他们的新根据点。丹阳经山下埋着一串帝陵。如今看去山岗上杂草,石兽突兀,有点失重。
经山风水种种传说,有人真信有人作秀。南齐帝王墓室石雕规模宏大,石麒麟、辟邪保存得还行。1930年代的旅行家还能在田野间偶遇。雕得虽没汉唐那般夸张雄浑,倒是舒展又规矩。羊角兽立地,眼神锐利,在湿雾里真有种莫名其妙的庄重。
齐高帝萧道成喜欢说“我带头节俭”,让宫里用铁器,自己衣服拆玉佩,把奢华扭变成新风。可是,这种“带头”有时又沦为姿态。史载他是文艺皇帝,专门收录古今名画,还写围棋谱,不知是文人气还是皇帝闲趣。齐、梁帝陵砖画内容也有点意思,“竹林七贤”成了最常用题材,还混进了春秋隐士。看似致敬,其实不少细节都画错了。比如人物名字摆放乱七八糟,画师胡乱标签——权威学者笑称这说明后期工程乱象。
齐武帝又试着延续父亲的宽仁,却还是没彻底避免宗室相害。太子早死,他让孙辈继位,实权落到堂兄萧鸾。萧鸾一上台就模仿名义,杀侄自立,老皇室砍完只剩一支。不排除他有不得已,家天下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扫尽宗室”简单快捷,却也砍断了国祚。萧宝卷荒淫无能,几招折腾把南齐送归历史。最后篡位者又是亲戚萧衍,名门流转,一个没跑脱。
梁武帝萧衍情感丰富,常回家祭父母、亡妻。他的政治与修佛两条线交替缠绕。有资本编文选,喜欢狮子、建寺讲经。陵墓石兽变成狮子样,有人说反映佛教影响。那时的南京寺庙林立,宫廷文化一度极盛。后来侯景之乱,整个江南变成人间炼狱。梁武帝当年信佛,最后却饿死囚宫,两声“荷荷”没人理会。
历史文献里总爱写灭顶兆头,那年建陵石麒麟剧烈振动,墓里两条大蟒厮斗,最后只剩一条蛇退走。古人说这是亡国征兆,有点玄,有点可笑。可一看后事,乱象果真应了故事。
南陈又是一次故事急转。陈霸先能文能武,认真分粮安军,打破了与王僧辩的联盟。政权刚落稳,江南已是一片残破。可惜这种稳当没多久,北地变强,天嘉之治太安静。讲陈文帝、陈宣帝乃至陈后主作主持大赦、推音乐。当时社会难得安宁,但抵不住门外虎狼来了。这一切,最终还是隋军铁骑决绝地扫荡了南陈。陈后主的艳曲成了亡国的符号。一队队士兵拆墓、毁冢,恩怨报应来得又陡又狠。
史学家柏杨说南陈是五朝唯一没暴君。仔细想想,也许有点道理,可没人能确保再来一次还是这样。天地不仁,把强者和善者一并抛进荒草。帝陵石兽线条里藏的,是机会,也是偶然。几百年千年过滤下来,野外一尊麒麟、一只天禄还依稀在,倾听稻田风声,也算后人凭吊的门面。
民国时朱偰在南京、丹阳实地踏访,陵区皆残,大墓俱空。写诗两首,自嘲也罢,怅然也罢。陵寝全完事了,只有风里石兽还能见。往后这些石兽给谁守着?谁也不知道,该不该再淡一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到这里,说那么多前因后果只剩一个简单明了的意思:王朝消散,石兽留守,是历史留给现实的空白题页,一半叹息,一半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