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顶流雪月对谈:说说谢惠连的《雪赋》和谢庄的《月赋》

发布时间:2025-06-04 09:36  浏览量:49

公元五世纪的建康城(今南京),烟雨楼台间弥漫着一种矛盾的时代气息。一边是政局动荡,皇权更迭如走马灯;一边是文学艺术悄然绽放,在乱世中开辟出超然的精神花园。谢惠连与谢庄这对谢家才子,用冰雪与月光作墨,在六朝的天空下书写了两首具有永恒诗意的南朝赋作双璧——《雪赋》与《月赋》。

一、兔园寒夜:雪落前的沉寂

“岁将暮,时既昏。”梁园的冬夜,寒意刺骨。梁王的兔园(又名梁园 ,是 西汉梁王刘武为了游赏和延宾而建造的园林,故址位于今河南商丘县东一带,方圆约40-50公里),炭火在青铜兽炉中明明灭灭,却驱不散主人眉宇间的阴霾。几案上酒冷肴残,丝竹声歇,空气凝重。宾客们屏息凝神,等待着主君开言。

兔园飞雪图

梁孝王刘武

梁孝王刘武

忽然,一阵冷风卷起帘幕,细碎的冰晶(霰)簌簌打在窗棂上。梁王抬眼望向庭外,只见愁云低垂,沉沉欲雪。他烦躁地挥手:“如此良夜,岂可无文?请相如来!”

汉赋大家司马相如

霰雪飘零

司马相如奉召而至,他心领神会,起身踱至廊下。寒风扑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天地间的凛冽之气。就在他沉吟之际,细密的雪花,真的开始悄然飘落。

1、《雪赋》:琉璃世界与刹那禅机

雪,越下越大。

“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司马相如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响起,描绘着这场雪的威仪:火井为之熄灭,温泉为之凝冰,北风封门,万物噤声。雪花精灵般“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悄无声息地重塑着世界。

梁王与众宾客移步轩窗。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屏息:

“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 楼台似重叠的白玉,道路如相连的美玉,台阶铺满琼瑶,树林化身玉树琼枝。白鹤迷失在雪中,佳丽在素裹银装前也黯然失色。兔园,已化为一个不染尘埃的琉璃仙境。

酒重新温上,熏炉暖香弥漫。赋作名家邹阳适时捧起酒樽,唱起《积雪之歌》:

“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褥……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歌声婉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阶前洁白的雪,终将在明媚的春光里消逝无踪。这刹那的华美,不正如人生欢愉般短暂易逝吗?

就在众人为这转瞬即逝的华美而怅惘时,一直沉默的以名作《七发》名传天下的汉赋大家枚乘从容抚琴吟诵: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

他的声音沉静,如雪落无声。

“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曜不固其节……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雪,不执着于自身的洁白。它随云升降,伴风飘零;遇方则成圭,遇圆则化璧;落在洁净处则更显素白,落入泥淖亦不抗拒污浊。它顺应自然,无牵无挂,最终“纵心皓然”,达到物我两忘、与天地合一的“大自在”。这哪里是在咏雪?分明是借冰雪之境,道破乱世中求存与超脱的玄机!

梁王若有所思,庭外雪光映着他复杂的眼神。兔园的热闹与哲思,却不知这赋的真正“作者”——那位因“行止轻薄”而被士林放逐的才子谢惠连,此刻正蜷缩在寒舍中,咳血染红了素绢。二十七岁的生命,正如这阶前雪,耀眼而短暂。

今日梁园风光

二、洞庭孤舟:月升时的离愁

元嘉二十八年(公元451年)深秋,寒意料峭。

一艘官船孤独地行驶在浩渺的洞庭湖上。船头立着一位清瘦的文士,正是随被贬谪的南平王刘铄前往江州的谢庄。湖水幽暗,木叶萧萧,白露弥漫在空旷的夜气中。船内,年轻的亲王因政治失意而郁郁寡欢,长夜难眠。

谢庄凭栏远眺。忽然,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拭亮。

“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一轮明月,挣脱了云翳的束缚,将清冷而温柔的辉光,无私地倾泻在湖面、山峦、孤舟之上。整个天地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空明澄澈之中。

此情此景,勾起了谢庄无限怅惘与遐思。他铺开素绢,笔走龙蛇,虚构了一个更为古老而永恒的月夜场景:魏国邺城,西园。

1、《月赋》:清辉普照与永恒的乡愁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

西园里,曹植(陈王)正沉浸在痛失挚友应玚、刘桢(建安七子之二)的巨大悲伤中。“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山水皆染愁色。他郁郁寡欢,无心游乐。

“绿苔生阁,芳尘凝榭。” 园中一片寂寥。直到那轮明月升起——“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清辉如药,悄然抚慰着破碎的心。

曹植召来了才子王粲。面对这轮亘古不变的明月,王粲娓娓道来:

“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 他追溯着月的神话起源:它从东方的汤谷升起,在日落后的西冥继承光明。月中有玉兔捣药,有嫦娥起舞。这月光,曾“增华台室,扬采轩宫”,见证过王朝的兴衰(“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

王粲的目光穿透月华,照见人间百态:

“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帝王在月殿中沉醉于夜宴笙歌。

而同一轮明月下: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 漂泊的游子却在凉夜中倍感凄楚,听风吹竹林如呜咽,闻孤雁哀鸣似断肠。亲朋不在,唯有孤独步步紧逼。

琴弦拨动,《房露》、《阳阿》的悲曲流淌而出,“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林木静默,池水无波,天地仿佛屏息。最终,一曲长歌撕裂寂静:

“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美人远隔,音信断绝,唯有千里之外共望此月!临风长叹,此情何已?长路漫漫,归期难越!这是跨越时空的永恒乡愁。

篇终,两首短歌如月影徘徊:

“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月落了,朝露将干;岁暮了,游子未归。期盼着归期吧,纵然微霜已悄然沾湿了衣襟……这清冷的月华,不仅映照着曹植的忧伤,更深深抚慰着船中那位失意亲王的心,也道尽了谢庄自己身处权力漩涡、身不由己的隐忧与对家园安宁的渴望。

三、双璧映心:冰雪之悟与月华之悯

(一)、兔园的雪,洞庭的月。

谢惠连的《雪赋》与谢庄的《月赋》,如同陈郡谢氏家族在六朝乱世夜空下,用生命淬炼出的双生星,熠熠生辉。

1、结构之巧:他们都选择了“故事中的故事”。梁王宴集引才子赋雪,陈王伤怀召王粲咏月。主客酬答的框架,让宏大的哲理与深沉的情感,在特定的戏剧场景中自然流淌,引人入胜。

2、意境之殊:

雪赋如哲人:它描绘的是瞬间铺就的“琉璃世界”,壮阔而纯粹(“万顷同缟,千岩俱白”)。其精神内核指向道家的超然与佛家的空观。枚乘的乱辞是点睛之笔——“凭云升降,从风飘零”、“纵心皓然,何虑何营”,这是谢惠连对自身坎坷命运的精神突围:放下执念,随遇而安,在无常中寻求内心的“皓然”澄澈。雪落指尖,冰冷之下,是对生命本质炽热的参悟。

月赋如仁者:它铺陈的是清辉普照下的“众生图卷”,幽微而深情(“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其情感底色是儒家的忧患与普世的悲悯。无论是君王宴乐、游子孤凄,还是曹植丧友、亲王失意,都在同一轮明月下交融。王粲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和结尾的“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充满了对人间离散的深切体察与温情慰藉。月透纸背,清冷之中,是对世情冷暖炽热的悲悯与希冀。

3、时代之痛:这两篇绝美辞赋的背后,是元嘉年间血色的底色:谢惠连因不拘礼法(父丧期间赠诗情人)被彻底边缘化,郁郁早亡;谢庄身处刘宋皇室骨肉相残的漩涡(他侍奉过的孝武帝刘骏即以残暴著称),如履薄冰。兔园的热闹是虚构的慰藉,洞庭的孤舟是现实的投影。冰雪与月光,是他们为自己,也为那个动荡时代所有不安的灵魂,构筑的精神“避难所”与“疗愈室”。在礼法森严、杀戮不断的现实里,他们在文字中追求着精神的自由与永恒。

四、(尾声)不灭的灯:冰魂月魄照古今

谢惠连的生命如雪,二十七岁便消融于元嘉十年的寒春,只留下《雪赋》那洞彻生死的“皓然”之悟。

谢庄的生命如月,在政治的惊涛骇浪中起伏(他最终官至吏部尚书,却也因直言数次险遭杀身之祸),于泰始二年病逝。他的《月赋》,将“隔千里兮共明月”的永恒相思与悲悯,镌刻进了中华文化的血脉。

当建康城在权力的倾轧与战火的威胁下颤抖,当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中飘摇如萍,这两位谢家的才子,选择了用最纯粹的冰雪与最温柔的月光来对抗、来超越、来治愈。他们证明了,真正的文心,可以穿透时代的严寒,在冰冷的表象下蕴藏最恒久的热度。

今夜,若你抬头望见漫天飞雪,或驻足凝视一窗清月,不妨静心体味:那落在指尖的冰凉,是否暗涌着千年前一位失意才子对生命通透的灼见?那穿透纸背的清辉,是否依然承载着一位乱世智者对人间离愁最深沉的共情?有道是:

雪落玉阶终化水,

月沉碧海自生潮。

休言六朝风流散,

冰心一片火中烧。

兔园的炭火早已熄灭,洞庭的孤舟也已远逝。唯有那冰雪中悟出的热,月光里透出的凉,交织成华夏文脉中一盏不灭的灯,照亮着每一个在寒夜中寻求慰藉与答案的坚强与仁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