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福腾 | 从《金瓶梅词话》“VOV”结构看方言特征对版本鉴别的作用

引 言

文学名著《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金书）的各种语言现象早就引起了语言学界的广泛注意，并取得了较丰硕的成果，为研究汉语某些现象的发展演变提供了可靠的资料，同时，也为确定该书作者、版本等方面的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

例如，语音方面，张鸿魁先生的专著《〈金瓶梅〉语音研究》（1996）详细考察了全书中表现出来的各种语音特点，进而铁定地认为，该书系出自北方人之手；词汇方面，张惠英女士的专著《金瓶梅疑难词语汇释》（1992），用大量篇幅诠释了该书中的晦涩难懂的词语。

语法方面，朱德熙先生的长篇论文《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1985），本是研讨汉语方言反复问句“VP不VP？”和“可VP？”两种说法的类型和地域差别的。

他认为，北方地区多使用“VP不VP”结构，如“你去不去？”南方方言多用“可VP”结构，如“你可去？”一种方言里一般只有其中的一种说法。

他顺手用这两种结构来验证《金瓶梅词话》中这两种说法的分布情况，结果发现，第53回至57回中的反复问句只用“可VP”结构，迥异于其它各回基本只用“VP不VP”的说法，从而断定，金书中的这几回文字系由南方人写作。

朱先生的这一手法，称得上是用原著的方言特征来确认著作版本的极好范例。

受学者们的启发，笔者对利用方言特征鉴别版本的问题较有兴趣，曾集中统计了该书中一种短语结构的使用情况，并根据现代山东方言的情况，来证明金书的作者问题，以图张扬朱德熙先生的做法。

本文讨论的“VOV”结构，指的是这样一种语法现象：重叠的单音节或双音节及物动词（V），如果后面接续人称代词做宾语，则把人称代词（O，包括单复数）嵌入重叠的动词之间，如“看他看”；“谢你谢”；“看顾你看顾”；山东近代方言和现代方言都有这种语法形式，只是古今有一定的差异。

《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 李 申 著

二、《金》书“VOV”的使用情况

《金》书“VOV”的使用情况 据我们翻检《金》书，共得到“VOV”结构90例，其中A类的用例68例，B类用例19例，C类用例3例。

分别例举如下（括号内前面的数字代表章回，后面的数字代表页码）。

A类：V + 他 + V

1.看他看（12 - 317） 2. 救我救儿（12 - 324）

2.看俺们看儿（14 - 374） 4. 看他看儿（15 - 395）

5.混他混（15 - 395） 6. 央及我央儿（16 - 424）

6.酬劳他酬劳（18 - 464） 8. 请他请（20 - 522）

9.理你理儿（20 - 519） 10. 望他望（20 - 532）

10.瞧他瞧（21 - 564） 12. 拜你拜（23 - 608）

13.送我送儿（25 - 638） 14. 等我等儿（27 - 708）

14.央你央儿（27 - 713） 16. 央及他央及儿（28 - 722）

17.等俺每等儿（32 - 826） 18. 看他看（32 - 842）

18.拜我拜儿（34 - 903） 20. 错了他错儿（35 - 947）

21.谢你谢儿（37 - 988） 22. 见他见（35 - 947）

22.哄他哄（40 - 1065） 24. 吓他们吓（40 - 1063）

25.引了他引儿（50 - 1313） 26. 送他送（46 - 1212）

26.寻他寻（46 - 1212） 28. 拜他拜（49 - 1276）

29.斗了你斗儿（43 - 1136） 30. 央及你央及儿（50 - 1325）

30.寻他寻（52 - 1395） 32. 央及我央及儿（52 - 1397）

33.看他看儿（58 - 1567） 34. 看你看（61 - 1696）

34.［见］俺每见儿（61 - 1692） 36. 看我看儿（62 - 1718）

37.冲你冲（62 - 1747） 38. 冲你冲（62 - 1736）

38.守你守儿（62 - 1728） 40. 题念他题儿（63 - 1768）

41.看他看儿（63 - 1774） 42. 会我会儿（63 - 1777）

42.央他央儿（64 - 1791） 44. 会他会儿（67 - 1879）

45.遇他遇儿（68 - 193？） 46. 会他会儿（69 - 1950）

46.等他等（69 - 1971） 48. 教导他教导（70 - 2000）

49.接我要［接］儿（73 - 2133） 50. 回拜他拜（75 - 2194）

50.管他管儿（75 - 2235） 52. 瞧他瞧（75 - 2219）

53.看你看（75 - 2235） 54. 拦他拦（2247）

54.看他看（76 - 2252） 56. 引我［引］儿（76 - 2271）

57.留他留儿（76 - 2274） 58. 看你看儿（77 - 2321）

58.管待我管待儿（78 - 2381） 60. 请俺每请儿（86 - 2404）

61.会我会儿（80 - 2459） 62. 使你使儿（86 - 2585）

62.看我看儿（86 - 2602） 64. 看那看儿（90 - 2688）

65.看顾你看顾儿（93 - 2770） 66. 看他看（93 - 2783）

66.送我送（95 - 2835） 68. 相他相（96 - 2835）

有几点说明如下：

①例20、25、29这3例是带完成时态“了”的用例，其余64例无这一特征。从时间状态来看，带“了”的，表示已经完成的动作，不带“了”的，则表示未完成的动作。

②双音节动词10例，单音节动词57例。其中后一个动词的末音节带“儿”的例子共有40例。至于这个“儿”是自成音节的儿尾还是附着在前一个韵母上的儿化韵，尚不清楚。

③例39、例48较特殊，是双音节动词不完全重叠式，是原文分别漏掉了“念”“回”还是口语即如此，不得而知。

④例34原文漏“见”，例47漏“接”，今据上下文补出。例54原文漏“引”，今据上下文补。

⑤《金》书中能嵌进这一格式的代词包括，人称代词65例，其中，“他”34例、“你”14例、“我”14例、“他们”1例、“俺每”3例、“俺们”3例，指示代词“那”仅一例。

《金瓶梅语言研究》 张洪魁 著

B类：V +他 + 一 + V

69.撩斗他一斗（1 - 69） 70. 看我一看（8 - 215）

70.知慰他一知慰儿（18 - 464） 72. 送你每一送（27 - 707）

73.掴混他一混（29 - 762） 74. 见他一见（31 - 815）

74.哄他一哄（31 - 816） 76. 斗他一斗儿（33 - 864）

77.错他这一错（35 - 946） 78. 试你一试儿（53 - 1444）

78.请我一请（53 - 1444） 80. 呵俺每一呵（64 - 1790）

81.接他一接（65 - 1812） 82. 见他一见儿（69 - 1960）

82.管他一管儿（75 - 2211） 84. 接我一接（88 - 2641）

85.见你一见（93 - 2785） 86. 相他一相（96 - 2862）

86.见他一见（99 - 2937）

有这样几点交待一下：

①例67、例71属于不完全重叠式，即重叠的动词比重叠之前丢掉一个音节。

②带“儿”的例子共5例。③涉及的人称代词有：“他”11例、“我”3例、“你”2例、“你每”1例、“俺每”1例。

例76比较特殊，嵌入的“他”实际是虚指性的，而例77更特殊，其中人称代词后还衬着一个指示代词“这”，原文是“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似乎这个“一错”又像是个数量词，所以，笔者不敢断定这一例是否属于“V他V”形式，暂且放在这里，以备明家查考。

《语言研究文集》 张惠英 宋守云 编

C类：V +名词（十一） + V 仅3例

87.知谢人一知谢儿（5 - 3619）

88.拶了武松一拶（10 - 259）

89.见经济尸首一见（99 - ）

这三例的原文分别是：

88.“请过人来知谢一知谢儿。”

89.“当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

90.“有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经济尸首一见，死了也心甘。”

《金》书以“VOV”式为主，但也有“VVO”的说法。翻检到的“VVO”例证共有11个：1. 看看你（32 - 830） 2. 瞧瞧你（45 - 1182）

3.看看他（54 - 1467） 4. 请请他（62 - 1716）

4.拜拜他（65 - 1814） 6. 辞辞你（67 - 1904）

7.看看我（69 - 1953） 8. 看看自家（69 - 1981）

8.等等我（73 - 2171） 10. 瞧瞧你（79 - 2422）

11.看看你（79 - 2426）

比《金》书稍晚的另两部用山东方言写成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和清初文学家蒲松龄《聊斋俚曲集》都大量使用了“VOV”结构。

前者翻检后共得到85例，后者共68个。由此可见，在明清之际，山东方言里是普遍存在着“VOV”说法的。

《金瓶梅俚俗难词解》 张惠英 著

据我们的初步调查显示，现代山东方言仍然存在着“V他V”的说法。地理分布的大体情况是：

从东部的昌邑向西，从北部的桓台向南，从西部的济南、历城向东，从南部的费县、曲阜向北，这中间广大的地区都流行这一说法，具体包括潍坊、临朐、青州、淄博市各区、泰安、章丘、邹平、莱芜、新泰、宁阳、泗水、沂源、蒙阴、寿光、广饶等鲁中地区，约有27个县市区。

我们想，这种说法的地域范围，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定还会更加精确，也许还会扩大。

我们以鲁中地区的淄川话为重点，曾详细了解了这一说法使用情况，其中老年人说的相对较多，青少年说的较少。

从使用的格式上来说，上面介绍的三种类型中，AB两类均通行，而C类则未见有人说。

从使用的动词来看，现代淄川话能进入这种形式的动词，只限于单音节动词，双音节动词不可进入这种形式，而只能说成“VV他们”。举例如下：

A类

1. 看我看

2. 请我请

3. 叫了我叫

4.看了我看

5. 求你求

6. 吓你吓

7.等了你等

8. 认了你认

9. 管他管

10.问他问

11. 劝了他劝

12. 请了他请

13.陪她陪

14. 叫她叫

15. 帮俺帮

16.请俺请

17. 擦它擦

18. 洗它洗

B类

1. 看我一看

2. 帮我一帮

3. 见她一见

4.叫俺一叫

5. 问你一问

6. 看你一看

7.教咱一教

8. 等了我一等

9. 气了他一气

10.请了他一请

11. 照了它一照

12. 歇了它一歇

通过以上的资料和统计分析，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现代山东方言的“VOV”形式，完全是古代汉语、特别是明清时期山东方言“VOV”结构的保留和继承，在继承中又有一定的发展和变化。

不可能是后来引进或者是近代自然产生的。 也就是说，从古（至少明清时代）到今，山东方言一直存在着“VOV”结构。

《明清山东方言背景白话文献特殊句式研究》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四、 讨 论

《金》书约98万字，其最早版本见于明代万历年间，则此书的成书年代当不晚于万历时代，即1573年～1620年。

由于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籍贯一直不详，书中的语言又南北混杂，所以，这部书使用的语言究竟是哪个基础方言，学术界一直有争议，多数学者认为此书基本上是用山东方言写成的，也有的学者则持反对意见。

《金》书使用的是不是山东方言？有的学者（张慧英1992）根据现有的北方方言资料未见有“VOV”结构的报道，说：

“北方话、闽语、粤语都没有这种‘看他看、管他一管儿’的说法，南京、徐州等苏北地区也无这个说法。吴语口语如崇明话至今仍有这种说法。”

“看来，VOV这种重叠式大概来自江淮话或吴语。而现在则只有吴语还保存与此相近的形式。”

“在现有的方言资料中，还未见到山东话的这种重叠法。”

进而，便认为《金》书使用的是吴方言，其作者也是南人。从这一点来说，学者们一是忽略了现代山东方言大量存在“VOV”的事实（当然这一方言现象尚无公开报道），

二是没有全面地把跟《金》书跟同时代的其他用山东方言写成的作品进行比较，就贸然得出以上结论。

我们说，从与《金》书略后的《醒》和《聊》二书的比较来看，明清时期的山东方言，肯定存在着“VOV” 的说法，而且规律性极强（比如只限于人称代词用于这种形式，而普通名词不可），不可能是作者的偶尔发挥或者是对江淮方言、吴方言的简单摹仿。

当然，我们也不能仅仅据 “VOV” 结构来断定《金》肯定就是山东人写作的，可是，这至少从语法的一个方面显示出原书作者的某些方言说法跟山东话的说法是相吻合的。

《金瓶梅文化研究》 王平、李志刚、张廷兴 编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文化研究》（王平、李志刚、张廷兴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转发请注明出处。（本文数据整理：朱丽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