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诗仙之路(50)||第八章·折翅中天·762年
发布时间:2025-07-13 17:14 浏览量:28
传记·诗仙之路(50)||第八章·折翅中天·762年
762年,宝应元年
四月,玄宗(七十八岁)、肃宗(五十二岁)相继辞世。太子李豫即位,为代宗,改元宝应。李辅国为“尚父”。
六月,李辅国进爵博陆王。
七月,严武召还,以高适为成都尹镇蜀。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反,旋被高适派兵镇压。李辅国被暗杀。
十月,以雍王李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会同各地节度使及回纥兵于陕州,进讨史朝义,再复洛阳及河北诸郡。
杜甫居成都西郊草堂,随严武入朝至绵州,逢徐知道作乱,即转至梓州,距李白故里近在咫尺,作《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为李白的不幸遭遇辩护申冤。
熬过严冬,挨到春天,李白六十二岁。一冬医治,精心调养,李白的病情略微好转,慢慢有了活力。
大诗人王维已于去年辞世。从现存文字看,李白此生与他从未有过交会。李阳冰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白,李白什么也没说,目光浑浊,神色黯淡,一直望着窗外。李白心里暗道:我也差点没熬过这个刚刚远去的漫长冬天。
不管他们此生曾经是否相遇、相交,各自心底,肯定为对方留下了应有的一隅,用以存放来自对方的那些零碎信息,哪怕是道听途说。当然,还有那些传诵朝野、惊艳四海的诗篇。
听了王维的辞世消息,李白竟出奇地平静。
近来,李白听到的这类消息太多,他知道,这事距自己已经不远。
天气刚一回暖,整个冬天,李白都没出门。这时,他感觉身体好了一点。窗外,春色渐浓,生机无限。敌不过春色诱惑,李白慢慢走到野外。他走走停停,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一直走到谢公亭。谢公亭已有些斑驳残颓,与鲜活的遍地春色极不相称。几个老者正在那里谈天说地,他们不认识眼前这个病恹恹的来人。李白也没有加入他们的闲聊,只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他们闲话一些从长安传来的消息。零零碎碎,花花绿绿,好些都是陈年旧事。
回到住处,李白想了想刚才的见闻,写下《游谢氏山亭》:
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病闲久寂寞,岁物徒芬荣。借君西池游,聊以散我情。扫雪松下去,扪萝石道行。谢公池塘上,春草飒已生。花枝拂人来,山鸟向我鸣。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
谢氏山亭就是谢公亭,在当涂青山。面对谢公亭,李白心情尚好。不仅仅因为春天来临,也不仅仅是他能够走下病床、重返自然。他高兴,因为时局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好转。举国上下,人们都在热切期盼“再欢天地清”,期待这一天早日到来。
对这句诗,有不同的“猜读”。或曰玄宗回归长安,或曰李白本人遇赦,或曰平叛取得节节胜利,甚至说安史之乱已近尾声。不管怎样,都是好事,都令人欢欣、叫人振奋。李白心里,和风几缕,几茎秃枝在慢慢返青。
李白情难自禁,言而由衷,诗很顺遂。
此刻,李白能自由地行走在这里,自由地呼吸春天的气息,就是对天地再清最恰切的解释:流放遇赦,让他这个“附逆”罪人重获自由。他更加感觉到,大唐有了希望,自己的济世之志峰回路转,生出一线新的光亮。诗由“欢”而始,以“欣”而终,李白整个游走、踏青的过程怡然闲适,了无忧戚。眼中景,耳中声,田家酒,身边人,都呈现出如意的姿态、适意的神采,都应了李白此刻的心境。
这次踏青,李白欢醉而归。有明月相伴,又稚子相迎。
这“稚子”,是别人家的孩子?是他此刻表情达意的需要而虚设的路人乙?就像他当年在狱中写诗设想的那两个奔波往返长江流域的兄弟一样。还可能是自家伯禽,他早已不是“稚子”,只是在李白眼里,他仍是个还未长大成人的小子。
兴致未消,李白又作《田园言怀》:“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李白拿贾谊、班超比照,表述他对出处进退的看法。他表示,要向古代的高士学习,像许由、巢父那样躬耕田园,高居清流,不染世俗。看似彻底放弃,实是李白的无奈之举。
生命步入最后岁月,李白有了这番顿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有些残酷。因为,济世报国、功成身退的理想伴随了他雷霆进击、风雨漂泊的一生。现在,风烛残年,说一声放弃,他心里真的就此放下、不再惦记?
年华老去,最怕览镜。回到住处,李白对镜而笑,竟差点认不出镜中那人。李白一时感慨万千,五味杂陈,就有了这首《览镜书怀》:
得道无古今,失道还衰老。自笑镜中人,白发如霜草。扪心空叹息,问影何枯槁。桃李竟何言,终成南山皓。
南山皓就是商山四皓,《高士传》里写得很详尽,多次出现在李白诗中。在《金陵歌送别范宣》中,李白写道:“送尔长江万里心,他年来访南山皓。”他一直这样想,一俟功成,即刻就像商山四皓那样放下俗念、适意而隐。
李白一直追求“功成身退”这个理想人生。入仕建功,退而求道寻仙。奔波一生,结果仕道皆废。此刻,李白览镜自照,白发满头,形似霜草。李白捋捋霜发,自问道:何至于此?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忽然想起《史记·李将军列传》中这个句子。桃李结满果实,虽不言语,人们自然会去采摘。久而久之,就在树下踩出一条满是期待的路来。李白呢?守恒志,践初心,不懈怠,未稍息,却一无所成。想来想去,李白似有所悟,接受了这个处处违逆的现实。他语气和缓地说:还是像商山四皓那样,尽快给自己找个归宿吧。
进,已无可能。退,真还不易。尤其李白。尤其此时。
随即,李白又写了《见野草中有曰白头翁者》这首诗:
醉入田家去,行歌荒野中。如何青草里,亦有白头翁?折取对明镜,宛将衰鬓同。微芳似相诮,留恨向东风。
“白头翁”是一种草,又名野丈人、胡王使者、奈何草,临近根处生满白色茸毛,看上去,就像老翁头上的白发。
李白有些醉意,行走在暮春的田野。酒意醉人,春色醉人。他一边走,一边敞开喉咙唱起来。唱着唱着,突然发现野草中露出的“白头翁”,当即采了回去。李白盯着手里的“白头翁”,过了一会儿,再对着镜子瞅自己的满头霜发,两者竟宛然相似。李白觉得,这小小的草竟也好似在嘲笑他:你这个白发老者,一生折腾,年华已逝,现在只留下空对春风、含恨饮悲的份儿。
春夏之交,朝廷传来消息:玄宗归西。
李白闻此,很是平静。这个给了他希望、惊喜、愤恨的人,李白一直以明君许之。他一手缔造了盛世,又一手将盛世送入绝处。眼下,这个人的生与死已跟李白无关,跟这个世界无关。
没过几天,又传来肃宗辞世的消息。对这个给他带来厄运的人,李白一样平静,不怨不恨,不喜不欣。
望着窗外的青山,李白默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独自出神。
李白的病情又好转了一些,随即出游了当涂的几处美景,断断续续写下《姑孰十咏》:
姑孰溪
爱此溪水闲,乘流兴无极。漾楫怕鸥惊,垂竿待鱼食。波翻晓霞影,岸叠春山色。何处浣纱人?红颜未相识。
丹阳湖
湖与元气连,风波浩难止。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少女棹轻舟,歌声逐流水。
谢公宅
青山日将瞑,寂寞谢公宅。竹里无人声,池中虚月白。荒庭衰草遍,废井苍苔积。唯有清风闲,时时起泉石。
凌歊台
旷望登古台,台高极人目。叠嶂列远空,杂花间平陆。闲云入窗牖,野翠生松竹。欲览碑上文,苔侵岂堪读?
桓公井
桓公名已古,废井曾未竭。石甃冷苍苔,寒泉湛孤月。秋来桐暂落,春至桃还发。路远人罕窥,谁能见清澈?
慈姥竹
野竹攒石生,含烟映江岛。翠色落波深,虚声带寒早。龙吟曾未听,凤曲吹应好。不学蒲柳凋,贞心常自保。
望夫山
颙望临碧空,怨情感离别。江草不知愁,岩花但争发。云山万重隔,音信千里绝。春去秋复来,相思几时歇?
牛渚矶
绝壁临巨川,连峰势相向。乱石流洑间,回波自成浪。但惊群木秀,莫测精灵状。更听猿夜啼,忧心醉江上。
灵墟山
丁令辞世人,拂衣向仙路。伏炼九丹成,方随五云去。松萝蔽幽洞,桃杏深隐处。不知曾化鹤,辽海归几度?
天门山
迥出江上山,双峰自相对。岸映松色寒,石分浪花碎。参差远天际,缥缈晴霞外。落日舟去遥,回首沉青霭。
有人质疑这十首诗非同一次完成。苏东坡甚至怀疑非李白所为,他在《东坡志林》卷二里说:“过姑熟堂下,读李白《十咏》,疑其语浅陋不类太白。”苏轼之疑看似有理,实则难以服人。一个人写的诗,质量本就参差不齐,李白虽号称“诗仙”,也是如此。再则,一首诗的成败有多种因素。
李白像一个年迈的王者,在巡游这一片他即将长眠于此的土地?还是正对这一片土地献上他最后的敬意?
重阳,李白吃力地登上龙山,稍作沉吟,得《九月龙山饮》:
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
龙山在当涂县南,山势蜿蜒如龙,故名龙山。
东晋大司马桓温曾在重阳节登上龙山,一阵风,吹落了他的部下参军孟嘉的帽子。孟嘉竟浑然不觉,桓温便命人作文嘲讽他。孟嘉作答,挥笔而就,一时传为佳话。这就是典故“风落帽”的由来。
重阳节这天,李白宴饮龙山。此时,黄菊花开得正欢,李白眼里,好似在嘲笑他,年迈了还被放逐。李白很是不爽,这一贪杯,就到了黄昏。醉眼蒙眬之际,秋风恣意地吹落了他的帽子。于是,他忘情地醉舞月下。明月朗照,想把他长留在这里。李白遂以“逐臣”自嘲。他觉得,花生于山野的黄菊欺人太甚,竟敢恣意地嘲笑他。李白借用典故写“醉”,人“舞”月亦“舞”,朝廷不留人,时世不留人,最终还是明月收留了他,连同他碎了一地的影子。他因此忘记失意,暂得快意,陶然忘机。
第二天,李白想起昨日游山之事,又作《九月十日即事》:
昨日登高罢,今朝再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余兴未尽,醉意未消,李白又“举觞”而饮,试图延续昨日醉酒舞月的欢欣与洒脱。
菊花再次现身诗中,再次为他的宴饮“献身”。昨日,黄菊好像对着李白在笑。欢笑还是嘲笑,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心情,读出的是不同的结果、不同的况味。此刻,李白不为自己悲戚,反倒替菊花叹息:菊花的命真是苦,竟遭遇两次重阳、两次采摘。李白说:昨天,我还叫自己“逐臣”,菊花面前,放浪不羁,醉歌起舞;今天,再见菊花,不禁对它悲怜起来。他悲怜菊花的遭遇,更在悲怜自己的命运:菊花遭遇“两重阳”的采摘之苦,自己遭遇“赐金放还”“流放夜郎”的仕路挫折,不仅仅“苦”,是“太苦”,生命难以承受之“苦”。
李白承受了这些“苦”。
重阳节第二天叫“小重阳”。李白刚刚病愈,感觉身子骨轻了许多,连续两天登山、采菊、宴饮。
同样的事情,生出两重心境。
行走在秋风里,李白想了很多,留下了《笑歌行》《悲歌行》这两首有些另类的诗。《笑歌行》写道:
笑矣乎,笑矣乎。君不见曲如钩,古人知尔封公侯。君不见直如弦,古人知尔死道边。张仪所以只掉三寸舌,苏秦所以不垦二顷田。
笑矣乎,笑矣乎。君不见沧浪老人歌一曲,还道沧浪濯吾足。平生不解谋此身,虚作离骚遣人读。
笑矣乎,笑矣乎。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年名。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男儿穷通当有时,曲腰向君君不知。猛虎不看几上肉,洪炉不铸囊中锥。
笑矣乎,笑矣乎。宁武子,朱买臣,扣角行歌背负薪。今日逢君君不识,岂得不如佯狂人。
这是一首杂言诗,是新乐府辞。苏轼对这首诗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今人安旗在《李白年谱》里说:“自苏轼以来,胡震亨、朱谏、沈德潜等诸家,众口一辞,均以《笑歌行》《悲歌行》二诗为伪作。其所据者,略谓二诗‘言无伦次,情多反复,忿语忉忉,欲心逐逐’(朱谏),而无谪仙‘深远宕逸之神’(沈德潜)云云。此不察李白作二诗时境况故也。夫李白于病笃之时,以精神失常之人,焉能好整以暇,为飘逸之辞乎?《笑歌行》多反语,《悲歌行》多绝望语,皆至忿至悲至痛之辞也。诗为心声,若无至忿至悲至痛之身世,其何能至此!至于‘言无伦次,情多反复……’则正与此时之精神状态相符。”安旗否定了苏轼的质疑。
一个人的作品风格因时因地因境而呈现多样性,情感也是此一时彼一时。苏轼本人亦是如此。至于诗的水平,究其一生,也是参差不齐,不可能件件都是精品,首首都是传世经典。杜甫在《不见》一诗中写道:“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白遭遇两次重大挫折,风烛残年之际,写出这般狂怪之诗也在情理。
每节都以“笑矣乎”开头。每一节都列举了历史人物,都在借古讽今。或揭露国君昏聩、小人得势,或讽刺是非错位、黑白颠倒,或对“身后名”发表见解,或认为穷通有时、须得顺应自然。世间可笑之事太多,不独李白专属。“笑矣乎”反复出现,一唱三叹,妙意多多,李白的“佯狂”更加鲜活,如在眼前。
再看姊妹篇《悲歌行》:
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
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悲来乎,悲来乎。凤凰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
悲来乎,悲来乎。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
“悲来乎,悲来乎。”连叹四次,自成四节。前呼后应,连贯成篇。
首节明志,直抒胸臆,极力张扬热闹宴会上自身内心的孤独寂寞,形成强烈反差,集中笔力衬托自身命运的悲苦多难。次节直接发表议论,表达对富贵生死的自我看法。第三节列举孔子、微子、李广、屈原四个典故,借古人替自己的不幸遭遇鸣不平。末节再次用典,阐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悲只悲,世间可怨之事从来如此,从未绝迹。李白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履险历悲,如他一样,遭遇了相似的厄运。叹只叹,这些人已成往事,自己还正在经受熬煎。
诗中,李白既抒发感情,发表议论,同时也完成了对自我的塑造。今人林庚在《唐诗综论》里说:“李白的诗歌个性主要凭借于他始终常见的日月风云、黄河沧海等雄伟壮阔的艺术境界,但也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特别是酒和月,成为他最重要的精神伴侣,也塑造了他‘诗仙’与‘狂客’形象。”《笑歌行》《悲歌行》正是这样的诗作。葛晓音在《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中说:“唐人不像汉人那样拘于经学,也不像宋人那样精于思虑,唐代的时代性情是情感超过思理,在诗歌创作上也是如此。”李白的诗歌创作极具代表性。
安旗说:“《笑歌行》《悲歌行》二诗,各家均以为伪。其所据者,惟‘凡近’‘粗劣’‘言无伦次,情多反复’而已。是诚不足以断此伪作 。李白诗,固有语不甚择、临时率然之句。李白为此二诗时,或当病笃之际,以精神迷乱之人,势不能好整以暇而为雄快宕逸之诗。观此二诗,或多愤激之语,或多绝望之辞,皆至忿、至悲、至痛心情之反映,当是临终前所作。”安旗据实推测,缜密阐释,言之有理。
笑歌行,悲歌行;笑矣乎?悲来乎?
李白一生,莫不如此!
十一月初十,李白“疾亟”,卧床不起。
病情急剧加重,自知生命将走到尽头,李白“枕上授简”,恳请族叔李阳冰为他编辑诗集。李白将别于人世,李阳冰没有推辞。他没有理由推辞。
李阳冰一想,急需完成的,就是为诗集作序,而且,一刻也不能缓。他立刻展纸润笔,坐在病榻前,低声询问李白家世、生平等诸多细微末节。李白咳咳嗽嗽,上气不接下气,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才答完李阳冰的一大堆疑问。李阳冰边问边记,赓即整理润色,诗集序文初稿即成。李阳冰轻声念给李白听,逐字逐句,停停顿顿。李白微闭双眼,听完,微微点头,示意认可序中所述。
李阳冰写的,就是《草堂集序》,是后世认知李白家世生平的最权威的第一手史料。安旗在《我读李太白》里说:“此序当是曾经李白过目而为之首肯者。”如此,当平息诸多争议。这也留下了一些无法确释的悬疑。
在床上躺了几天,除了咳嗽,就是不停地喘粗气。李白很少言语。
这天黄昏,李白突然对伯禽说:笔,笔,笔!
伯禽赶紧拿来纸墨笔砚,再去搀扶卧床的李白。费了好大的劲,李白才勉强坐了起来。他气若游丝,口中念叨:“大鹏一日同风起……”一会儿又是:“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他在回顾以前的诗文、以前的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最后,李白低声吟道: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李白握着笔,战战兢兢,努力想写好每一个字。结果,字迹并不工整顺眼,好在苍古雄浑。
李白似乎不太放心刚刚写成的诗,又看了一遍墨迹未干的诗稿,才写下诗题《临路歌》三个字,自言自语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我要上路了。纪叟、蒋华……你们等久了。
李白还在不住地念叨一些名字,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没。李白摆摆手,示意伯禽收拣好诗稿。望了望窗外,望了望狂风肆意、夜色苍茫里的青山,伯禽扶着李白身子,让他慢慢躺了下去。
这时,狂风挟裹着苦寒,在窗外横冲直闯,啸叫不停。
这一夜,月光被狂风吹到厚厚的云里。
这一夜,李白望眼巴巴,他没有等来熟悉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