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短篇小说丨绿水长流

发布时间:2025-10-20 18:32  浏览量:19

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

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我愿意现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气候凉爽宜人。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买点零嘴小吃,逛逛百货商店,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太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庐山这里是山,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我没有焗过油。我只知道给头发焗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

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我又熬了几分钟,外面哗哗下雨了。庐山的天气说雨便是雨,这倒没什么奇怪,狼狈的是我恰好坐在窗边,窗台上有两盆花,暴雨一阵横扫,溅了我一脸的泥点。我在电热帽里面固定着,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关窗。我高声叫:小姐,老板。我摸了摸脸,摸成了个大花脸,赶来关窗的小姐乐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有件事发生了。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悠扬明净的轻音乐,是长笛独奏。而我又是偏爱听长笛的,这时的我像个盲人一样注重听觉功能。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时间在我的倾听中水一般流过去。我的头发渐渐干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却闭着眼睛拒绝看什么,我想就这么听音乐也很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话了:这音乐还行吗?

挺好!我说。说完我意识到我在跟谁对话呢。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我左右瞧瞧,没别的人,我就又对他补充道:挺好。

他说:那就好。他又说:你在理发店简直像受刑。

我说:差不多,还是自己洗头的好。

这时一个姑娘过来关了电热帽,拿软棉纸遮住我的脸部,牵我到水池边洗掉焗油。待我洗好头发,直起身来掀掉保护皮肤的纸,理发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只有长笛还在如泣如诉地吟唱。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头发终于如我初进店时披在肩上了。老板揽起我的头发,让我在镜子里看它们从老板手臂上纷纷滑落的姿态。老板说:是不是美得像丝一样?

我说:是。

其实不是。我高兴的是我可以离开理发店了。

我已经在下楼,老板追了上来,他拿着一盒磁带。我又与他开玩笑:怎么?焗了油可以赠送磁带一盒?

老板说:哪里,这磁带是你的。

我说:我的?

他说:你朋友走的时候吩咐我们把这盒带子交给你,他说是你的。

我接过磁带。是一盒长笛独奏专辑,名叫《圣洁之爱》。我明白了,就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他送了我这盒磁带。

我拿着磁带冲下偻,站在牯岭大街上东张西望:街上游客如云,全是陌生人。

谁是我的朋友?

事情显而易见:我有了一桩奇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将由此开始,当然,这是小说,是我编的故事。我编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让我对爱情的看法有个展开的依托。尽管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我的认识是真实的。

李平平和方宏伟都是我的同学。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当知青,李平平和我分在一个小队,同住一间厢房。在隔着一间堂屋的那边厢房里,住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是脸上长满粉刺的方宏伟。那年,我们都还不足十八岁。

历史开玩笑似地将两对少男少女合理合法地塞进了一间黄泥小屋,让他们一块儿烧火做饭过生活,俨然一个家庭。就是傻子也会被激起想象,所以,宁静和纯洁只保持了一个晚上。那是下乡落户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在新环境里兴奋得睡不着,四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唱了一夜的革命歌曲。那时候全国流行一套《战地新歌》,我们一口气唱完三册《战地新歌》,激情愈加高涨。李平平就用她未经训练的女中音独唱了一支《抬头望见北斗星》。我们在悄无人声的乡村听见“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倾诉,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粪桶里撒尿。她是个不太长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寻找一种不出声响的方法。结果她撒尿撒得刷刷响,男生房间就不知撞掉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男生房间也把尿撒得十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着嘴咯咯笑。

清早,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李平平一见他们又捂嘴笑。方宏伟说:“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为下暴雨了。”

李平平说:“不要脸。”

方宏伟说:“谁不要脸?”

李平平飞他一眼:“你不要脸呗。”

方宏伟说:“我怎么不要脸?”

李平平说:“你弄得更响。”

方宏伟说:“哎呀你是不是从门缝里偷看了?要不怎么知道是我?”

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伟的膀子,方宏伟夸张地大叫。

从此,他们俩的试探愈加频繁和深入。李平平炒菜,方宏伟在灶下烧火。方宏伟不时看见李平平腋窝的汗毛,方宏伟就说:“你又不要脸了。”

“我怎么不要脸?”

“你的毛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锅铲打方宏伟,方宏伟抓住锅铲顺势一拉,李平平便踉跄着扑到了方宏伟的怀里。

这一夜,李平平没回房间,她和方宏伟睡在厨房的稻草堆上。早上我和另一个男生无意中闯进厨房时,李平平和方宏伟还酣睡未醒。他们的裤子都没穿好,李平平洁白的屁股蛋上糊着肮脏的血迹,厨房里到处是腐败的菜叶,锅里头泡着一大锅昨晚未洗的碗,一只菜碗在他们身边,里头爬着几条灰色鼻涕虫。方宏伟打着鼾,涎水从口角丝线般垂进稻草里。

另一个男生立即转身而去,我却被这不洁的丑恶的情形震惊得心口作疼。文学作品提供给我的无数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形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后,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帼英雄表彰会上遇到了李平平。她已经是一位在事业上卓有成绩的女工程师,我们在酒宴上窃窃私语,交心谈心。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和方宏伟结婚。我问她:遗憾吗?那可是你的初恋。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师的求实态度对我说:一点没有遗憾。初恋是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了,其实狗屁,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又没及时得到正确引导,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们举杯一碰,相视而笑,为我们从生活中获得共同的认识而欣慰。

当我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女性所该经历的一切之后回头遥望。我对初恋这个阶段只有淡然一笑,初恋是两个孩子对性的探索,是一个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经验,初恋与爱情无关。在我帮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产之后,她老实地告诉我:她一看见方宏伟的粉刺后就心跳,就联想到他的下身一定发育得很早,至于爱不爱他,她不知道。

后来李平平知道了,她不爱方宏伟,一点不爱。

我学医之后更加懂得人体生理了。初恋这个莽撞的性觉醒本身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是谁为它添加了许多花边和光环呢?

我不断地看见有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为珍惜初恋而结婚,婚后却又大闹离婚,还有许多人为怀念初恋情人而闹出很多很现实的生活麻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啦?

如果说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如果说爱情还应有更多的精神部分,那么初恋就很简单了。

我们为爱情痛苦还值得,为初恋痛苦什么呢?

我拿不准是我错了还是那些文学著作错了。当今天的人们还是把初恋和爱情混为一谈的时候,我无法写爱情小说。爱情小说很容易涉及初恋,我怎么写呢?

午休时,我在我采访用的小小录放机上又听了一遍《圣洁之爱》,听得很舒服。我试图用回忆组合一下对那个男子形象的记忆,没有成功。他面目模糊,身材模糊,只留给我一个看上去舒服的感觉。顺便说一句:我经常在某一阶段老爱使用某一词。十八九岁时老说讨厌,二十五岁左右老说烦人,有一阵子老说特过瘾,现阶段老说舒服。舒服涵盖一切令人愉快令人满意的感受,真实生活中往往只要一个简洁的词就够了。

我看他舒服,就这样,我留下了他的礼物。

睡了一觉起来,写完了最后两千字。到晚饭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上午的事,对《圣洁之爱》也熟视无睹起来,我喜欢这音乐但并不妨碍我对它熟视无睹。

任务完成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精神焕发去餐厅吃饭。

在餐厅门口,我扫了一眼,发现大小餐桌均已客满,只有一两只小餐桌上客人比较少。我在服务台买了一听椰奶用下巴夹着,然后一手端菜盘一手端饭碗走到一只小餐桌边。

我小心翼翼放下菜盘的时候,同桌的客人接下了我的椰奶,并说:欢迎光临。

我定睛一看,是他。他看上去还是那个令人舒服的模样。

我坐下吃饭,他举起他的听装啤酒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椰奶,他说:为巧遇干杯。

我说:说巧也不巧,庐山就这么大。

他笑。

这次我用椰奶碰了碰他的啤酒,我说:谢谢你的磁带。

他没吭声。

一顿饭吃下来,我们没说什么话,只议论了一下某菜好吃某菜不好吃。我没动肉他没动青菜,我们使用公筷互通有无地交换了青菜和肉。我一向写完一个作品就饿,所以吃得很投入,他也吃得很投入。

放下筷子。他问:吃好了吗?

我说:吃得很好,你呢?

他说:也很好。

我们为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却都没因为对方受窘而感到自然随意宽松和愉快。

我们不约而同离开餐厅,不约而同走向外边,在黄昏的松林里缓缓散步。在旅游区,晚饭后外出散步是极为自然的。许多游客在散步,我们在许多游客之中。松林里有一条溪水,日日夜夜流水潺潺,伴着潺潺流水的是阵阵松香。花呀鸟呀蝉呀一派夏日的繁荣景象,但空气却如秋一般凉爽。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庐山之外是热浪滚滚的炎夏,因此,我格外珍视我在庐山的每一次散步。我眯眼望着苍绿的杉松林和掩映其间的挂满青苔的别墅,听着小溪哗啦啦的流水和鸟儿的啼鸣,踩着石径或松针铺的小路,身边伴着不管闲事的友好的陌生游客。我吃饱了,我穿着喜爱的衣裳,我完成了工作,我健健康康,真舒服!我无话可说,我珍视这分分秒秒,我明白这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我享受这散步,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是个令人舒服的人,在整个散步过程中,他也没有无话找话。

我们只有两小段简单的对话。

一次是他说:庐山真不错,对吗?

我答:对。

再一次是我说:我小时候烧过知了,我们把知了烤熟了剥它肚子里的肉吃。

他说:我们更多的是吃蚂蚱。

暮色降临后,我们不约而同往回走。到了宾馆,走进大厅我们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向西他向东进入客房的长廊。

兰惠心这名字考究,自然出于兰心惠质这典了。如果一个俊秀的女孩有这么个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罗洛阳后来一再说正是惠心的名字先声夺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个男人能不生出意思来?

我在这所医院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兰惠心和罗洛阳的风流韵事。罗洛阳是一个研究无线电的高级工程师,据说出身高级干部家庭,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虽已结婚生子,但依然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兰惠心是个护士,正当妙龄,迷恋罗洛阳迷恋得一塌糊涂。

我在食堂吃饭时见过几次兰惠心。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头发总是用花手娟高高扎着,服装却不停地变化。眼睛一般低垂,当她抬眼看人时,眸子里竟波光盈盈。

我在食堂偷窥兰惠心的时候,哪曾想到自己会卷进他们的纠葛之中呢?

后来,我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我曾实习的医院。我拿着行政科给我的单身宿舍的钥匙打开房门,兰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着我。

她将一粒鲜红的草莓含进嘴里,说:欢迎。

我与兰惠心做了好朋友。提到罗洛阳,兰惠心热烈地抱着自己的心说:我爱他!

我说,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兰惠心说:是的。可我还是爱她,他会离婚的。

可我还听说他和别的女孩子有关系。

不错,她们都喜欢他,他不忍心伤害那些女孩子。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岁了。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亲那样善良,但他真正爱的只是我。

我目瞪口呆。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唱的是《战地新歌》,穿的是洁白的军装。我在毕业后的那个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说:你毕业了,首先考虑的还是接好革命班的问题,其次,你也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们用干干净净的四个字:个人问题,来替代婚姻家庭。我们连婚姻家庭都羞于出口,兰惠心却公然与罗洛阳闹恋爱。

我非常想见见这个罗洛阳,非常想。

兰惠心有个弱点:不懂得房间的整洁。不过许多漂亮姑娘都这样,她们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只享受,不劳动。

我住进宿舍之后,立即动手大扫除大整理,挂了窗帘和门帘,还买了一盆竹节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说。有人敲门,我说:请进。

一个穿着飞行员式夹克的男人推门进来,我注意到他锃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裤。他这套行头在当时极为少见,大家都穿中山装或者工作服。他准是罗洛阳。

我们对视了一刻。他微笑着说:我走错房间了?

我说:没有。

他继续含着微笑:我想也没有。可是——他潇洒地摊开手,指着房间说:怎么忽地旧貌换新颜了?

我说:罗工,你等着,我去叫惠心。

罗洛阳说: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兰惠心回来,罗洛阳正在翻我的小说。他说:你小小年纪,看这么大部头的翻译小说?

兰惠心已经扑上去了。当着我的面,罗洛阳在兰惠心前额轻轻吻了一下。我赶快掉开眼睛,换鞋准备出去。

兰惠心说:人家看小说算什么?人家还写作呢。

我喝道:惠心!

罗洛阳说:哦!写什么?

我装作没听见,热泪盈满眼眶。

兰惠心毫无知觉,欢快地说:她写情诗,都发表过了。

我冲出了房间,飞快下楼。我在图书室呆到晚上十点,回宿舍后我狠狠凶了兰惠心一顿。

兰惠心委屈地说:我说错了什么?

她没有说错什么,是我不愿意让罗洛阳知道我写情诗。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罗洛阳是我们宿舍的常客,他有时候一个人来,也有时候和一两个朋友一块儿来。他们在我们宿舍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常常引得单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们房间。罗洛阳口才惊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一个晚上。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罗洛阳有个圆润的歌喉,他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等苏联歌曲,唱得在场的女孩子们无不目光闪亮地望着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兰惠心服药自杀,这个痴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药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浆。我把兰惠心送到急诊室抢救,大家七手八脚给她灌肠。当时我正好在急诊室上班,我主持抢救,我差点把兰惠心揉碎了, 我跪在地上给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对口为她吸出窒塞喉咙的痰,最后我们救活了兰惠心。

罗洛阳闻讯赶来,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休息。我挣扎着爬起来,罗洛阳搀扶了我一把,我推开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发起火来了。

我说:罗洛阳,你多么无耻!你答应和惠心结婚的,可你迟迟不离婚,你要害死惠心的。

罗洛阳说:对不起。

我说:废话!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除了道歉我还能做什么?

我说: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罗洛阳说:我他妈不知道!我是要和白素离婚的,但我从来没打算过和惠心结婚。

我说:流氓。

罗洛阳说:骂吧骂吧,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做文学梦的所谓的诗人,所以你哪里懂事。

提到文学我就臊得慌,我流下泪来。叫道:你懂事?你懂!你差点害死人,你懂什么?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到诗人不是讥讽,是说你单纯,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结婚也将是死路一条。

我语塞。

如果说这时罗洛阳的话我听不懂,几天之后他妻子白素的话我听懂了。

兰惠心的自杀使白素登场了,白素的美丽令我更加憎恨罗洛阳。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却还成天与女孩厮混,太不应该了。

白素对我说:请你转告兰惠心,别寻死觅活,我是准备和罗洛阳离婚的。

我说:对不起。我只为我的朋友着急,也许说了些错话。

白素沉静地摇头。这位少妇出语惊人:我离婚与兰惠心无关,今天的兰惠心也就是从前的我,我也曾为罗洛阳寻死来着,他是好情人,但不是个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情人,但不适合做他的妻子。我爱他就爱他那份风流潇洒,结了婚,他对我的那份风流潇洒就没有了。是他没有了?还是我不再感觉得到了?也许是我,因为兰惠心对他的迷恋可以证明他的魅力,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所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开他了。十三年岁月消磨了一切,我们都觉得应该分手了。

我静静地听着,努力理解着白素的话。

白素说:说句心里话,请你别介意。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这几个姑娘,但是通过罗洛阳的举止行为,我敢说我是了解你们的。

我说:请你别把我搅进去。

白素说:不是我,是罗洛阳,他早把你给搅进他的生活中去了。他和我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决不会再和兰惠心结婚。如果他将来要选择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样的恶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远才说出话来:胡说!

五年后,罗洛阳将去美国定居。这时他孤身一人,白素早已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兰惠心仍恋着他但他与她若即若离。我在这五年里倒经历了一些坎坷,罗洛阳一直在尽力帮助我,我们相处得一如从前,我的身份总是兰惠心的女友。

我们说好到时候去机场为罗洛阳送行,可是那天到了机场一瞧,只有我和罗洛阳, 罗洛阳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们坐在机场餐厅里,罗洛阳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几分腼腆地开了口:和我结婚好吗?只要你点下头,我就撕了机票,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国。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话,我摇头。

罗洛阳沮丧地松开我的手。望着窗外起飞的飞机,他忧伤极了。他说:哦,原来你不喜欢我,我又错了一次。

我也望着飞机,不说话。男人!男人你知道什么?你永远令人心动的是你那份风流,可风流是婚姻的死敌,为了爱你,为了喜欢你,为了思念你,聪明的女人她们决不会与你同行。我在机场的几分钟里洞悉了一个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罗洛阳进入候机厅安全检查处的最后一刻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我说:我会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着他的飞机起飞。我眼望着他乘坐的飞机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我难受极了,我们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见不着。我不爱他吗?我为什么这般难受?我爱他吗?我为什么不嫁给他?

我又一次觉得爱情这个词非常的陌生。好像谁把一个概念界定错了,却又固执地用这错误的概念来指导我们的生活。

既然我们已经在宾馆餐厅遇上过,必定还会遇上,显然我们现在都在零客餐厅吃饭。

次日早餐,我们果然又在一张餐桌上,这次是服务员将我们安排在一块儿的,因为我们从不同的两个门同时进餐厅。服务员就向我们招手,说:来来,坐这边。

他替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将一碟碧绿的黄瓜摆在我这边。服务员抬了一桶稀饭上来,他拿过我的碗为我盛了一碗稀饭。

我说:谢谢,不好意思。

他说:我是看你很疲惫的样子,其实我平时没这么绅士。

我说:我怎么疲惫?

他说:眼睛,淡漠无神,眼圈发黑,你可能在写什么。

我点头认可,我没说我在写什么 我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谈得更多,我暗暗希望他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什么也没问。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可我们不知道对方的一切。姓名?来历?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几号房间?多大年纪:我们都操着不太标准但又没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使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哪里的人。在我,是没有好奇心的。我上庐山,图的就是清静。日常生活里,熟人太多大多了。我们不停地在微笑,握手,开会,谈话。我们通过这个朋友又认识那个朋友。我们互通电话,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像一只资深的大蜘蛛将网织得越来越大。一抽屉的名片,一张名片一副面孔,一个故事。故事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这个世界的手掌,无非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柴米油盐。

在庐山的这段日子,我愿做野山林中的一只孤鸟,荒水塘里的一叶飘萍。我想彻底放松,休息片刻。请允许我休息片刻,别问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将你织进我的网中,你如此绅士地照顾一位女士,我赞赏你的风度,我要说的只有谢谢。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说: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安排的是早餐后上街,寄出稿件,买一瓶面霜,然后逛逛美庐。我想好好逛逛美庐,寻一寻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踪迹,再寻一寻毛泽东和江青的踪迹。但我没正面回答他。

我反问: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愿意接受友善的照顾,不愿意接受过份的殷勤。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为的我不要。

他说:我马上上街一趟,然后回宾馆做点事情。

我问:上街干什么?

他说:上街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还要去商店买一盒剃须刀片等等小东西。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说: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们去了邮局,他奔长途电话,我奔邮寄处。我办完事他还在打电话,我就在邮局门口等他。我想想也觉得有意思,上山的游客居然办事都办大同小异的事。

我们从邮局出来去百货商店。

我说:旅游区是可以统一搞什么几日游几日住的,你看游客的行动多么一致。

他说:也是。

在百货商店我买好面霜之后,挨个柜台浏览。他说:嗨,过来一下。

我过去。

他买了剃须刀和云雾茶,但售货员没有零钱找给他,我拿出钱包翻一翻也没有零钱。售货员欠他三块八角钱。售货员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说:先生你再买三块八的东西嘛。

他说:买什么呢?

售货员笑笑说:随便。

他问我: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俯在柜台上看了看,没什么可买。上山旅游又不是过日子,随便买什么都有用。

他说:这样这样,你需要什么小玩艺买一个,女人总好消费一些。

我很想帮他这忙,还他一次情,买点什么回头给他钱。于是又认真看柜台,可是确实没什么可买的。

我说:没有。

他说:算了,那就不找了,小姐不找钱了。

售货员说: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两分钱。我们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眼珠一转,说:有了。

这位庐山的小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她在廉价的装饰品里摸过一枚玛瑙戒指,说五块钱。她自作主张从他摊在柜台上的零钱里收走了一块二角钱,笑嘻嘻说:五块,给您太太买个戒指,虽说价格便宜,但这是在庐山买的,可以纪念你们这次的旅游,再说这玛瑙就是质地不太好,其实是真玛瑙。

售货员把戒指塞给他,热心地说:其实质地也是人为的,红玛瑙就好吗?我看不见得。这种杂色玛瑙别有味道,来来,给你太太戴上试试。

他和我对视一眼,均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不用试了。

售货员却拉住他的袖子:试试,不试大小戴不成你们不骂我?

他乐了。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乐呵呵说:送你一份永远的纪念。

售货员说:好!好看!太太的手戴这戒指很好看!

他与售货员一唱一和:对,再合适不过了。

我除了微笑,无话可说,人家都是快快活活开玩笑,我既不能认真也不便拆台煞风景。人嘛,快乐的时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个场。

从商店一出来,他说:对不起。

我挥挥手把方才的一幕挥得轻描淡写。我说:没关系,人高兴了开个玩笑嘛。

他说:这就好,和你相处真令人轻松愉快。

我们没再提戒指。我戴着它,大模大样走在庐山牯岭街上。回到宾馆,进门第一件事我就取下了戒指。

橙黄色的玛瑙戒指在台灯下闪射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点累。本来打个小盹,洗个热水澡,去餐厅吃晚饭——很舒服。但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猫眼一样望着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吃晚饭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着戒指,会不会显得我看重了这个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会不会使他认为我在故意回避这个玩笑,回避当然是想到了某些应该回避的问题。男女之间,大大方方开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开始躲闪。

我斜躺在床上,心里说:见他妈的鬼!

怎么遇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使人发愁了。

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币,规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我洗了手,郑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是分,——次是徽。结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经在餐厅,他坐在我们吃过两次饭的小餐桌旁。见我进来,他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服务员并没征求我的意见,自然送了两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过去坐下,打了个招呼,说:嗨。

他说:嗨 玩得好吗?

我说:好。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美庐及其它别墅的历史。一直到吃完饭谁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玛瑙戒指。倒是我在柜台结账付款时,收款小姐说:您这戒指真别致!

我吃惊。说:是吗?它好看?

这时他已离开柜台。

小姐说:好看,这颜色配皮肤挺好,很贵吧?

我说:小姐,五块钱。

只有一个餐厅小姐看重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他等在餐厅门外。他问,那小姐和你谈什么呢,

我说:谈天气。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嘲笑。

我说:我问她庐山是不是总这样突然下暴雨。

他说:她肯定说是的。

我说:是的。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他问:你去过如琴湖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就去如琴湖吧。从牯岭街上走,二十分钟。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年中有一个夜晚如琴湖上会升起浓雾,浓得完全看不见湖水,浓得人在对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见对方。

我说:为什么有这么浓的雾?

他说:传说嘛,无非是说一对神仙情侣在这夜私会等等,意思不大。旅游区的景点总被人乱编些滥俗的故事。不过,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说:你去过?

他说:我来庐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边散步。

我说:可见到浓雾与神仙?

他说:当然是没有,一般是薄雾。

我们散漫地穿行在满街的游客中。游客们穿着随意,色彩鲜艳,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尽盯着看人,与他们在一起舒服惬意,我将手抄在裙子口袋里不时从里头掏几颗青豆吃。我的眼睛也东张西望,什么好看就看什么,弄不好就把身边陌生的朋友给丢了。发现丢了我会四下望他找他,因为有他陪着,我的安全感强多了。我大摇大摆在街上,心中很感谢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躲进庐山想当一会儿孤鸟和飘萍的人。我们仿佛没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当回事,我们对对方丝毫不好奇,不猜测,不多管闲事,需要的时候就叫一声:嗨。很好,我想,遇上这么一个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

我跑过去。我问:怎么啦?

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

我问:出什么事啦?

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

我说:有什么卖?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

他讶异得像个孩子。

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

是吗?他说,你不觉得瘆人?

我说:不,习惯了。

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

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

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他说:这湖不错吧?

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

他说:对,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咚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

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氤氲,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入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璧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

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

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

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

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狱,

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