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墙围(短篇小说)作者:李成立

发布时间:2025-04-05 08:33  浏览量:9

晋北阳武河一带,素来就有画炕围的习俗。新房子盖好了,墙上留一截空白不刷白粉,等着走村窜户的画匠来了,买上几样颜色,二斤油漆 ,好酒好肉管待上,三五天之后,你进家看吧:颐和园风景,西子湖山水,现代电影明星,古装传奇美人,四季花卉,八方鸣禽-- 一幅画色彩鲜艳,耀人眼目。再加上富足的主人的布置,炕上绿地红花大漆布,地下挂钟座钟大红柜,件件家具明光可鉴,全屋陈设相应生辉。

风尚既然如此,画匠便成了这一带最吃香的匠人,殷勤的主人象待新女婿那样来管待画匠,所以这一带画匠也特别多,有相当一些画匠因此而出了名。

在诸多画匠之中,绰号二姑娘的张明生最享盛名。别看他生得平平常常,说话绵绵软软,但那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修长的一双手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毛笔字没学几天,便写得龙飞凤舞。村里的老学究们也不得不佩服,说他的字虽然功夫不深,但写得巧,好看。

俗话说艺好不及性好。张明生不但手艺高,性情也随和,薄嘴唇叭达叭达,和谁都能说在一起。一边盘腿坐在炕上作画,一边和女人们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东村姑娘、西村媳妇地闲扯,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不会说的。常常逗得女人们嘻嘻哈哈,笑得前俯后仰,忘了做饭,忘了担水。等到东家叫匠人吃饭,女人们这才发现晌午了,双手一拍,哗哗哗地笑起来:“看看,尽听你闲扯了,饭迟了老汉要发毛哩。”

张明生确有许多长人之处,但最讲实际的庄户人喜欢的还是他的出手快,好伺候。张明生烟酒不沾,好赖饭从不说长道短。不象有些俏皮匠人,东家没给他抽“大光”烟,喝“汾酒”,他就在锅台上的炕围里故意给你画上几盒大光烟,几瓶汾酒,嘴里还嘀嘀咕咕:“主人不给咱喝,咱就望梅止渴吧。”张明生出手快,不论包工还是日工,从来都是中午不休息,晚上加班干,五个工的炕围三天完,三天的炕围二日完 。商量工钱的时候,他从不讨价还价,说:“你们看着给吧,我多画一家不就全有了。还在乎你们给多少。”匠人如此说了,东家还好意思少给吗?

可是,这次王有科家的炕围明明说定五个工,现在都画了三天了,才刚刚画上腰线,主人王有科倒没说什么,别人却有点儿诧异了。

这天下午,一伙女人围在有科家看画炕围。巧媳妇灵秀问道:“明生,初九能不能给我家画?九有九,鲜羊肉,我给你吃羊肉饺子。”

“就你家有羊肉?我还要画我住的那间西小房呢。”不等张明生说话,王有科的三闺女、二十三岁的青凤不客气地说。

“嘻嘻,青凤,你想把明生独霸在你家么?”大脚金仙乜斜着双眼打趣道。

“独霸又怎么样?反正来了我家,就得画完再走。”青凤话锋凌厉,一句不让。

“我看你就找下明生吧,把你那西小房当洞房。”大脚金仙一向说话商遮拦,又和青凤逗笑惯了,便信口胡诌。说完,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找就找,怕人家不要我,还怕我不敢嫁他。”说完,青凤自己也觉得说溜了嘴,脸红到耳根,扭身向门外走去。

“不要走,不要走!问问明生同意不同意。”大脚金仙见青凤害臊,越发来劲了,“明生,你同意不同意?”

没等张明生说话,正在外面簸绿豆的青凤娘搭话了:“金仙,少说两句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我家的炕围画不好可要你包赔呢。”

大脚金仙吐吐舌头:“有科婶,不用怕,人家明生有媳妇了,不会抢走你家的闺女。”

“我家青凤也有对象了,你说话也得有点儿分寸,让有豹知道了,看不扯烂你的嘴。”

“哟哟哟!那么厉害,让你家那豹子女婿还吃了我呢。”

女人们的话永远是扯不断的绵丝线,东葫芦拉到西蔓上,没完没了,没轻没重。但在张明生和青凤心里,这玩笑可开得非同小可。

张明生有媳妇了吗?有了,那是他亲口自己说的。青凤有对象了吗?有了,一点儿也不假。但是,这几天细致的青凤娘却查颜观色看出了蹊跷。女儿好象有了心事,一吃饭就钻到匠人屋里,嘀嘀咕咕,嘀嘀咕咕,一说起有豹来就发毛,唉声叹气……

这些,哪里能瞒过母亲的眼呢?

害人之以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防范还是必要的。明天可不能让女儿在家了,让她到地里摘豆角去。青凤娘放下簸箕,扫了扫身上的土走进屋来,站在地下望着张明生的后脑勺子说:“匠人,画得粗笨些吧,伙房家,烟熏气打的,能住几天新?”

“东家,看你说的,一辈子画几回炕围?多吃你几顿饭,又不多要你的工钱。画不好,我可丢不起名,人家一问谁画的?张明生,张明生就画下这架势?我还有饭吃吗?”

青凤在院里烧开水,听到娘和张明生说话,忙沏了茶,端了进来,边撩帘子边说:“娘,你瞎摧撵什么?你让人家慢慢画嘛。”

青凤娘从地下拿了笤帚,到院里扫院去了。青凤便在炕沿边坐下来织毛衣,只见她手指飞快地动着,眼睛也不看,那针便准确无误地穿过了孔。青凤的大姐生得腰粗膀圆,又有力气又能吃苦。二姐虽然秀气,皮肤却黑了一点儿。唯有三闺女青凤生得苗条细柳,眉清目秀,着实讨人喜欢,谁见了谁都想多看几眼,变着法儿和她多说几句话。她高中毕业后,就回家劳动了。

女大不中留,况且青凤又生得好,家里便给她找了个婆家,也就了却了大人们的一件心事。但青凤好象对父母的安排并不热心,她还不急于找婆家。劳动之余,她就在缝纫机上学缝纫,后来倒是会做几件衣服,但人们见她年龄小,不太信任她,就没人用她来做衣服,她也只好作罢。

此后跟了三婶学剪窗花、绣花。没几个月,手艺居然赶上三婶了。但她见这种营生没多大出息,便三心二意起来。

现在见张明生画得这样好,无形之中,便对他产生了敬仰之心。她问道:“明生,你这手艺是怎么学来的?”

“这也是逼上梁山,这年月,队上劳动一天一个工分,一个工分才三毛钱,没点儿手艺,连吃饭的钱也挣不回来。”

“青凤,担水去!”娘在院子里喊了起来。

“水瓮满满的,再担就溢出来了。”青凤在屋里说。

“青凤,把猪圈里的猪食桷取出来 !”娘又嚷开了。

“早取出来了。”

“那你到三婶家借擦擦去,晚上吃山药丝。”

“你不是说调粉皮吗?”

“粉皮要调,山药丝也要吃。你去不去?”

见母亲有点儿生气了,青凤只好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临出门朝明生看了一眼,明生也正望着她,两人目光一碰,便都红了脸。

第二天晌午,青凤汗流满面地摘回一篮子豆荚。她用手巾擦着脸,走进屋来。只见张明生正朝墙盘腿而坐,独自一人紧张地在墙上画着。青凤见是机会,便鼓起勇气,拐个弯问道:“明生,你媳妇一定很漂亮,什么时候引来,叫我们开开眼。”

“我哪儿有什么媳妇?丈母娘还没给咱生下呢。”

“你这人,嘴里没一句正经话。我不信你有这么好的手艺,还愁找不下一个媳妇?”

“现在的姑娘们,找的是一军二干三工人,第一找当兵的军人,第二找干部,第三是找工人,凑凑乎乎教书匠,死下也不找受苦人。咱就是受苦人,连自己也养活不了自己,谁还能看得起咱?”

“看你说的,我看你是把姑娘们用耙子搂回来,簸箕簸了,筛子筛了,也没挑出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来。怎么啦?挑花眼啦。”

“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眼高?实在是没人看上咱这受苦人。”

“这么说你真的没媳妇?”

“哄你是孙子。”

“那你为什么和我娘说你有媳妇了?”

“我敢说没媳妇吗?整天和姑娘媳妇们打交道,人们知道我没媳妇,谁还敢用我画炕围?人家还怕我把人家的姑娘媳妇们拐上走了呢。那时候,风言风语就来了,我不就快打饭碗了吗?”

“哎,你们这些人,心眼真多。”

“嘘-- 天字第一号绝密,你可不敢给我泄露出去。”

“怎么?不相信我?”

“真要是不相信你,我还不对你说实话呢。”说着,明生站起身来,歪着脑袋端详着他墙上的画儿。接着,又走到墙边蹲下身去,用笔在墙上抹了几下。青凤就见一条撒网的渔船出现在水面上,船上还有个戴斗笠的鱼翁。蔚蓝明净的天,绰约多姿的山,清澈见底的水,悠然自得的渔翁,好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漓江山水图。

“青凤,怎么一说起你的女婿来,你就不高兴?”

“人家本来就不愿意嘛。可我爹娘总想给我早早找个婆家,老说人家如何有钱,还愿出二千块钱的彩礼。你说,这不是卖我么?”

“现在家家如此。”

“那个人也没意思,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一来就吹他家如何有钱,他有什么本事,不就是靠他老子么?”

“咦,颐和园的十七孔桥画成十八孔了。”明生忽然失声地叫起来。

“十七孔十八孔,管它呢,谁还爬在墙上去数?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我可不知道。”

“明生,你收徒弟吗?我跟你学画。”

“学画?给我当徒弟?”张明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不信你看我画的画。”青凤扔下手中的鞋垫,一掀帘子跑了出去。

那鞋垫差点儿打翻炕上的调色碟子,明生忙把它捡起来拿开。他的手举在空中停住了。这是一种民间的手工艺品,做时把两只鞋垫合在一起,用各色各样的丝线绣,绣好后从中间用刀子割开,便露出两只一模一样的绒毯似的图案来。这双鞋垫绣的是一幅鸳鸯荷花图,荷花已经绣成,鸳鸯已绣好一只。

“啊呀!谁让你看这个?”青凤抱了一叠抄本和剪纸图案过来,看到明生正爱不释手地看她的鞋垫,不禁红了脸,一把夺过来:“这个丑死了,不能看。”

明生笑了笑,翻开青凤上学时的图画本,这些画都极幼稚,也看不出什么特色来,但当他看到那一堆剪纸时,却越看越不忍释手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构得图么?”

“有些是。”青凤说着挑出几张来叫他看。

“真巧,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这下我可以给你当徒弟了吧?”

“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女的就不行?”

“那得你娘同意。”

我娘,又是我娘!我是我自己的,为什么干什么事都得她同意?”她那股娇憨之态逗得张明生不由地笑了。

街门响了,青凤娘回来了:“青凤!”

青凤低低地嘟囔了一句,故意不应。

“青凤!娘堤高了声音,“豆荚摘回来扔在院里不管了?还不快拆下,不吃了?”

青凤只好扫兴地走出去,说:“人家刚回来,也不让歇口气,喝口水,青凤,青凤,喊得我魂都没有了。”

“人说一句你还三句,赶快让你女婿把你娶走了,我就歇心了。”

“我偏不走,就要在家气你,气你。”

母女俩一递一句,说到最后青凤自己也笑了。张明生在屋里也不由地笑了。

有科家的炕围就要竣工了。炕上三圆四方七个空子,方空了里画的是颐和园风景,漓江山水,西湖三潭印月,五台白塔。亭台楼榭,碧水红荷。游艇上人小如豆,却有眉有眼,栩栩如生。楼阁中也间或有人过往,都极其逼真。圆图中都是花卉鸣禽,一幅鸳鸯芙蓉,一幅白头翁牡丹,一幅山茶双绶。画面色彩鲜艳,浓淡相宜,疏密相间。对对鸟儿神态各异,好象正在鸣叫嘻戏,锅台上是大幅孔雀牡丹图,

那只威武的孔雀拖着色彩斑烂的尾巴,傲气地站在一块巨石上。

“啊呀!睡到这家,黑夜心明得哪能睡着觉?”

“嗳,你们看这莲花,粉白粉白,就象活的一样。”

“……”

女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七嘴八舌地夸奖着。特别是村里那几个会画窗花的女人们,对明生的杰作更是赞不绝口。

照往常,每当这个时候,当自己的辛勤劳动被大家认可时,明生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嘴角露出掩饰不住的笑容,脸上不无得意之色。然而今天,他却没有兴致和人们耍油嘴,胡吹乱说了,脸上显出一种郁闷不乐的神情。

画完炕围,他就该走了,就要离青凤而去了。

晚饭前,青凤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喜眉笑眼地说:“今晚我们村里演电影,你看不看?”

“今晚我要上漆,要不,风吹裂了炕围,我就前功尽弃了。”

“你不去,会后悔一辈子的。”

“哟,有那么严重?”

“要去,我就在当村石牌楼下等你。”

吃晚饭时,有科老汉对张明生说:“匠人,这几天忙忙碌碌,今晚出去看看电影,散散心吧。”

这话正中张明生的下怀,但他装出一付不想去的样子说:“今天抹上油漆,明天就完工了。”

“哎,迟完几天怕什么?去吧,在咱这村里难得演一场电影。”

“到时候看吧。”

张明生吃过饭,装着并不着急的样子,磨蹭了半天,才走到街上。

此时天已黑了,村中间那条大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手电光晃来晃去,吵吵闹闹。年轻人互相么喝着,娃娃们叫着爹娘,老人提着板凳,从四面八方向电影场聚拢回来。有的后生们躲在电线杆后面,黑暗中睁大眼睛,注视着走过去的人影,悄悄地等着心上人。小青年们嘴里嗑着瓜子,你推我拥地走来。

“明生!”

就着微弱的电灯光,明生看清了青凤正朝他走来。

“家里正等着你吃饭,看电影也得吃了饭再看呀!”

这就奇了,刚刚吃过饭,明生肚里还鼓鼓的,莫非……

“快走呀,还楞着干什么?”

明生豁然明白了,青凤这些话是说给周围那些人听的,好个有心计的姑娘。他跟在青凤后边就走,拐了几个弯,便来到村外。

“我差点儿让你给蒙住。”

“哼,我看你是七窍迷了一窍,就记住画画了。”青凤不无得意地笑着说。

村里的吵闹声渐渐远了,路边草丛里的蛐蛐儿叫个不停。不知不觉,他俩来到阳武河畔,河水在夜幕下泛着白光,咕噜咕噜地向下游流去。

“这几天你为什么不理我了?”明生在黑暗中沙哑地问。

“你不看我娘那个样子。”当他们走过的时候,河里的蛙声就停了,等他俩走远了,那青蛙便此起彼伏哇哇地叫个不停。

别看明生平日里和女人们油嘴滑舌的,论真的,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姑娘挨得这样近。他望着她那苗条的身影,清秀柔美的面容,怀里象揣了个小兔子似地跳个不停。蓦然,他碰住了她那软绵绵的手,他忙躲开身子,脸上一阵发烧。

“我想和有豹退亲。”

“你不是说有豹家是好人家,他老子是干部,有钱,吃的穿的用的,要啥有啥。”

“太膘,我看不上他那样子。”

“你又看上别人了?”

青凤没有回答,黑暗中翻了他一眼,自个儿走到前边。

村里隐隐约约传来人们的欢呼声,大概是电影开演了。一阵风吹过来,地里的高梁叶子发出细小的响声,白杨树上的鸟儿扑楞扑楞地飞到另一棵树上了。

“你家里不愿意退亲怎么办?”

“要你干什么?”青凤在黑暗中娇嗔地斜了他一眼,“我高中毕业后,爹便匆匆忙忙给我找了个对象。我才不愿意当个家庭妇女,象我的两个姐姐一样,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多没意思。我还想靠自己的本事,干些事业,我想当个女画家,你不要笑话,我跟你学画,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给我当徒弟?”

“你呀,真是个笨蛋。”黑暗中青凤大胆地推了他一把。

明生并不笨,他看过电影,读过小说,知道现在该-- 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脑子里轰隆轰隆直响,可是,他的手象灌了铅似的,就是没有勇气伸出来。借着微光看青凤那娇美的曲线,他忽然觉得她是那样美丽、纯洁、不容侵犯……

月亮从东山上悄悄地跳了出来,给阳武河畔的村庄、田野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王有科家的炕围画完后,明生就去给巧媳妇灵秀去画。青凤守在家里,绣着又一双鸳鸯荷花的鞋垫,一次也没有去看明生作画,这使她母亲大为高兴。

又过几天,明生走了,青凤也不见了。

这可急坏了王有科全家,撒开人马到处找。亲朋好友,姨姨姑姑,所有该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全不见青凤的人影。

第三天,青凤回来。一进门她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你们把彩礼钱给有豹退回去吧,我已经是张明生的人了。”

大家展开纸一看,原来是一张结婚证。

第二年开春,张明生给人画炕围时,不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了,夫妻俩双栖双飞,说说笑笑,煞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