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为何推崇杨凝式？

▌蔡辉

（五代）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卷

“神仙起居法。行住坐卧处，手摩胁与肚。心腹通快时，两手肠下踞。踞之彻膀腰，背拳摩肾部。才觉力倦来，即使家人助。行之不厌频，昼夜无穷数。岁久积功成，渐入神仙路。乾祐元年冬残腊暮，华阳焦上人尊师处传，杨凝式。”

这是“五代唯一书家”杨凝式的代表作《神仙起居法》中内容，大意是：行走、站立、坐着或躺着，都应常按摩肋部和腹部，舒服时，双手置肠下，蹲踞状，并握拳叩击肾部，累了就让家人帮忙，须“昼夜无穷数”。乾祐元年即948年，时杨凝式已76岁。

《易筋经》中有类似文字。

古人喜写养生帖，如王献之的《地黄汤帖》《鸭头丸帖》、张旭的《肚痛帖》、蔡襄的《脚气帖》、苏轼的《覆盆子帖》、赵构的《养生论》等。杨凝式生前多次“心疾”发作，却活到85岁，这段养生秘笈让人神往。

功法是否有效，须实验证明，但《神仙起居法》作为书法史上的杰作，宋代已盖棺论定，欧阳修题：“自唐亡至宋兴，盖一百五十年间，惟五代杨凝式为一时之绝。”

该帖曾入宋高宗内府，后经贾似道、赵孟頫、张徵、葛惟善、项元汴之手，清乾隆时再入内府，现藏在故宫博物院，是第二批禁止出境文物。该帖有两件，一件在日本东京书道博物馆，笔力孱弱，应是清代摹本。

《神仙起居法》是如何被封神的？它好在哪？本文主要依据学者邵铭杰的论文《北宋对杨凝式书法的接受研究及启示与实践》，予以钩沉。

当了宰相 反而焦虑

杨凝式，字景度，号虚白、关西老农等，生于唐僖宗咸通十四年（873年），卒于后周世宗显德元年（954年），华阴（今属陕西）人。历仕五代，官至太子少师（从二品），后人称“杨少师”。

学者吕冠军在《唐五代书法家杨凝式的家族与家学》中钩沉，杨凝式的先世是东汉太尉、号“关西孔子”的杨震，他清廉耿直，被赞为“白吏”。杨震是弘农杨氏的先祖，弘农杨氏东汉时出了“四世三公”（东汉仅杨家、袁家得此殊荣），成“东京名族”。

曹操杀杨修后，弘农杨氏中的一支，即越公房，渐压倒各支。

越公房兴于北魏，始祖是越恭公杨钧，其子杨宽、杨检追随孝武帝西入关中，成“关陇集团”重要成员。隋代杨素出将入相，深得信任，但隋炀帝时，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发动叛乱，家族发展遇挫。

越公房共发展出五大支系，以仕宦最显赫者命名，分别是杨弘武支系、杨虞卿支系、杨收支系、杨嗣复支系和杨凭支系，杨凝式即出自杨收支系。

杨弘武支系在武则天之后衰落，另四支系分别居住在长安城的靖恭坊（杨虞卿支系）、修行坊（杨收支系）、新昌坊（杨嗣复支系）、履道坊（杨凭支系）中，子弟以坊名代称，即坊望（一县的巨族称地望，坊望套用此说）之始。

越公房各支凭科举上位，杨收当过宰相，他是杨凝式的曾祖父，杨凝式的祖父杨严官至兵部侍郎（正四品下），父杨涉进士出身，唐哀帝时任宰相，此时唐气数已尽，杨涉对杨凝式说：“我摆脱不了险恶的政治罗网，我当宰相，大祸恐至，要连累你了。”

不到三年 换了五岗

朱温篡唐时（907年），杨凝式的父亲杨涉准备将掌管的传国玉玺交给朱温，杨凝式劝谏：国家到了这一步，您作为宰相不能说无责，再把天子印绶与人，以保富贵，会被后人指责。杨涉大惊：你将招来灭门之祸！

早在905年，朱温便在谋臣李振鼓动下大开杀戒，在滑州白马驿（今属河南滑县）一夜杀30多名被贬大臣，抛尸黄河，制造了轰动一时的“白马驿之祸”。

《五代史补》说：“时太祖（朱温）恐唐室大臣不利于己，往往阴使人来探访群议，搢绅之士及祸甚众，涉常不自保。”“（杨凝式）遂佯狂，时人谓之‘杨风子’也。”《资治通鉴》未录此说，显有存疑。

从史料看，杨凝式是后唐同光（923年至926年）时才首次宣布有“心恙”，此后一有不满，“心恙”便严重。北宋袁文在《瓮牖闲评》中指出：“（杨凝式）果有心疾，岂能劝父涉辞押国玺使之命乎？”

杨凝式不是一开始便绝意仕途。据学者萧风在《欲羁好爵，终遁尘外——杨凝式在清泰年间（后唐年号，934年至936年）的人生境遇》一文钩沉，后唐末帝李从珂时，杨凝式不到三年便换了五岗：工部侍郎、礼部侍郎、户部侍郎、秘书监和兵部侍郎。最短三个月，最长不到一年。此时杨凝式61岁，所任皆实职，“心恙”却没发作。

935年，杨凝式被任命为秘书监，掌图籍，是“乱世避祸的上佳职位”，才4个多月，竟被李专美取代，后者是后唐末帝李从珂旧部，本当兵部侍郎，却“恳求他官”，遂与杨凝式对调职位。遇上这么闹心的事，杨凝式的“心恙”仍不肯发作。

“心恙”真会挑时候

萧风根据新发现的三通杨凝式撰文的墓志，深描其当时的心态。

一是李德休墓志，写于长兴二年（931年）八月，自署“朝散大夫守右骑散骑常侍柱国赐紫金鱼袋”，阶官是从五品下，勋誉视正三品下。

一是张季澄墓志，写于清泰二年（935年）十二月，自署“门吏中大夫尚书兵部侍郎柱国赐紫金鱼袋弘农”，阶品是从四品下，勋誉视从二品。两块墓志相差四年，杨凝式的官职“晋升了四级，应属比较快的了。”

一是张继升墓志，写于天福四年（939年）十二月，自署“门吏太中大夫守礼部尚书柱国赐紫金鱼袋致仕弘农”，“太中大夫”只是从四品上，又过四年，杨凝式只晋升一级。

从快速升官，转向升迁缓慢，还短期“致仕”（退休）了，因杨凝式在兵部侍郎岗位上只干了几个月，“心恙”便发作了，此后经常发作，影响了工作与升职。

清泰三年（936年），石敬瑭反叛，后唐军迅速出击，一度掌握了战场主动权，领军杨光远自信地对李从珂表示：“贼（指石敬瑭）若无援，旦夕当平，若引契丹，当纵之令入，可一战破也。”没想到石敬瑭引狼入室，与契丹合作，“王师大败，投兵仗相藉而死者山积”。

后唐末帝李从珂被迫下诏御驾亲征，杨凝式作为兵部侍郎，只能扈从。大军行进至怀州（治所在今河南省沁阳市）时，末帝忧沮形于神色，日夕酣饮悲歌，群臣智穷虑索，计无所出。当此局面，杨凝式的“心恙”怎能不发作？遂“喧哗于军寨”，李从珂顾及杨凝式的才名，“优容之，诏遣归洛”，杨凝式得以逃离战场。

一生涂墙兴若狂

早在后唐同光初年（923年），杨凝式曾被任命为知制诰，给皇帝草拟诏书，是“文人士子企慕的要职，同时也承担着责任与风险”，杨凝式不堪压力，也“心恙”过一次。萧风指出：杨凝式每次“心恙”，后果都不严重，只是“不朝”而已。晚年“心恙”频繁，大家称杨凝式是“杨风子”。

杨凝式在诗中称：“浮世百年今过半，较他蘧瑗（音如渠愿，蘧瑗是春秋时卫国名臣，主张以德治国，深得孔子赞赏）十年迟。”可见抱负惊人，惜生于乱世，只能寄情书法。

清人梁巘（音如演）在《评书帖》中称：“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唐人宗晋，法度森严，中唐后颇见“衰陋之气”，杨凝式则不同，自由奔放，下笔率性，开宋人尚意之先河。

杨凝式能如此，一是出身豪门，率真少拘束，他爱开玩笑，在洛阳闲居期间，故人张从恩来洛任府尹，恰逢蝗灾，杨凝式便写诗说：“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意思是你押送这么多蝗虫来，太辛苦了，地方官应早去迎接。

二是不以当书法家为荣。杨凝式喜在墙上题写，宋陈思《书小史》记：“洛人得凝式真迹，夸诩以为希世珍，西洛寺观二百余所，题写几遍。”洛阳寺院中的僧人见“有少师（即杨凝式）未留题咏之处，必先粉饰其壁，洁其下，俟其至。若入院见其壁上光洁可爱，即箕踞顾视，似若发狂，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怠之色”。

杨凝式把洛阳的寺院墙壁写满了，宋时仍留不少遗迹，可他存世的书帖却罕见。

正夸反夸都是夸

对于性喜涂墙，杨凝式亦有自嘲。某晨，仆人问去哪玩，杨说去东边的广爱寺，仆人说不如去西边的石壁寺，争执不休，最后仆人说石壁寺有石壁，杨凝式遂妥协——仍想着去题字。

杨凝式癫狂，但不潇洒。他晚年致仕，贫不能支，幸故人桑维翰任宰相，“奏除太子少保，分司于洛”，杨凝式得以像东方朔那样吏隐，“避世于朝廷间”。

对于《神仙起居法》，历来有争议。下笔随意，生造了一些写法，学者贾韬说：“除了‘率性而为’的自然情感流露创作外，同时存在着一些生硬的拼凑痕迹。”

黄庭坚称：“少师（即杨凝式）书，口称善而腹非也。”宋初时，知杨凝式者已不多。欧阳修最早重估杨凝式，一方面，他激赞杨凝式曾劝谏父亲，是“忠义”典范，欧阳修坚信书以人存，即：“非自古贤哲必能书也，唯贤者能存尔。”另一方面，他认可杨凝式的创造精神，称：“唐末五代，文章卑陋，字画随之。杨公凝式笔为雄，往往与颜、柳相上下，甚可怪也。”

苏轼深受欧阳修影响，他也认为：“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

苏门弟子黄庭坚写诗称：“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米芾亦属苏门，也挺杨凝式。

其实，黄庭坚赞杨的楷书，米芾喜杨的行书，黄庭坚认可杨的功力，米芾推重杨的活泼……说法相反，可他们夸的却是同一人。

都靠了宋人“误读”

非宋人，杨凝式已被遗忘，为何宋人看上杨凝式？

学者李骋在《宋代尚意书家取法杨凝式的原因分析》一文中，有精彩解读：唐末五代社会动荡，给宋代文人心理压力，焦虑于斯文难复。

宋人见五代书家，无非王著、徐铉等，水平不高，却找不到更好的。王著任宋太宗的翰林侍书，“每岁九月后，夜召侍书、侍读及侍诏书艺于小殿，张烛令对御书字，亦以询采外事，常至乙夜而罢”。

南宋陈槱（音如友，意为木柴）在《负暄野录》中斥王著“体尚妩媚，全无骨力”，“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认为王著基本功不扎实，读书少，无文化底蕴。宋帝让王著主持《淳化阁帖》，出了很多错误。

欧阳修、苏轼意识到宋初书法远逊唐人，有紧迫感，苏轼说：“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宋人自觉被全方位碾压，为复兴盛唐气度，杨凝式被再度发现。

创作常源于误读，误读能激发潜能。欧阳修、苏轼等对杨凝式的理解未必准确，却开新境，宦海蹉跎一生、玩书法甚于写书法的杨凝式，他的《神仙起居法》竟如燧石般碰出火花，照亮后人的探索。

至于杨凝式长寿，与《神仙起居法》是否有关，只能说孤证不立，个案无法作规律性研究，只能等待更多证据。

故宫多次展出《神仙起居法》，爱好者们只要关注，一定有缘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