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间文化：退躬（韩）诗解析（140）

唯识学传人涂继成（退躬）

著名文化学者涂继成：号退躬，唯识学传人。生于1953年9月9日。少读古籍，师承唯识一脉。随韩文畦修学世间行。平生依实业文化立身，文思广涉儒释道科哲五学。近三十年在川内外公益教学中华传统学术课题。文稿近六百万字。曾与许广清先生共同主编《韩文畦文化思想存稿》。退躬先生文化观点有“正慧”、“共生慧”等。

退躬（涂继成）先生

书法作品

六〇、《彩旌花鼓》

彩旌花鼓绕城坊，忘却穷山锁僻乡。

哀尔风檐无被叟，不知人世有阿房。

这首诗是韩老哀伤诗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淡淡的哀怨，流出了《诗经》的风味。

孔子删《诗经》三百零五首，是从上古三千多首中删出来的，而孔子在删《诗经》的时候，作了一句总结性的概括叫做“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诗经》中“风雅颂”中的“风”，以民风中的哀和伤作为主要的一份品量。但是“哀而不怨”，“伤而不忧”，这是千古读《诗经》所得出的一份至高的心得。韩老这首诗，就有《诗经》中“哀而不伤”的风范。下面我们分句进入，体会他心事中最幽微的“哀”。

第一句，彩旌花鼓绕城坊。

具体背景正是文化大革命，1968年到1969年，成立革命委员会。各地敲锣打鼓，欢呼文化大革命取得一次又一次的伟大胜利，而工农兵纷纷进入各个学校，各个街道的那么一段岁月，具体写照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展开的。

但这句诗不仅仅是文革一个镜头，他是通过这一镜头，举一反三，推演到东西方国际社会，乃至千古岁月。“彩旌花鼓”不仅仅是文革的敲锣打鼓，更是历代盛世，“朱门酒肉臭，候门车马喧”的种种闹热场面。所以这一句啊，让我们从具体时代背景一直推演到千秋岁月的一切盛治境况。这句的内涵就介绍到这里。

下面讲第二句，忘却穷山锁僻乡。

在《寂居泛咏》中这个僻乡的乡是一个壤，壤字是仄声，但是在平水韵里壤字可平仄两用，就是天壤之别的壤，在现有版本里把壤变成乡也是可以的。“忘却穷山锁僻乡”。一个潦倒的老人，它或者像杜甫在“朱门酒肉臭，候门车马喧”的盛况下，悄悄路过闹市。也可以像文革中敲锣打鼓成立革委会，如韩老一样潦倒的老人悄悄从街檐边走过去。但是在走过的这一段心绪中，他却忘掉了自己是住在深山穷乡，忘记了自己贫穷苦难的身世和岁月，而被眼前这一份彩旗花鼓、盛世繁荣所沉浸。这是韩老在第二句诗中通过对比要映衬的一种境界，这个境是什么？世上的贫富悬殊，人间的两极分化。所以在第二句中他是要映衬这个鲜明对比的意义。

“彩旌花鼓绕城坊，忘却穷山锁僻乡”。但忘却仅仅是那一时的心情，紧接着急转，从街边、路边走得很远了，彩旌花鼓、敲锣打鼓的声音已经离他的身影越来越遥远了，心绪这时就回来了。

第三句又把心绪拉出来：哀尔风檐无被叟。

这是顾影自怜！回到自己这一副潦倒穷困的现状中，这现状是什么？冷风吹进屋檐下的一个破窗，破窗下面一张旧床，床上连被盖都只剩半截，没有一条完整的棉被，这就叫无被。而且就在这旧床的半截棉被下躺着一个老人，这老人就称为无被叟。所以“哀尔风檐无被叟”，只这一句已充分显现了韩老在物质生活上的窘况。通过韩老又显现了千古仁人志士、得道高人在物质生活上的不幸！从杜甫到韩老，古今多少真正的仁人志士难道不是这样的境况吗？所以“哀尔风檐无被叟”。这句诗真正是千古之殇！

但是伤而不怨，哀而不愤。就这一句轻描，他那极其惨淡的贫困，通过一曲淡淡的流露，既显出了穷困潦倒的极限，又把心思和情绪中浓浓的哀、淡淡的怨适可而止地表达出来了。这就是《诗经》中所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哪怕我在愤怒的时候，在痛苦的时候，在惨淡的时候，遑丧的时候，我的思想感情都是正的，不邪的。这个邪和正，孟子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就是浩然正气！孔子谈诗三百，于三千余首上古诗林中删诗三百，都是本着这样的情怀。

所以韩老在儒家文化修为上的功夫之深，在诗三百浸淫上到达的程度之厚，通过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出。那么惨淡的身世，作为一般当代诗人发而为诗，不知道要愤怒到什么程度？但是韩老的诗，其心绪之雅达，内涵之旷放，于洗炼的情景中你看得出他贫病生话的这一份惨烈。但他在心境上确实是淡淡的对待。

紧接着下面一句：不知人世有阿房！

这一句的内涵更使这首诗回味无穷！你反复把它吟诵后，可真是绕梁之味，一唱三叹！

彩旌花鼓绕城坊，忘却穷山锁僻乡。

哀尔风檐无被叟，不知人世有阿房。

这最后一句，一语多关，既是一个身临其境的老人，又是一个置身境外的评论者。论者在深深哀叹寒风吹进屋檐下的破窗，拂过寒冷而又没有被盖的老人，老人他居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其巍峨雄壮如阿房宫那样的帝王宫殿。

人间富贵之极莫过于帝王宫殿，所以他通过画外音直接写出一个贫富对比极境中的潦倒老人，其贫病到极致的老人与富贵到极致的阿房宫，它们之间对比之强烈，可以使千古领略《诗经》的人，至此振衣长啸，击节而叹，慷慨而起！居然人间可以发展到这样的境地！

“阿房”指的是秦始皇在世时动用上万民工，以十三年之久修建的咸阳阿房宫。到中唐有个大诗人叫杜牧，专写了一篇《阿房宫赋》，描写宫殿巍峨之极，可以说是千古之冠了！历代帝王的总豪，帝王奢华壮丽，富豪的极致都可用阿房宫来代表。

你看《阿房宫赋》的前面，写宫殿之雄豪巍峨：“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複道行空，未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后面的那要背下去就太长了。通过这一段可以看出当时阿房宫的壮丽雄伟、富豪奢华。

所以韩老用“阿房”代表帝王之富贵，与寒风吹动破檐下的漏窗，拂过只有半截被盖的穷苦老人这个画面，其对比之鲜明，可以说拍一部电影都足够了。所以我们读这首诗，体会这诗境，要放到整个人类的历史沧桑、人间治乱的兴衰变迁，和帝王之富豪、民间之疾苦这样的对比上。

我们若反复体会诗的境界，就知道韩老在修养上是早就进入了“中道儒雅”。所以这首诗仍然是诗三百中所说的“思无邪”，读这首诗就像读到了《诗经》中的这一类概述。《诗经》在我国千古诗歌中是风、雅、颂，信、达、雅方面的典范。

张老师：读韩老这首诗，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但杜甫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满心愤怒，大声嚎叫，奔走呼号，顿足捶胸。但是韩老这首诗写得异常平静，却于无声处听惊雷。这首诗写得好，只有这样的老汉，连半床被子都盖不到脚的老汉，他才不晓得阿房宫。他怎么晓得呢？这个人生的差别，贫富的悬殊，是千相隔啊。但背后所蕴藏的正是一种帝王们应怎样的治理民间。

退躬老师：这个治国之道在中华智慧中最高只有八个字：其法在于“统筹兼顾”，其效在于“安居乐业”。通过这首诗，请问治者，做到了吗？千古盛衰治乱，真有谁做到了吗？《元曲》大家张养浩有小令曰“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所以才一边是“风檐无被叟”，一边是“人世有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