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成 | 黄苗子和张大千的往事(上篇)
发布时间:2025-08-25 19:00 浏览量:48
1949年,黄苗子与郁风、吕恩一起看望张大千。
黄苗子和张大千的往事,李辉先生有一篇翔实的访谈《黄苗子谈民国人物:真真假假张大千》。我年少习画时,家父黄般若对我说过张大千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张大千说过一句话:一个画家的成名,三分靠天分,七分靠努力。成名则是三分靠功力(绘画上的成就),七分靠文宣(宣传推广),后者是很难做到的,需要雄厚的财力和广泛的人脉关系。学画第一步要打稳基础,线条至为重要,线条为骨,色彩为肉。有肉无骨,看起来就贱肉横生。有骨无肉,最多被人说仙风道骨而已。我学画的第一年,都是临摹工笔画的线条。后来也知道,张大千授徒亦的确如此。
黄苗子和张大千两位都是我父执辈,本文拟借李先生访谈的叙述脉络,结合个人见闻,作些补充。黄苗子是我的世叔伯,我称他“苗子叔”。我们两家从清末到现在,已有四代情谊。新中国成立前,在广州,某日他忽然来到家父经营的裱画店“友石斋”。晩饭时,父亲告诉母亲,“猫仔”今天来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猫仔是其乳名,他的本名是黄祖耀,少年时画漫画向报刊投稿,把“猫仔”两字去掉偏旁,就成了“苗子”两字作笔名。这是家父向他建议的,后来沿用作正名。我再次见到他时,是在布里斯本,是他居住在澳洲时的事了。
张大千的师承与父执
李辉文中提及,把黄苗子带去上海的是陆丹林。陆丹林是广东三水人,早年参加同盟会,曾参加“黄花岗起义”,是家父挚友,黄苗子19岁离家赴沪,先是躲在我家中,家父给他买了船票,送他上船,并修书一封给陆丹林。但船还未到上海,时为上海市长的吴铁城,就收到苗子父亲黄冷观的电报。船到码头,吴铁城派来的人已等在那里了。他写得一手好字,我外祖父邓尔雅是他的老师,自此他半生都追随吴铁城,成为吴的机要秘书。抵沪次日,陆丹林就带他去见张大千。黄冷观、陆丹林和吴铁城都是国民党同盟会元老。
教黄苗子诗词的人是孙璞(字仲英),广东中山人,早年参加同盟会,当过孙中山的秘书。曾入云南追随李烈钧和唐继尧。李烈钧和唐继尧二人,和蔡锷一起,发起响应辛亥革命的云南昆明“重九起义”,后来一齐起兵反袁。李烈钧后任孙中山大元帅府参谋总长。
张大千的书法老师是李瑞清与曾煕,他的书法没有半点像他的老师,但是他学到能入能出的功夫,创出自己的风格。张大千学画开始是跟他姊姊学,另有一说是跟他母亲学的。他画假石涛可以骗过黄宾虹的故事,是从李瑞清的书房说起。朱省斋在《画人画事》一书中说:“有一次,他临摹了一幅石涛的山水(手卷中的一段),并仿效石涛的书体题了‘白云荆关一只眼’七个字,盖了一个‘阿长’两字的假图章,居然蒙过了老师的朋友黄宾虹。”(中国书画出版社,1962,P191)老实说,识书画的人都不会相信,就算画得再好再像,假图章、新印泥、没有裱工,怎可能骗得过黄宾虹?这个故事后来又多了几个不同的版本,都没有什么说服力。张大千当时怎样说已不可考。他很喜欢“摆龙门阵”,和好友一边喝酒一边“吹水”,家父也常是座上客。
张大千与黄般若
李文引用了一篇介绍黄般若的短文,称其“十岁那年,把叔父(黄少梅)收藏的八大山人画拿来临摹,又用番薯做图章盖在画上,然后拿到街上摆卖,居然有人出10个大洋买了一张”,这段近乎“天方夜谭”的话,出处不明,不知从哪里引的。
十岁孩童,如何可以这么容易取得叔父收藏的八大山人?临八大山人需用生宣、水墨,极易弄污原画。黄般若十岁那年,是1911年,也就是辛亥革命那年。当年在墟上买卖,是以铜板计价的。一个大洋等于两千个铜板,可购一担(100斤)大米。五个大洋可买到一只大水牛。十个大洋购一孩童仿作,于情于理皆难成立。
黄般若仿新罗山人花鸟《幽栖》。
文章中黄苗子转述陆丹林的话:“张大千和黄般若有一个组合。”黄般若临摹新罗山人(华嵒)的画非常好,张大千告诉黄般若:“你临摹假新罗山人没用,你的字不像,图章不像,人们一看还是假的。我们合作,你作画,我找人写字,刻图章,每张画给你多少钱,黄般若当然高兴了,还给张大千介绍一个广州画家,专门临摹假宋朝元朝的画,假得逼真得很,连字也像……”那个画家是赵浩。张大千对赵浩说:“你假宋徽宗的画是像,但你的‘卷’是新的。我给旧‘卷’你画。”黄苗子还说:“一般人很少知道他的事。张大千做假画有名,具体怎么做大家都不知道。他专门有人刻假图章,一个是陈康侯,在香港很有名,一个是陈希来,一个是朱其实。他们后来跟我熟就因为张大千的关系。”这三人的名字应是冯康侯、陈巨来和朱其石。冯康侯是香港著名的篆刻家,他刻假画图章我倒是第一次听闻。民国初年,锌板技术未传入中国时,假画图章都是用木块和印石刻的,因为刀工问题,“对图章”是一项分辨的方法。王季迁、孔达合编的《明清画家印鉴》一书,提供了一些这样的依据。锌板发明后,“对图章”又不可靠了。傅申教授在张大千巴西的“八德园”遗址中找到四百多件张大千制假画的锌板印模,当是后期在香港定制、在巴西用的。当年香港中环和上环两条小巷的巷口,各有一家刻图章的小店,可代制这些锌板图章的。对这四百件假印的研究,就足以写成一篇专论了。
赵浩仿宋山水(黄大成藏)。
宋朝的画是用绢,不是“卷”。宋朝的画绢是原始的,现代用来刺绣的生丝,和宋朝的古绢很相似。假宋画都是用生丝染色画的。文中说:“张大千画假的朱熹、董元范的画。”朱熹不是画家,李先生笔录的朱熹,大概是八大山人朱耷之误吧!张大千是以画假石涛闻名的,他的水墨莲花,笔法却是来自八大山人。“董元范”三字,应是董源和范宽两个宋朝画家名字之误吧!
张大千的仿古画
黄苗子说到张大千画假画,有以下几句:
“他仿古人的画,仿谁像谁。”
“张大千做假画很有名,具体怎样做,大家都不知道。”
“假宋朝的画,清朝的画,他也能假,分门别类。人家找张大千想买一张谁的画,他说等几天吧……当时谁买画,出高价买古画只有假。”
画家画假画,古今中外都有。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近年中国的假画,可以说分几个等级。过去几十年,旅游开放后在景点的小卖部或在游客区就可见到,有些略懂画画的人假作名家的画以谋生,那些都是粗制滥造。也见过不懂艺术的人买了挂在家里做装饰品。高级一些的假画,是放在古董店或画廊,等客人来淘宝,这就考客人的眼力了。买错了就当“交学费”。张大千早年的假画,就是放在北京琉璃厂的古玩店卖的。江寒汀一本画册的序文中说到,1949年以前他的画无人问津,朋友叫他假虚谷的画以解决温饱。至于张大千可以乱真的假画,吴藕汀在《药窗杂谈》中说,最佩服张大千,画假画可以卖到真画的价钱。(《药窗杂谈》,北京,中华书局, P61)张大千被尊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大部分人对他的善意批评是“血战古人”,对其他作伪者则多冠以“骗人”的恶名。实则赚钱的都是那些画商。
家父说:“张大千早年买到一个真的石涛印章,他把一册真的石涛一分为二,每份混上自已的仿制同件数的作品,盖上真印以鱼目混珠。一册就变成两册石涛了。”石涛寄八大山人书札,是张大千将一件真品分为三件卖出的实例,三件现分别收藏于外国博物馆及收藏家之手,见徐复观的《石涛之一研究》。
徐复观。
至于精品的大制作,他会选择一些古代画家,估计可吸引藏家而自己的摹仿功力可达到相当水平的。他根据一些目录书,如福开森所编的《历代著录画目》等,严格按照书上的描述,画的大小尺寸、纸本或绢本、该画什么、画上的款字和题字、印章和收藏印、有没有题跋……做到一模一样,以备买家依书核验,再加上做旧的技术,包括裱工的做旧。他有的是旧纸、旧绢,此类经过千锤百炼的制作,简直像是古画“借尸还魂”!各博物馆的藏画或出版的画册,如画后的说明文字后加“传”字的,表明这不是真迹,但可代表这画家的风格意思。书画行内人的术语是“可以食大茶饭”。张大千是不直接出手卖的,他有一个三人组替他安排,朱省斋是其中一人,他与张大千反目,据家父推测,是利益冲突。张大千一般都是很豪爽的,除非后来他手头不方便,或对方要求太多。
与何海霞的一面之缘
黄苗子说:“他(张大千)当时赚了很多钱,挥金似土,画家有困难都给钱,他(何海霞)在北京穷得不得了……但画画天赋很高,拿画摆地摊,张大千经过见了,对他说:你跟我吧!他(何海霞)马上叩头拜师,跟张大千入川了。”大千众多弟子中,以何海霞的成就最高。我曾与其有一面之缘。
当时内地初开放旅游,中旅社举办西安团首航。1982年8月15日出发,一百多人包机前往,其中港澳新闻界代表15人。到西安机场时,有小朋友载歌载舞,热烈欢迎。行程包括乾陵、永泰公主墓、少林寺、秦俑发掘工地等。当时的少林寺没有和尚,没有佛像。
晚宴市政府招待(当然团费已包),每桌团友十人,外加西安当地人士一位作陪,桌上有铭牌,我们桌作陪者何海霞,身份是画家。当年内地在一连串的政治运动中,文人和画家都变成“臭老九”。画家的名字除齐白石、徐悲鸿等名家外,我所知不多。团友皆初识,且普通话都不太灵光,席间多用广东话交谈。何海霞也没有以主人姿态招呼我们,整个过程他都是呆坐和吃。若当时知道他是张大千的学生,我的普通话虽蹩脚,怎么也会跟他攀谈几句。
张大千与黑白双猿。
在敦煌工作四年
李文中说:“他(张大千)从成都到敦煌走一个多月,张群派三部军车,一部放‘袁大头’(银元),一部他坐(按:不可能自己坐一部车,浪费车位空间),一部车坐助手(随行的他的子侄和学生,包括何海霞和厨师),三部车和随行保护的军队,平安到了敦煌。”当年的敦煌是人迹罕至、盗匪横行、兵匪不分之地。于右任派秘书谢稚柳同行,沿途“打点”地方官员予以照顾。后来谢稚柳在大陆出版《敦煌石室记》,他说,当时是1949年,张大千难以自己之名在大陆出版,获张大千同意以谢稚柳之名出版。张大千逝世后,台湾又出版张大千署名的同名著作,变成“双胞胎案”。张大千居巴西时,谢稚柳曾经寄作品托他出售。张大千寄了一笔款项给谢稚柳,并把画分给各学生,我堂兄亦分到一幅。
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是其艺术生涯中的一个高峰,后来他“晚弃敦煌”,由泼墨发展到泼彩,到了另一高峰,又因为他制作“假画”可以乱真,被誉为“五百年来第一人”。事实上,他不仅前无古人,亦不可能后有来者。现代的画家哪能有他那样的毅力去摹古,只能争相走“现代艺术”之路而已。
邀请大千回国
包立民先生在《张大千为什么最终去了台湾》一文中说:“新中国成立后,高层领导曾多次过问张大千的回归问题,并希望其好友谢稚柳和徐悲鸿联名写信劝张大千回国。周恩来曾亲自指示文化部颁发4万元奖金给张大千的家属杨宛君,并说要留2万元给大千先生回来后用。”(《南方周末》2009年3月26日)黄苗子的《画坛师友录》中,也有这样的一句:“50年代中,周恩来一再向张大千的北京友人如叶浅予等,建议邀请大千回国,并同意他的子女到巴西去省亲。”(《画坛师友录》,北京,三联书店,2007,p185)
黄般若于1950年办思豪画厅时,张大千在香港居住在九龙亚皆老街。他每至港岛,多往思豪与人见面。那时他的两位子侄都同行陪伴。两位子侄心一和心德(葆萝和彼得),还有心澄和一个小的心印,他们四人都是经澳门入香港的。那时中国边境未开放,出入境要申请由国内公安机关签发的特别出入境通行证。到他的女儿心瑞申请出境时,心瑞带着女儿(张大千的外孙女),到广州等待通行证,就住在黄般若的老家,那时我家中还有两个母亲和六个弟妹。心瑞等了一个多月,还无消息,只好回四川了。离开我家时,心瑞留下一件古瓷。据舍弟说,是一个“豆青色的大香炉,底部有文字”。在当时的环境下,我母亲为了保全它,把它种上花,和其他花盆放在一起,这件古瓷现在由舍弟收藏。
张大千与友人在一起。
张大千到港岛中环市区,通常在半岛酒店或告罗士打酒店的餐厅喝下午茶。照片右方前二人是黄般若和张大千,后排正中两人是林业培和张端华夫妇。张端华在文化艺术界交游甚广,称张大千为“八哥”,林业培是米业进口商。左前方只影到半边面的是高燕如和正中最前的女士是夫妇。高燕如是收藏家,惠康办馆(粤语“小卖部”)的创办人,其子留学美国带回超市经营法,创办了惠康超市。高夫人左后边的是徐雯波和张大千的小儿子心印。后排左边两人:林清霓、李研山,皆香港画家。林清霓后移民美国旧金山,与张大千亦有交往。
在谢家孝《张大千的世界》一书中,张大千说:“我虽不谈政治,但已敏感到香港恐怕也不是长居的乐土,主要是这几个儿子留在我身边不回去了。……于是我决定举家远迁南美。那种心情,也不能说去找世外桃源。”(征信新闻社,1968,p95)
香港大千弟子
在思豪画厅时期,张大千的学生来得最多的是李乔峰,他在中环上班,每日午餐后有多余时间必至思豪小坐,除了谈天外,遇有参考价值的画,他都拿出小本子用原子笔描起构图。
王汉翘和王文卓父子二人也常来,他们是做出口生意的,选购行货的小斗方画(所谓洋装画)。当时思豪主营旧书画册和小斗方画。小斗方画是画家提供寄卖的,每张十元,月结。供画者有贺文略(仕女)、尹如天(没骨花鸟)、郑泽明(双钩花鸟)、林清霓(山水)、黄叱石(金鱼、热带鱼)、叶因泉(海港帆船)等,都是急就章式的行货,不署名款,只盖闲章。他们都是有些名气的画家,当时的经济环境和艺术品市场,他们自己署款的作品都乏人问津。
唐悦灼在中环上班,是拿旧书来寄卖的。我每天有一个小时出外午餐,有多余时间就到石板街(嚤啰街旁边)的旧书店选购旧书。有一次遇到他也来买货,后来我和他就成为争购的对手了。
林建同早年毕业于美术专科学校,在香港时投入大风堂门下。我曾到过他的写字楼(公司),他在香港肯定不是职业画家,也没有教学的历史,应是从商的。他著有《当代中国画人名录》,死后作品由后人捐给了香港艺术馆。
黄般若的思豪画厅结束经营后,蒋谔士介绍章尚璞来投师。黄般若除战前在香港汉文中学(战后改名为金文泰中学)教学外,章尚璞是他晚年仅有的两个学生之一。她本想师事蒋谔士的,因蒋申请移民美国获批准,把章尚璞介绍给黄般若。章尚璞后来活跃于美国旧金山艺坛,享年一百零二岁。蒋谔士、黄般若、吕寿琨、和章尚璞四人,曾有合作画两幅,一幅藏于广州美术博物院,一幅藏于香港艺术馆。
张大千在港最著名的学生是方召麟。她父亲是民国名将方振武。方召麟初从赵少昂学画,后师从张大千,自创像儿童画的新风格。张大千的官方网页,说她一幅画的价钱可以在港买一层楼!
1960年香港有一件大案,轰动港台两地。大风堂弟子冯璧池之夫吴季玉因江湖恩怨,被李裁法所杀。李裁法是名人,是著名的丽池花园夜总会的创办人,首创香港小姐选举。两人都是前上海青帮人物。李裁法后潜逃到台湾后被捕。冯璧池再婚嫁唐鸿,亦是大风堂弟子,曾在中文大学任教。后两人移居美国。
黄独峰《黑白三猿图》(黄咏明藏)。
黄独峰原是高剑父的学生,在港拜张大千为师。他回国前,来向黄般若道别。他说本想向张大千学泼墨法,但大千说他已从高剑父学了写意,根底和线条功夫不够,要他先学工笔画打好基础。他带来一小斗方画《黑白三猿图》相赠,此画是以张大千笔法所作。他回国后任广西美术家协会主席。(待续)
黄大成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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