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红学｜方以智《又寄爾公書》原文和译文

原文：又寄爾公書（晚明文学家张自烈）

作者：方以智（明清）

讀書之士，生當亂世，可謂至苦。然當亂世而舍讀書，則尤苦矣。余不才，好讀書，爾公故知之，然何由遂？總角時，祖父之訓，誦經閱史，不呫嗶制舉義。年十五，《十三經》略能背諷，班、史之書，略能粗舉。長益博覽百家，然性好為詩歌，悼挽鍾、諏，追復騷雅，球自任也。弱冠系于長出游，游見天下人如是而已，遂益狂放，自行至性而不踰大閑。以爲從此以往，以五年畢詞賦之壇坫，以十年建事功于朝，再以十五年窮經論史、考究古今。年五十，則專心學《易》，少所受王虚舟先生河洛象數，當推明之，以終天年，人生足矣。豈謂甲成，敝忌民變，清白之家，善不可爲。繼以賊擾江北者十餘年。甫得通籍，老父爲武陵、蘄水所陷。武陵，指楊嗣昌。蘄水，指姚明恭。弟兩年苦侍圜扉，告哀感天，卒蒙陛召。比欲歸山，而令嚴逃選，羈絆朝隱，國變倏然。悲哉！悲哉！智弱冠災木數十萬言，皆詞賦也。災木，災及梨棗之省称。後稍稍有所進，著作古文，皆不以示人，考辨經史，不敢與人言論，以末世惡人學問也。矢死倖還後，一切生平著作，所博記經史之疑，所收金石、古文、女字之原，所考天官、輿圖、律曆、異記，所訊邊事土情，俱灰燼矣。

流離南海，時爲門人姚端有所纂錄。及人楚遁沉，又多亡失。

遐方無書可考，所記善忘，恐復秕繆。用修貶所所論，元瑞、元美擿而詆之，今隨野老問草木方言而已。

嗟乎，少年溺於雕蟲，中年荒於禍亂，父師所授，生平所得，皆未成編。海内之言智者，或以爲詞客，或以爲狂生。天性不愛利禄，時以曠達玩世，故不爲邊幅以自彫飾，窮理者嫌其異於宋儒而非之者有矣。計天下沉朴一心，究考古今者，惟吾爾公。知亂不慕功名，隱處深山者，必吾爾公。則天下知余心者，必為爾公。爾公白下與余交時，余猶流連詩酒，亦未深言也。然爾公許我，定知我者。君山中必有桃源，可以避兵；

擁書萬卷，可以考較；化行成市，可以分肄，能招故人與同席乎？經史所志，請陳端緒。三《禮》三《傳》，各自爲編，必附以後世之事，其辨乃明。《孝經》《論語》《詩》《書》，則先祖傳有定本，足衷漢宋之說。古今博物，則通於《爾雅》。文字、小學、音律、切均，統而正之。《易》有聖人之道四焉，少所學河洛象數，能守師說。庚辰黄石齋先生，同在西獄，以性與天道語我。二先生求之太深，時有回穴，然其合聖人之指者，誠千古未有之絕學也。患難自慰，時加紬繹，此則當靜告吾爾公以就正者。廿一史得失成敗之林，設身其間，究其世愛，體乎人情，折中聖人，斷而論之，名曰《史疑》。多聞闕疑，不敢自以爲是也。若乃著一代之史，則昌黎讓之，子玄難之。昌黎，韓愈。

子玄，劉知幾。所記時事，不敢以出，固宜專奉爾公，成直筆耳。

古今之詩歌，當代之古文，智舊有選本，論次十年，將成而天下亂。若得盡集書帙更選之，亦非難也。弟嘗自恨貪多技藝，分其心力，又曠達之性，放浪山川，不能勇於立名，既無同學鼓磺之，旋作旋廢，不亦宜乎？每敬吾爾公，有和靜沉毅之氣，足以策我之解。然弟亦時有逸懷超覽，或以解足下之莊，兩人交相

益也。若得同學讀書，以過亂世，不爲苦矣。貴郡去敝邑近，省待往返，抑又稱便，尚未知兵交何時可息，得道路擔签耳。

擔簦（deng），跋涉。

译文

编译者：倥侗无知

又寄给尔公的信

读书的人，生在乱世，可以说是极其痛苦了。但要是在乱世还舍弃读书，那会更痛苦啊。我没什么才能，却喜好读书，尔公你原本是知道的，可又能怎么样呢？小时候，祖父教导我诵读经书、阅览史书，不沉迷于科举应试的学问。十五岁时，《十三经》大致能背诵，班固的《汉书》、司马迁的《史记》这类史书，也大致能略举其要。长大后更是广泛阅览诸子百家的著作，而且生性喜欢写诗填词，追念屈原、宋玉的文风，向往恢复《诗经》《楚辞》的雅正格调，自己也以此为任。二十岁左右，跟着长辈出去游历，见识了天下的人和事也就不过如此，于是越发狂放不羁，任凭自己的本性行事却不逾越大的规矩。当时想着从今往后，用五年时间在词赋领域站稳脚跟，用十年时间在朝廷建立功业，再用十五年时间深入研究经书史籍、考究古今之事。到五十岁时，就专心研究《周易》，年轻时从王虚舟先生那里学的河洛象数之学，要把它推阐阐明，以此度过余生，人生也就满足了。

可没想到甲戌年，因遭人忌恨引发民众变乱，清白人家也难以行善。接着又有贼寇在江北一带侵扰了十多年。刚刚得以做官，老父亲却被困在武陵、蕲水。武陵，指的是杨嗣昌；蕲水，指的是姚明恭。弟弟在牢狱里苦苦侍奉了两年，诉说哀情感动了上天，最终承蒙陛下召见。等到想要归隐山林时，却因父亲逃避选拔，自己被牵绊在朝廷，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国家变故又突然发生。可悲啊！可悲啊！我二十岁左右写下的数十万字，都是词赋作品。（“灾木”是“灾及梨枣”的简称，指把文字刻印成书）后来渐渐有了些长进，写了些古文，却都不拿给人看，考辨经书史籍的见解，也不敢和人谈论，因为末世的人是厌恶学问的。侥幸从死亡边缘逃回来后，一生的所有著作，广泛记录的经史疑问，收集的金石、古文、文字的本源资料，考辨的天文、地图、律历、异闻，询问的边地事务和风土人情，都化为灰烬了。

在南海流离期间，当时有门生姚端帮我纂录了一些。等到进入楚地后四处漂泊，又丢失了很多。

远方没有书籍可以查考，所记的内容又容易忘记，恐怕再出差错。以前杨慎被贬后所论述的东西，胡应麟、王世贞他们挑剔并诋毁，如今我也只能跟着乡野老人询问草木方言罢了。

唉，年轻时沉迷于雕虫小技般的文辞，中年又因祸乱而荒废时光，父亲师长所传授的、一生所学到的东西，都没能编成书。天下谈论有才智的人，有的把我当作词人，有的把我当作狂生。我天性不喜欢功名利禄，时常以旷达的态度对待世事，所以不注重仪表来修饰自己，研究义理的人嫌弃我和宋儒不同而非议我的也有啊。想来天下内心沉稳朴实、能探究古今事理的人，只有你尔公。知道乱世不羡慕功名、隐居深山的人，也一定是你尔公。那么天下了解我心思的人，必定是你尔公。尔公你在南京和我交往的时候，我还流连于诗酒之间，也没能和你深入交谈。但你认可我，一定是了解我的。

君山中必定有像桃花源那样可以躲避战乱的地方；拥有万卷书籍，可以考证校勘；教化施行形成市集，可以分设学堂，能招来老朋友一同相处吗？经史所记载的内容，请让我陈述其头绪。三《礼》三《传》，各自编成一书，一定要附上后世的事例，它们的辨析才能明晰。《孝经》《论语》《诗经》《尚书》，先祖传下来有固定的版本，足以折中汉儒和宋儒的学说。古今的博物知识，都通于《尔雅》。文字、小学、音律、反切，要加以统理修正。《周易》包含圣人的四种道理，我年轻时学的河洛象数，能坚守老师的学说。庚辰年黄石斋先生，和我一起在西狱，拿天性与天道的道理教导我。两位先生对这些学问探究得太深，时常有些曲折，但他们契合圣人意旨的地方，实在是千古少有的绝学啊。在患难中自我慰藉，时常加以研习，这些都应当静下心来告知你尔公以求得指正。

二十一史中得失成败的事例，设身处地去思考，探究当时的世道人心，体察人情，用圣人的道理加以折中，作出论断，取名为《史疑》。多听闻并保留疑问，不敢自以为是。至于撰写一代史书，韩愈曾谦让过，刘知几也认为有难度。所记载的时事，不敢拿出来，本来就应该专门呈给你尔公，以修成直笔史书。

古今的诗歌，当代的古文，我过去曾有选本，整理了十年，将要完成时天下却大乱了。如果能把书籍搜集齐全重新选录，也不是难事。我常常悔恨自己贪多学了些技艺，分散了心力，又加上性情旷达，在山川间放浪形骸，不能勇于树立名声，既没有同学像冶炼矿石那样鼓励我，事情往往做了又半途而废，不也该如此吗？

常常敬佩你尔公，有平和沉静、沉稳坚毅的气度，足以鞭策我懈怠的时候。不过我也时常有超逸的情怀和广博的见识，或许能开解你的庄重，两人交往能互相受益。如果能一起读书度过乱世，也就不算痛苦了。你的家乡离我的故乡近，探望往返也方便，还不知道战乱何时能平息，能在道路上跋涉往来呢。

后记：密之，方以智（1611-1671），方氏红学中《石头记》原首稿作者，十七世纪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大佛之忠孝而全之人。称张尔公为兄长，人生知己。

张尔公即张自烈，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藏书家、文学家，字尔公，号芑山，别号谁庐居士，（1597-1673）。他是江西宜春人，南京国子监生，与艾南英同乡并互相攻讦文风，其著述涵盖经史子集，代表作有《正字通》（中国辞书史重要著作）、《四书大全辨》等40余种。 ‌通过密之写给尔公的书信，可见彼此情缘和方以智的自我认知以及人生志向！

倥侗无知将此文介绍给读者，希望后来年轻人能正确了解方以智，一位三百多年来被世人埋没和低估的一位开天眼之人。《石头记》真正的作者应有的胸怀和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