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就是工程师

发布时间:2025-05-07 12:24  浏览量:15

今日导读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曾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应该启发人类思考怎么去解决问题,而不是为唯美而唯美,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我写一本书就是要提一个问题。”写作的过程,既是对自己灵魂的发现和塑造,也应该力图启发读者对灵魂的塑造。今天推荐的文章,作者讲述了他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的。

上小学时,院子里曾住过一位算命先生,姓高,外地来的。高先生白天走村串巷,晚上便在院子里说书,有无人打赏倒无所谓。高先生的演绎能力极强,一段评书差不多能说一个晚上。评书的故事情节,前后偶有一点矛盾,有时衔接也不甚自然,但高先生聪明,每每如此,总是恰到好处地拉一阵子胡琴。后来我发现,他说的其实是古典小说,按照自己的记忆与理解,加点乡野见闻,灵活地删改与拼接,属于“二度创作”。

大约是在我家蹭过几次饭,高先生提出给我算命,不要钱。他反复掐着指头,两只干瘪的眼睛沉思得近乎放光,然后一声惊叹:“这小孩将来要当工程师!”

家人对高先生的预言将信将疑。我父亲当年考上师范,因政策原因被退了回来,现在只是一个普通木工。我将来子承父业当个木工,倒是很有可能,这跟“工程师”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对高先生的预言则深信不疑。当时流行玩火药枪,就是将钢丝制作成手枪状的击发装置。一到下课,大家就掏出“枪”相互比试,没有一个做得有我逼真、精巧。

很不幸,这把枪被班主任没收了。有一天,我发现班主任居然拿着我的枪自己在玩。他边玩枪边与另一位老师聊:“这家伙念书灵泛,枪还做得这么巧,将来是个好工程师。”我赶紧躲开,丢枪的失落顿时释然。

我坚信自己将来会当一个工程师,但后来学的却是中文,高先生的预言该是落空了。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学校当教师。报到的第一天,校长与教导主任就找我谈话。主任很客气地说:“这学期语文老师不缺,物理课又没人带。你们年轻人适应能力也强,这学期你先教物理。”我听后简直蒙圈了,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下子校长反而有点蒙,他们事前分析,我肯定不肯干,准备轮流做我的思想工作。

就这样,业余成了专业,专业成了业余。我隐约感到,高先生的预言也许是另一层意思:我能培养几个未来的工程师。业余时间,我仍旧研习文史,写一些诗歌或是散文。

而立之年,我转岗到了文化部门,工作分工是文物保护。这一年很奇怪,元旦前后的几天时间,境内阮鹗墓、方以智墓、吴汝纶墓等陆续被盗。阮鹗是明代的浙、闽巡抚,抗倭名臣;方以智是明末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著名思想家、哲学家和科学家;吴汝纶是晚清教育家,桐城派经典作家,“曾门四弟子”之一。这些墓葬保护等级很高,盗墓案备受关注,经省公安厅派员侦缉、督办,一个远在广西的盗墓团伙被成功抓获。不可移动文物的保护,当时是一个“阴阳局”,怎么做都会有弊端,法律也不能杜绝所有犯罪。历史文化的研究与书写,也是对文明的一种保护。

作家的使命是传承文明,历史题材的写作,是将散落的记忆重新编码为可传承的叙事,完成跨越时空的对话,让历史的火把燃烧在当下的天空。我在相关撰述中写到了阮鹗,写到了方以智,还有左光斗、阮大铖、萧穆等,力求以非虚构历史长篇的形式,呈现故纸中文明演进的脉动,以期让更多的人保护文明,传承文明。

我到文联工作后,仍然保持着历史题材写作方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历史也是鲜活的存在。明代名臣左光斗是我母亲的先人。在君昏臣佞的明季,左光斗以其牺牲与悲壮,与阉党集团作殊死拼搏,其忠君爱国思想的背后,更多的是对儒家“修齐治平”理想的捍卫。其后的几百年里,左光斗的后裔大多是卑微的农民,先人的精神基因世代以血缘传承。萧穆起身寒微,数十年里不懈努力,成为清末著名的文献学家与藏书家,被曾国藩称作“读书的种子”。萧穆的老家与我在同一个村子,他的后裔曾是我的学生。作家对历史人物的书写,只是突破了血缘与亲缘的边界。

中国的作家队伍十分庞大,但严格意义上的职业作家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业余”的。我接触过众多业余作家的来稿,绝大多数难以直接刊用。写作是个技术活,时间的业余性对写作的专业性,反而有着更高的要求。我时常建议写作者尽可能地加入相应的作协,在这种专业技术性的沙龙里,熟悉写作规范,掌握写作技术,熟练尔后工。没有技术就谈不上技巧,就如同样的食材做菜品,有人做出来香味俱佳,有人做出来难以下咽。写作这种技术层面的操作,让我时常想起高先生的“工程师”预言。

教师被称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也是。我当教师时对此深信不疑,后来渐渐觉得这标杆有点高,这是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的跨越。工程师是什么样的?我在采风或采访中接触过多位工程师,对其中一位印象深刻。有一家选矿企业,设备经常出故障,生产的铜精砂品位达不到要求。选矿的基本原理比较简单,就是先将矿石原料粉碎,浮选出铜精砂成为产品。设备出故障只影响到效率,铜精砂品位过低就不能进入冶炼,产品基本上等于废品。厂里的技术人员对问题束手无策,有人认为是球磨机质量不合格,有人认为是浮选设备存在问题,也有人质疑矿石进货中存在猫腻。实在没有办法,聘请了一位大型国企退休的高级工程师。

老先生大学时学的是黄金冶炼,对选矿并不特别专业。受聘之后,老先生对生产线作了一些微调,剩下的时间便常在生产线边转转。我去采访时,老先生正站在一台球磨机前,大概是机器要出故障。厂里技术员准备拿扳手敲,老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自己上前,拿螺丝刀击打了几下,用的是木柄,小螺丝刀在庞大钢铁之躯前相形见绌。到办公室采访时,我问了几个具体的细节问题。老先生笑道:“你没必要了解得那么细,这就像你们写文章,佶屈聱牙的东西没几个人看,吃力不讨好。好的生产线,工程师设计时是把它当作一个系统。系统有自己的认知,也有自己的表达,这和作家写文章一样,问题可能出在哪一段、哪个词,但又绝不是哪一段、哪个词出了毛病。”

老先生像是个文章高手,一问方知竟的确出过几部文集,怪不得说得人醍醐灌顶。确实是这样,所有的文学理论,都会论及作家的认知与表达,只是讨论的方式与角度有所不同。写作,都是作家基于自己认知的表达,有人的认知来自现实,有人的认知来自历史。每一个时代,都有无数的文化精英,将自己的时代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这也是当代作家历史题材写作的困境。历史题材的写作如果只是重复昨天的故事,无疑就进入了写作的绝境,需要作家结合自己对历史与现实的认知,精准地向这个时代作出表达。把握时代脉搏,呈现历史回响,这才是历史题材写作的出路与使命。

从某种角度来说,作家的确算是工程师。想起高先生当年的“预言”,已经像历史,但仍然是现实。

作者:章宪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庆师范大学客座教授,安徽省铜陵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杂文选刊》《北京文学》《青春》《清明》等报刊,著有《大明拐点》《国器之邦》《文状元》《海上大明》《明朝大败局》《明朝大博弈》《明季闲谭》等,编有文学、文史类图书三十余种。

图源:神笔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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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沈不言

校对 / 乔可可

审核 / 沈英芝

总编 / 韩丽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