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谈写作|张学昕、李洱:短篇小说——亚当的肋骨

发布时间:2025-04-28 13:12  浏览量:30

如何读书、写作,以及评判一篇文章的优缺,大家见地各异,主张不一。鉴于此,中国作家网特推出“名家谈写作”系列文章,让古今中外的名家与您“面对面”倾授他们的写作经验,或许某一句话便能让茫茫书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敬请期待。

——栏目主持:刘雅

张学昕,辽宁师大教授,博士生导师,辽宁师大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囯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获鲁迅文学奖理论评论奖、“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等奖项。

短篇小说的“肋骨”

□ 张学昕

这期“短篇的艺术”栏目,刊发了作家李洱和几位青年学人关于短篇小说的文字。其中李洱竟然用“亚当的肋骨”来形容短篇小说的艺术。我以为这样的说法,格外有趣和独到。李洱从另一个视域或维度,特别强调短篇小说内在生命力的获得,以及它所蕴含的取自于强大“母体”却又能够在很大程度上超越母体的创造力、离心力和再生性。短篇小说是“亚当的肋骨”,李洱对此做出如是表达:“正如夏娃取自亚当的肋骨,短篇小说可以看成作家生活、情感、经验的提取物,是从作家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肋骨之短小,正如短篇小说形制之短小。这短小的肋骨其实浓缩着作家的全部生命密码,它从属于作家,但又获得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它其实又独立于作家。同时,它又呼唤着读者通过阅读加入创作。”我相信,李洱的这个比喻和提法,极有可能会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解短篇小说艺术的新路径、新理念、新概念。

回望短篇小说这种文体自身的发展、演变,这期间,虽然许多中外作家、理论家对其都曾有过不同的阐释和观念,但是,很少有以这样的喻象来延展和换位思考,并且,进一步由原本是整体和局部的“肉身”和“肋骨”,引申出短篇小说文体及其内涵、体量的“轻”与“重”,以及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之间,在性质、品质和本质上存在的对话关系。李洱提及到的博尔赫斯对短篇小说的整体感受,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及其隐喻,还有卡尔维诺对短篇小说充满深情的感悟,都是作为世界级短篇小说大师,以一位写作者身份基于叙事经验对短篇小说文体作出的“贴己”的判断。在这里,无疑体现出他们各自的美学观、价值观,也显示出他们探索短篇小说写作的方法论和审美叙事路径。实际上,无论是短篇小说创作,还是关于这种文体的思考和研究,每当人们谈起它的时候,都深刻地体现着他们对短篇小说的情有独钟。苏童说:“谈及短篇小说,古今中外都有大师在此留下不朽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童话作家的原始动机是为了孩子们上床入睡而写作,而短篇小说就像针对成年人的夜间故事,最好是在灯下读,最好是每天入睡前读一篇,玩味三五分钟,或者被感动,或者会心一笑,或者怅怅然,如有骨鲠在喉,如果读出这样的味道,说明这短暂的阅读时间都没有浪费,培养这样的习惯使一天的生活始于平庸而终止于辉煌,多么好!当然前提是有那么多好的短篇可以放在枕边。”

短篇小说的确如苏童所言,是“枕边的辉煌”,它还让我们能够领悟到梦境之外的主体性存在。我想,还可以说,短篇小说的作用和价值,尤其是那些短篇小说经典所衍生出来的意义,更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和灵魂上的咖啡,它可能会在短暂的阅读过程中,升华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另外,短篇小说可谓最精炼、最谨严、最端庄、最自由的文体,它一定具有独特的“感觉结构”,有独特、确切的观察事物的方式,恰当的语境。它是画面,是场景,是情境,是寓言,是象征,是哲学,是虚构的时间和空间,是一面镜子或深描出来的一个梦,它以自身的精到、细腻的修辞,会让人们拥有属于阅读应有的美妙的心灵状态。我在想,短篇小说这根“肋骨”,真的能够成为令我们获得生命、生活、灵魂的支点。

我相信,每一篇杰出短篇小说的诞生,都有着作家与生活之间宿命般的机缘,它是存在世界在作家心智、心性和精神坐标系上的灵动发生。在这里,必定蕴藉着作家的经验、情感、心理、时空感、艺术感受力、虔诚与叙事激情,这些,都可以视为短篇小说的“肋骨”所在。就是说,当作家将“肋骨”般的遒劲的支撑力、凝聚力,交付给故事和叙述的“肉身”的时候,就是在一个浓缩的有关世界的神秘场域里,命定般地建立起一种全新的有关世界意义的结构,而这必然是精神、思想、情感的集大成。

一个多世纪以来,像短篇大师契诃夫、莫泊桑、卡夫卡、博尔赫斯和雷蒙·卡佛等等,都在不断地开创短篇小说写作的新纪元。他们不仅在世界范围内使“短篇小说观”发生着变化,而且,从重情节、虚构故事,发展为依照生活或存在世界既有的样态,自然地叙事。巧合和真实,叙述、“空白”和张力,意绪和节奏,都精妙绝伦。这些,都深刻地彰显出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短篇小说价值。

可以想见,现在对短篇小说本体做出更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将是一件多么饶有兴味和意义非凡的事情。这样,就可以让我们渐渐地、真正地清楚短篇小说究竟是什么。

李洱,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现为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教授,北京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应物兄》等 。《应物兄》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捷克语、阿拉伯语、韩语、罗马尼亚语等语种,在海外出版。

亚当的肋骨

□ 李 洱

写下“亚当的肋骨”这个题目,我便体会到了创世的悲喜。回望短篇小说悠久的历史,当我试图以“亚当的肋骨”来形容短篇小说艺术,一种“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创世记》第2章提到,耶和华使亚当沉睡,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再用所取的肋骨造了女人夏娃。亚当醒来,称夏娃为肉中肉,骨中骨。这说明,亚当与已经获得独立生命的夏娃,虽然互为他者,互为客体,但两者又是共生关系。他们共同分享着“另一个自我”,共同负担着创造生命的责任。

当我说,短篇小说是“亚当的肋骨”,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正如夏娃取自亚当的肋骨,短篇小说可以看成作家生活、情感、经验的提取物,是从作家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肋骨之短小,正如短篇小说形制之短小。这短小的肋骨其实浓缩着作家的全部生命密码,它从属于作家,但又获得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它其实又独立于作家。同时,它又呼唤着读者通过阅读加入创作。在这个过程中,它可以繁衍出自己的谱系,拥有自己的历史,如同亚当与夏娃可以繁衍出人类的文明史。

我想,可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博尔赫斯把短篇小说看成世界的缩影,它同时包含着时间概念(世)和空间概念(界)。而当海明威把短篇小说看作漂浮的冰山,我以为那露在水面上的部分不仅是整座冰山的一角,也是大海风光的写照,正如肋骨是亚当生命的浓缩。当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座冰山又与陆地上的那座白象似的群山具有同构性。倘若再借用卡尔维诺的说法,我想说短篇小说既是轻的,又是重的:相对于整个肉身,肋骨是轻的,有如彩虹和羽毛,而且它处于运动之中;但它同时又是重的,正如肋骨不仅来自沉重的肉身,而且肩负着创造的重任。

我总是倾向于把小说的创作过程看成作家与自我的对话过程,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这个对话过程,就是发现自我以及寻找另一个自我的过程。对于真正的读者而言,阅读小说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在我看来,短篇小说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形式,更是一种生命的精悍隐喻。它提醒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是因他者的肋骨而诞生的,我们拥有了自己的肋骨,并生出新的肋骨。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作家写作的过程,读者阅读的过程,也就是取出自己肋骨的过程。那种创世的悲喜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真实。我们通过有限的肋骨感受无限,我们通过有限的篇幅体验永恒。

2025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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