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清旷，笔墨千秋：李成塞林平野图的美学与人文探微

冰封的河道蜿蜒向前，两株古松屹立于寒冬，在淡墨轻染间，一个气象萧疏的世界悄然苏醒。

北宋画家范宽以“峰峦浑厚、势壮雄强”著称，而与他同时代的李成，却以“气象萧疏，烟林清旷”开创了山水画的另一重境界。作为五代宋初的绘画大师，李成一生短暂却照亮了中国艺术的长河，他的《寒林平野图》不仅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更是中国山水画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这幅绢本水墨画，展现了隆冬时节的平野景象。近处两株长松挺拔而立，古柏枝干虬曲盘结；中景河道曲折，似已冰封凝固；远景烟霭空蒙，渐次延伸至天际。没有繁复的布局，没有浓墨重彩，只有枯枝寒树、荒山冻水的简约描绘，却营造出空旷幽寂、静谧清冷的意境。

1 笔墨意象：线条的力度与节奏

李成的山水画，以线条的表现力著称于世。《寒林平野图》中，线条不仅是造型手段，更是情感与气质的载体。画中松针采用挺直细劲的“攒针”笔法，即使不染淡墨，也自带荣茂之色。

而最具特色的，莫过于他对曲线的极致运用。画中树枝无论粗细，均呈弧曲形态，创造出所谓的“蟹爪”式造型。中国书画家向来重视线条的力度，唐代书法理论已有“努不宜直，直则失力”的论述。

李成笔下的曲线，恰如拉满的弓弦，屈曲中蓄藏着强大的张力。这些充满力度的曲线，被后人誉为中国画最优美的线条。

2 惜墨如金：淡墨的奇幻效果

李成在墨法上有着独创性的贡献，史称“惜墨如金”。他极少使用浓墨重彩，而是以淡墨轻染，营造出梦幻般的氛围。宋代米芾在《画史》中评价：“李成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多巧少真意。”

这种“石如云动”的效果，后人称之为“卷云皴”，成为李成笔法的重要标志。《寒林平野图》中，淡墨的运用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河道冰面以淡墨轻轻带过，远山在烟霭中若隐若现，整幅画面给人一种秀润淡雅的审美享受。

这种简淡的风格，不同于荆浩、关仝的雄强，开创了山水画的新境界。

3 平远构图：空间的诗意安排

李成尤擅“平远”构图，这在《寒林平野图》中得到了完美体现。他采用平视角度，将景物依次安排近、中、远三个空间层次，引导观者视线从前景的松柏，经过中景的河道，延伸至远景的烟霭。

这种构图方式，不仅创造了深远的空间感，更营造了空灵清旷的意境。

画面中，两株长松虽占据主要位置，但整体布局疏朗有致，留白得当。这些留白既代表冰河、烟霭，也给予观者想象的空间。清代孙承泽在《庚子消夏记》中生动描述：“古木夭矫，雪色凛冽，寒鸦群集衰草中。暑月展之，如披北风图，令人可以挟扩。”

这正是李成平远构图的魅力所在——创造出一种可游、可居的山水空间。

4 人文精神：从自然景象到心灵意象

李成的艺术成就，不仅在于技法上的创新，更在于他将自然景象提升为心灵意象的能力。他笔下的山水寒林，已不再是简单的自然物象，而是高洁傲岸、坚韧不屈的人格象征。

作为唐宗室后裔，李成一生坎坷。他生于五代十国的动乱岁月，虽怀有磊落大志，却时运不济，最终在四十九岁时醉死客舍。这种个人命运的多舛，使他将情感寄托于画作之中。《寒林平野图》中屹立于寒冬的古松，正是画家内心峥嵘的写照。

儒家“比德”思想在李成的山水中得到了完美体现。松柏在严寒中依然挺立，象征着儒士在乱世中坚守节操的精神。这种将自然景物人格化的表现方式，使李成的作品超越了简单的风景描绘，达到了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

5 历史影响：从宋至今的传承

李成的画风在当时就已享有盛誉。《宣和画谱》评价：“时凡称山水者，必以成为古今第一。” 甚至有人说“北宋一代的山水画，都在李成的笼罩之下”。

他的影响延及元、明、清各代。

其“蟹爪”画法为弟子郭熙所继承，并在《早春图》等作品中得以发扬。而“卷云皴”的笔法，也成为后世山水画的重要技法。然而李成真迹在北宋末年就已极为稀少。

米芾曾惊叹：看了三百多幅称为李成的画，只有两幅是真迹。这种真迹的稀缺，从侧面反映了李成画作的受欢迎程度和模仿者的众多。

《寒林平野图》有幸流传至今，画上宋徽宗题“李成寒林平野”六字及乾隆帝题诗印章，构成了一幅流传有序的珍迹。它不仅是一件艺术品，更是一部承载着历史的文化瑰宝。

今日当我们站在《寒林平野图》前，仍能感受到千年前那位落寞王孙的心境。画中松柏虽历经寒冬却依然挺立，仿佛在告诉我们：艺术的真谛不在于技法的繁复，而在于心灵的真诚。

李成将个人的生命体验融入画笔，创造出超越时空的艺术境界。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近千年后，我们依然为这幅《寒林平野图》而感动——它不仅是对自然的描绘，更是对生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