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的细节》 9 :李成《读碑窠石图》何以成百代标程?

发布时间:2025-09-13 18:01  浏览量:25

1、李成是李唐宗室后裔,本籍长安,因战乱避居营丘,后世遂称其“李营丘”。这一出身赋予他独特的文化视野——既受皇室艺术审美熏陶,又因避乱经历对自然与乱世有更深体悟。虽生不逢时,却凭借宗室身份的文化积淀与后天画艺,在五代至宋初的画坛站稳脚跟。他的“宗室”背景虽未直接助力仕途,却让其画作自带一种超脱世俗的气韵,区别于民间画匠的“实用型”创作,为后续成为“古今第一”的山水画家埋下伏笔。

2、李成早年师法关仝,与关仝、范宽并称“三家鼎峙”,是宋代画坛的核心影响力人物。从皇室到民间,均以收藏、学习其画法为风尚:宋神宗因崇拜李成,间接推动郭熙创作《早春图》;北宋画院山水画的顶尖作品,几乎都以李成画法为“模板”。宋朝作为中国艺术顶峰时期,李成的画风堪称当时山水画的“主流标准”,甚至元人直接尊其为“古今第一”。这种影响力远超同时代其他画家,核心在于他的作品既延续北派山水的雄浑,又注入独特的“灵气”,契合宋代文人与皇室的双重审美需求。

3、《读碑窠石图》这幅画最抓人眼球的,是左侧贯穿画面、“长牙舞爪”的古树。从时节看,树叶落尽显冬季萧瑟,古树根系深扎地面,枝干向四方舒展,如环抱般围住古碑,仿佛与古碑共生多年,形成“树护碑、碑映树”的共生感。技法上,古树枝干以细线勾勒,笔力潇洒遒劲且富有韵律,蜿蜒曲折的形态不见丝毫柔弱,反而透着对抗恶劣自然环境的恣意与坚韧。这种“以形传神”的描绘,让古树不仅是景物,更成为岁月与生命力的象征,为画面奠定深沉厚重的基调。

《读碑窠石图》北宋/李成/绢本/水墨/126.3×104.9cm/(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4、西方古典绘画以“模仿再现”为核心,强调“物我对立”,画树仅追求形态逼真;而中国山水画遵循老子“自然”“物我合一”的精神,画家画树不止于“形似”,更要传递树的“生长过程”与“元气”(生命力)。《读碑窠石图》的古树正是如此——它不仅有“树的样子”,更通过遒劲枝干、舒展形态,展现树木在自然中抗争、生长的生命力。这种“超写实”的精神表达,让画作跳出“风景画”的局限,成为承载画家对自然领悟的艺术品,也是中国山水画区别于西方风景画的核心特质。

5、李成在技法上有两大突破性创造:一是“蟹爪皴”,用于描绘树枝——枝干线条如螃蟹爪子般遒劲分叉,既保留树木的自然形态,又通过线条的曲折感传递坚韧气韵;二是“卷云皴”,用于表现山石——以笔尖精准迂回的笔触,将山石皴成云朵般的灵动形态,打破了荆浩笔下高山“刚硬不可侵犯”的单一感。“卷云皴”最精妙之处在于“画风于无形”:虽未直接画风,却通过山石如流云般的纹理,让观者感受到风的流动,使巍峨高山兼具“雄浑”与“灵动”,凸显自然万物“抗争后不屈”的高贵特质。

荆浩《匡卢图》(局部)

李成《茂林远岫图》(局部)

6、米芾评价李成山石“石如云动”,精准点出“卷云皴”的艺术效果。李成用“卷云皴”描绘山石时,笔触迂回如流云,墨色浓淡交错,让原本厚重的山石仿佛有了云朵的轻盈与动感——观者凝视画面,会产生“随山石遨游天空”的沉浸感。这种效果恰好契合北宋皇室的审美需求:北宋作为强大王朝,既需要山水的“恢弘霸气”彰显国力,又需“万物凝聚的灵气”体现文化底蕴,而李成的山石既具北派山水的巍峨,又有流云般的灵气,完美适配皇室对“王朝气象”的艺术表达。

7、《读碑窠石图》的“碑”是画面绝对主角,虽历经风雨字迹磨损,看似“无字碑”,但主仆二人凝视的专注表情,暗示碑中藏有深意。最关键的线索是碑侧小字“王晓补人物,李成画树石”,揭示这幅画是“合作作品”——李成负责树石部分,王晓补充人物。这一信息不仅还原了创作背景,更印证了五代至宋初的绘画分工传统:画家常专注于某一领域(如李成擅山水、王晓擅人物),通过合作完成完整作品。同时,碑的“古旧感”与树的“生命力”形成对比,强化了“岁月流逝、精神永存”的主题。

8、从魏晋到唐、五代至宋初,画家普遍不在画作上留名,核心是怕破坏画面整体性,画家姓名与作品信息仅记录在历史典籍中(如《历代名画记》)。而从宋代开始,画家逐渐在“不影响画面”的前提下藏签名——或藏于山峰、树干,或像《读碑窠石图》般写于碑侧。这种变化并非偶然:一方面,宋代文人画兴起,画家更注重“作品归属”与“个人表达”;另一方面,绘画技法成熟,画家能巧妙将签名融入画面,既保留作品完整性,又实现“留名”需求。这一演变也成为古画断代的重要依据:有作者题款的画作,基本可排除宋朝以前的可能。

9、关于画中主仆二人的身份,流传两种核心传说:一是东汉蔡邕读曹娥碑的情景;二是曹操与杨修探访曹娥碑的故事。两种传说均围绕“曹娥碑”展开——曹娥是汉朝少女,因父亲落水遇难,寻父十七天后投江,三日后背父尸浮出水面,当地县令为其立碑,邯郸淳撰写碑文。这一“孝女”故事流传甚广,成为后世文人凭吊的文化符号。画中主仆“读碑”,实则是借曹娥碑的文化内涵,为画面注入“缅怀先贤、感悟世事”的深度,让山水不再单纯写景,而是承载历史与人文思考。

10、曹娥碑上的“密码”有何文化深意?据记载,蔡邕看到曹娥碑碑文后激动题下“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密码”,后被杨修破解:“黄绢”是有色丝绸,对应“绝”;“幼妇”是少女,对应“妙”;“外孙”是女之子,对应“好”;“齑臼”是捣姜蒜的容器(受辛之器),对应“辞”,合为“绝妙好辞”。这一“密码题跋”充满文人趣味,既赞美碑文精妙,又体现文人阶层的“智力共鸣”。画中主仆“读碑”,暗合这种“解读文化密码”的场景,让《读碑窠石图》从“山水+人物”的表层,升华为“文人对话历史”的精神载体,丰富了作品的文化层次。

11、李成性格孤傲,绝不趋炎附势——不愿做官便以画画为生,即便王公贵族求画,若看不上对方也断然拒绝;他嗜酒,常痛饮狂歌,清醒时作画、醉酒时抒情,最终于公元967年因饮酒过量死于客舍,活得意气风发。这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格,恰好融入其画作的“超脱气韵”。后世对其评价极高: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称,仅李成、关仝、范宽三位山水画家“才高出类,为百代标程”,意即后世画家无论如何创新,都难跳出三人的艺术框架。这一评价既肯定李成的画艺,更凸显其对中国山水画的“奠基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