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国画大师张洪千与其业师吴玉如先生概述

2025年3月3日

张传伦

当代画坛，天真纯粹，唯张洪千先生一人而已，恂恂然如儒者。

序齿序德，洪千先生都是我的父执辈。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中国和美日建交，古老的神州大地吹响改革开放的号角。

当时的中国没有涉外宾馆，南京路上建了天津第一家涉外宾馆——友谊宾馆，先父是第一批中国天津涉外旅游部门的领导，兼任友谊宾馆总经理，宾馆设有卖品部，买主大多是日本人，经营适合日本人消费的笔墨纸砚等中国传统艺术品，卖品部经营名人字画是主项，时在友谊宾馆寄售书画最为风光的津沽书画家不过五六位，吴玉如，溥佐，王学仲，张洪千……

吴玉如先生像

吴玉如先生应是我的师爷辈，七十年代已是七十余岁的古稀老翁了，好意吹捧他的人，非要把吴老和沈尹默连一块，说什么“南沈北吴”，错以为如此这般，是高抬了吴老，孰不知“西坡比东坡差多”，巴结讨好沈尹默的一干人等，吹嘘他的小楷不让晋唐，然观沈氏小楷最多百字之内，累见败笔，尚不能望明清书家之项背！遑论晋唐。甚尔写不过他的女弟子张充和。

吴玉如书宋卢钺诗赠陈玉璋

沈氏名声响亮些，不过是四九新政后，沈极力输诚，在文化界位居高位所致。吴老则大不然，终是理念不同，五十年代，吴老在大学任教，与体制内的校长一语不合，爷不伺候，潇洒转身，回府挺经研古，颐养心性。

吴玉如高擎着的那一支湖笔始终端挺，唯生活起居乏人照顾。友谊宾馆算是做了一件特有德性的大好事，三顾茅庐，再四相邀，吴老方才入住友谊宾馆，有专职服务生侍候，不几日，某服务生服侍洗澡时，发现先生脚指甲不知有多少天没剪过，脚趾甲卷曲在腿趾下，速备热水泡脚半个时辰，不该长那么长的角鳞质变软了，才被服务生一一剪净，爽！真爽！吴老开心极了，在客房里转了好几圈，连呼：“脚底生风脚底生风。”

纵观近代文苑书坛，吴玉如先生才华盖世，学问淹博，法书遒劲峻拔，温雅妍媚。底子还是瑯玡羲献父子的笔路，艺止于此，还成就不了吴派风格，揉入了北碑的雄健，才形成了吴派的书风气韵。这情形很像溥雪斋，二十来岁一笔活脱脱赵体，在朝野上下已享盛名，然而，欲上层楼无它路可走，雪斋认定尚须潜心书房，下几年功夫从米元章《天马赋》《梅花诗》入手，朝夕观摩，废笔成丘，养成米赵兼融的“雪斋体”，连儒二爷溥心畬看了都钦佩不已。几十年后，启元伯任中书协主席，由衷感叹：“要是雪大人活着，轮不上我当书协主席”。

于书法一道，启元伯佩服的人不多，古今绝技在身的顶流高逸就那么几个人，秉性或有不同，睥睨天下名士的脾气都差不太多，不是装的，元伯得中庸之道，处世为人说话都很圆融，最不客气的话也就是在二三老友闲谈时说说：“不会写字的、写错字的都到我这当书协副主席来了……”

吴玉如真是一点面子不给，还是这位偶而写错字的书协副主席，姑隐其名，也算是为尊者讳吧，其人仰慕吴老书法，特意叩府拜访请教吴老，欲求吴老于书法一艺有一番开示，吴老怎么说：“难办难办，你等的这一壶水太脏了，须倒掉，重来……。”副主席哪里听过这等话，下得楼来，怒不可遏，在小区院子里冲着窗口大吼“这人太狂妄了！太狂妄了”。

七十年代，吴玉如受邀到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讲孙过庭《书谱》，来了三千人，场下坐着一翩翩公子范曾，金水（河）流日夜，江东才子，翘首公来。稍顷，一中年人搀扶着吴老走向主席台，人未坐定，吴老开口三句话：“你们请我讲书谱，讲了，你们也听不懂。”语毕，兀自走下台，全场一片寂静，大家都被如此卓荦不凡的大师做派震呆了……多年后的范曾撰文记此事甚详，对年轻的范曾影响很大，原来大师居然可以这样任性，不亦过乎！

张传伦和范曾先生合影于天津南开大学、济南索菲特酒店

吴老见到普通人，比如遇一年轻的邮递员喜欢书法，吴老会说你有灵气，我教你，好好学，假以时日能成书法家。

这是吴老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大抵说的是客套话，也是对位居高位不好好写字的某些书法家的一种反讽。之于张洪千的画作，吴老真正是慧眼识珠，一日，洪千携新作请吴老点评，此时陈云君来拜访吴老，陈也是吴老的学生，洪千先自告退，吴老望着洪千背影，说与云君听：“此人丹青必大成”。

大丈夫当有傲气，而这傲气的底蕴须得有傲骨，每个时代都有那么几根傲骨头，这铮铮傲骨足以 撑天立地， 吴玉如当之无愧。张洪千作为吴老的得意门生，自是倜傥不群，风骨峻节之高士，“想当年有领导请洪千教家里子孙画山水，洪千说学业太浅，误人子弟，未能领命。日本文化名人明石春浦在东京立洪千个人美术馆，洪千说为时太早，自度如应，有损寿命，年少不能享此大名”。

听洪千说过吴玉如的一桩早年轶事，民国年间，吴玉如在京城琉璃厂南纸店挂笔单鬻字。一日雪大人溥伒度入店堂，见壁上一幅落款吴玉如的行书条屏，难得入了贝子爷的法眼，且青睐有加，遂向店老板吩咐，不日请吴玉如来我府上饮茶。书坛后劲与前辈大师围炉品茗，因了二人都崇尚帖学，小吴先生华堂语从容，推谈甚惬，雪大人见赏，呼下人呈来一盒御制湖笔，厚贶玉如，期许甚高。

左起第一人溥雪斋

晚年的吴玉如每每忆及，仍很动情，引为人生的励志一大幸事。

张洪千先生四世祖遗像

洪千先生出身于“畿东大邑”宝坻县的书香之家，门第高耸，满腹诗书的乡绅四世祖生了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都中了举人，清代的举人一如明代，极有威权势力，很受尊敬，地方上的大事都是衙门和举人老爷商量着办。洪千先生青壮之岁有幸揖拜吴玉如先生为师，深受吴老儒家文化浸润，行得是古贤往圣之道。听洪千闲话古今艺事，吐属清奇，言多古训，饶有意趣。

在天津友谊宾馆，玉如先生与先父初次觌面，彼此投缘，不觉夕阳西下，华灯绽放，正宜挥毫，早有伶俐女生研墨铺纸，玉如先生赠与先父的第一幅墨宝：“遇于沽上亦难得之”，即兴之作，更多默契。

友谊宾馆时有一方家陈玉璋先生懂书法，兼任宾馆的接待工作，特于吴老法书，睿赏备至，照顾吴老细致入微，十分殷勤，宾馆本有洗衣房，玉璋不用，弄来一个大盆，一个搓衣板，哼哧、哼哧地给吴老手搓换洗衣物，这下还得了，吴老感动极了，从此，吴老案椟墨宝随便拿。

洪千此时已拜吴老为师，终身受惠。尤是吴老授业解惑，每为洪千指点迷津，洪千原名鸿千，多次访问日本的机会，都被鸠占鹊巢，鸿千郁闷极了，遂请教吴老怎么办，吴老点化：“张姓，偏旁弓，张弓射飞鸿，大不妥，易鸿为洪，洪水的洪，洪水滔天，浩浩乎怀山襄陵，看谁还拦得住”？！不久，洪千果然征帆远影绕蓬壶，驶达东瀛。

王学仲写了四个狂草大字“原驰蜡象”，在友谊宾馆寄售，日本人出价四千外汇人民币“豪夺”而去，轰动津沽，一字千金，了不得的是，外汇人民币的币值是人民币的两倍，时在七十年代初，中国还没有万元户之说，算是发笔大财。多少有些遗憾的是这四个字写在四张宣纸上，艺术是需要难度的，懂书法的人都知晓写好一个字很容易，写多几个字就难了，难在要做到笔韵贯通，行气流畅。

张洪千夫妇与老领导在洪千巨幅山水画前合影留念

宾馆大厅两侧悬挂两幅山水画，取法北宗，气韵高古，一望而知岀自张洪千的手笔，日本人纷纷在画前合影留念。这画挂的好好的，某日，不知被宾馆的哪个部门摘了下来，洪千意下不快，先父知道了找人重新悬挂恢复原位。就这么一件事，多年后，洪千还记着同我提起，洪千和老师吴玉如都是重情重义，受恩必报的的正人君子。

张洪千先生嘉贶张传伦四尺整纸水墨白描工笔人物画

洪千先生送世交好友的书画，落款都很讲究，透着古雅，文气斐然。赠天津老领导的山水画，落款“同郡张洪千”，老领导对洪千可谓恩爱有加，仁至义尽，很是心疼他这位“穷且不坠青云之志”的小乡贤，特别称赞他的山水画，请天津籍的书画家去友谊路上的国宾馆写字画画，一定叫上张洪千，那些个书画家，都是坐车或开车很神气地驶进国宾馆，洪千呢？是骑了一辆破自行车就敢进国宾馆，门卫哪见过这样的，拦住不让进……惊动了老领导，老领导几乎怒了，连声说：“快把洪千请进来、请进来……“

多年来，老领导对洪千情义弥深，有机会就送些地方特产茶叶什么的给洪千，我居然沾了一次光，那是几年前，我去拜访洪千先生，商量将他慨然相赠与我的工笔画，再写上一篇古文洛神赋，洪千的书法，先由吴玉如先生的小楷入手，打下基础，下过大功夫，继而临习陈少梅，写得一笔可以乱真的陈少梅小楷，启元伯说陈少梅写倪云林，搔到了痒处。我意以为张洪千写陈少梅不仅是搔到痒处，且有倪云林的清影在焉。观近代书画家一笔字上得了台面的没有几个。

陈少梅先生像

陈少梅山水画观瀑图

我在洪千寓所的沙发上坐着，一眼瞥见地上有一紫砂坛子，体量硕大，造型古雅，我问洪千：“这坛子是盛什么的”？“普洱茶，老领导送我的”，我很好奇，特想知道领导送的该是何等货色，打开坛盖，洪千抓出一大把，说：“你爱喝茶，带走回家品品”，原来是普洱茶的微型小茶饼，一壶一饼，可供二人沏上好几泡，回了寒斋一喝，果真是茶中妙品，喝出好来了，茶和酒有相通之处，饮之不难喝，就可算得是好茶好酒了，一喝出好来，那还了得，绝对是豪奢的超级享受。

中年后的洪千山水人物皆以陈少梅为师，陈少梅的书画成就，启元伯在其画集序里推崇备至，不需我再多言，洪千在学少梅劲健线条上下过大功夫，中国画线条疲软是大病，一味劲健又难免燥竞火大，少梅处理得最好，洪千的笔路线条深得少梅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细微处见精神的真传，洪千最懂少梅，点评少梅之语，亦唯洪千能言之：“少梅的画可做一个个的盆景来看”。中国的盆景艺术正是山川形胜的提纯，大自然景物的精妙缩写。洪千将少梅的山水画廓而大之，取法乎上，采丽竞繁，而兴寄壮阔豪迈，北派山水画的整山整水跃然纸上，尤是站在洪千的丈二、丈六的巨幅山水画前，令你由然忆及李太白的两句诗：“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耳边仿佛听到在山谷间轰鸣的雷声，洪千笔下瀑布水口的渲染，水势特大，气氛氤氲，无怪乎陈云君先生曾论：“看洪千山水要撑上一把雨伞，夏天看雪景山水，别忘了穿棉袄！”此语妙极！可谓要言不繁，顶得上一篇万字画论。

张洪千先生山水画

张洪千先生山水人物画四条屏

老领导懂艺术，懂画，评价洪千山水画，“当今天下画坛能画北宗山水的，只有张洪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