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曾经照古人
发布时间:2025-10-06 12:47 浏览量:31
那是一轮渐渐丰盈起来的月。起初,它还是怯怯的,带着些夏末的倦意,淡白白的一钩,像美人新画的眉,纤弱得几乎要化在靛蓝的晚空里。可过了两日,它便鼓足了些勇气,成了半环温润的玉玦,清辉也亮了几分,夜里看书时,那光竟能透过窗格,在书页上投下淡淡的、水波似的影子。而今夜,它终于圆了。圆得那般坦然,那般完满,像一颗被岁月磨得光润无比的珍珠,又像一只无所不察的、宁静的眼睛,从邈远的天心,静静地俯瞰着这人间。
庭院里,那棵老桂树筛下了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明明暗暗的,仿佛许多无从记起的旧事。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冽的、属于秋日特有的甜意,是桂香,却又不止是桂香;那里面,似乎还糅合了月光本身的、凉丝丝的味道。四下里静得很,唯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墙角的石缝底下,幽幽地、间歇地吟唱着,更添了几分幽寂。我搬了一把旧藤椅,坐在廊下,什么也不做,只是让自己浸在这片溶溶的月色里。这光,仿佛是有分量的,却又不是那种沉甸甸的压迫;它更像一袭清水的抚摸,从头顶,到脸颊,到衣衫,到膝上摊开的手掌,无处不感受到它的存在。那是一种微凉的、滑腻的触感,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软了下去。
这样圆满的、无私的光,想必今夜也正照着我千里之外的故乡吧。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另一片月光下的情景来。那是老家庭院的一方小小石井栏,井边的青苔,常年是湿漉漉的,在这样好的月色下,定然会泛出一种幽深的、墨绿的光泽。儿时,我们总爱围着那井栏跑,母亲便急急地唤着,声音里满是疼爱而又惊慌的嗔怪。中秋的晚上,一张小小的方桌是要摆在院子中央的。桌上除了月饼、菱角、莲藕,总少不了一碟毛豆,一碗清茶,是敬月宫的。祖母拈香的时候,神情总是分外庄重,嘴里喃喃地,不知在向那月里的神仙诉说着什么一家老小的平安愿。那时节,我们小孩子的心里,是没有这许多幽微感触的;我们只盼着那供桌上的月饼,盼着那甜甜的馅儿,盼着那酥脆的皮。如今,那井栏,那石桌,想来依旧吧?只是祖母的坟头,青草已历几度枯荣;父母的鬓边,也早被岁月染上了重重的霜。那一片我曾奔跑过的月光,如今又正照着谁家
孩子的欢颜呢?
这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月,总是那一轮月;而月下的人,却已换了一茬又一茬了。我忽然便记起唐人张若虚的句子来,那真是千古的浩叹: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今夜的我,在这南国的庭院里,所望见的,与千年前那江畔的诗人所望见的,竟是同一轮月么?若真是,那这清辉里,又该缠绕着多少代人的悲欢与离合,寄托着多少颗心灵的祈愿与怅惘?这月光,仿佛成了一面巨大而透明的镜子,古今的人们,都在这镜中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又都悄然逝去,了无痕迹。只有它,默然无语,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永恒,映照着人世的短暂与无常。
夜渐渐深了,风里也添了更重的凉意。远处的市声,不知何时已完全沉寂下去。那轮月,似乎升得更高,也更亮了些,像一块毫无瑕疵的、冰凉的玉璧,周围的云彩,被映得成了极淡的、透明的银白色,一丝一丝地,慢悠悠地浮过。我站起身,藤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该回到那属于我的、四壁萧然的小屋里去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月光紧紧地跟随着,在门槛外边的地上,流成一条白练。我忽然觉得,我带回的,不止是满身的清辉,更有那无边的寂静,与这寂静里所蕴藏的、千年的重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