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红楼1630】清虚观打醮对宝黛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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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整个的端午节赐礼和清虚观打醮，对宝黛的冲击是巨大的。

甚至，是颠覆性的。

首先，宝玉不爽了，发誓此生不再见张真人。

这是要有多恨，才会说出这种话？

而且，这种不爽并没有因说狠话发泄就消失，而是持续发酵，导致他心态失衡，疑神疑鬼，和黛玉大吵了一架。

这个我们稍后说。

其次，黛玉饱受身心煎熬，中暑了。

看到这种结果，贾母也不爽了。

这大孙女玩得也太过分了，分明没有把我这个奶奶放在眼里。

所以，三天的打醮，才去了一天，就不去了。

这是向贾元春挑明态度：

你这事儿过了，奶奶很生气。

但是，即便如此，这件事对宝黛的冲击并没有消除，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第一，宝玉见黛玉病了，茶饭不思，更添忧虑：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

第二，黛玉为他着想，反惹宝玉生疑：

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

你看，这和平日里的宝玉是不是有些反常？

宝玉自己就已经疑神疑鬼了，而且情绪受挫，心情大坏，就像换了一个人，平白无故就翻脸。

所以我们说，平日里宝黛吵架，多半是黛玉找茬，但是这一次，确确实实是宝玉自己心理出问题了。

黛玉何时受过这种抢白？于是：

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这一下，更刺痛了宝玉的心：

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

宝玉此时的确反常，我们何时见过他这样粗暴对待林黛玉，那是几乎直接撞到黛玉的脸来质问。

原来，端午节赐礼的时候，黛玉不爽，宝玉已经发过毒誓：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这下，宝玉更加确信，黛玉没把他放在心上，更加生气了。

而黛玉呢，情急之下，偏生没想起宝玉发过的毒誓：

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

宝玉更加的不依不饶：

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宝玉这话狠，但内里柔，意思就是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

此时黛玉方才想起宝玉天诛地灭的毒誓，是自己误解他了。但是，自己难道没有苦衷，只你痛苦，我就不痛苦？

于是：

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黛玉的话，宝玉拿她煞性子是没错的，但说宝玉生怕阻了他的好姻缘，却也是气话了。

我佩服雪芹用笔，吵到这种紧要处，却能插上一段宝黛爱情心理分析大法：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请原谅我如此长篇累牍的引用，但这一段对于理解宝黛的感情实在太关键了，所以，还是请好好读读，非常精彩贴切。

这里面我提醒大家注意的第一点：

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

这就是宝玉心中的黛玉，是独一份的存在，宝钗宝琴湘云等等，在宝玉眼里，和黛玉比，差远了。

第二点，这一段分析，其实已经在告诉我们，在宝黛的心里，爱情即使在这种桎梏的环境里，也在痛苦而美丽的悄悄生长。

第三点，在宝黛心里，所谓金玉良缘已经定性了，那就是：

邪说。

爱情是具有排他性的，所以，当宝玉听到黛玉说金玉良缘是好姻缘时，便彻底爆发了：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

宝玉的意思，既然你说金玉是好姻缘，那么我把这玉砸了总可以了吧？

这里是和宝黛初见，宝玉砸玉有呼应的。

如果说宝黛初见，宝玉砸玉，还只是一种朦胧的爱意，那么此时，他砸玉，便是坚定奔着和黛玉的爱情去了。

自然，宝玉砸玉，和二人初见一样，黛玉哭了，这次，也哭了：

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这阵仗，是宝黛初见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把紫鹃雪雁和袭人都吓着了：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此时的宝玉，已经彻底失态了：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

黛玉也彻底伤心了：

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

宝玉也彻底心碎了：

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

于是，四人皆无言以对，掩面而泣：

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我想天下古今写爱情吵架，能写到这样，也算是独一份了。

一番喘息之后，再度爆发：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宝玉的意思，我通灵宝玉都不戴了，那穗子你要剪就剪呗。这一下，真没个开交了。这四人觉得没什么，底下的婆子可吓着了：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真真是乱了套了。

可是，等贾母和王夫人来了，又没什么声气了：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

为什么没声气了？

宝黛这一吵，把真心吵出来了，把清虚观饱受的煎熬吵出来了，前面分析的那些嫌隙也吵掉了。

两人是真心相爱的，吵了以后反而安稳了，还吵什么呢？

于是：

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我们前面说清虚观打醮，表面风轻云淡，实则风起云涌，这个风起云涌，在清虚观没表现出来，在宝黛这次最凶残的吵架，却表现出来了。

只怕，贾母和王夫人是明白怎么回事的。贾母是心焦，而王夫人是隐隐的快意。

雪芹写爱情，真天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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