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训蒙大意》情境教育读

王守仁（1472年10月31日－1529年1月9日）

【原文】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译文】

大体上儿童的性情，喜爱玩耍而害怕拘束，就像花草树木在刚刚萌芽时，舒展顺畅之则长势旺盛，摧折抓挠之则衰竭枯萎。如今教育儿童，一定要让他们欢欣鼓舞地奔走而来，心中喜爱而欢悦，就能连续不断地进步：就好比在及时细雨与和煦春风沐浴下的花草树木，自然而然地会萌发出勃勃生机，日新而月异，长势喜人；倘若处于冰天雪地与凛冽寒风之中，就会气息奄奄，一天天地枯竭、衰萎。因此，但凡教育儿童唱歌吟诗的，不仅仅是启发他们的志向，也是让他们跳跃呼喊的天性抒发于歌咏吟诵，积压胸中的不良情绪渲泄于音节韵律啊。引导儿童学习礼仪的，不仅仅是要让他们学会恭敬严肃而显示出庄严稳重，也是让他们应酬于行礼谦让而活动血脉，于拜伏起坐中舒展筋骨啊。劝告儿童读书的，不仅仅是让他们开蒙学知识，也是要在反复浸润中培养他们正确的思想理念，于抑扬顿挫的诵读中培养宏大的志向啊。以上种种，都是用来顺势引导儿童的意志，调和训练儿童的性情，于不知不觉中消除其鄙陋吝啬的习气，于潜移默化中改变其粗野顽劣的个性，让他们一天天渐渐地习惯于礼义而不感觉到艰苦与繁难，能和谐地融入于社会之中还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就是圣明的先王在创立教育时微妙而良苦的用心啊。

而近世那些教育儿童的先生们呢，每天惟有督促学生读书写字点标点，要求他们检点约束却不知道用礼义引导他们，要求他们明智聪察却不知道用善美培育他们，甚至鞭抽绳捆，施以体罚，就像对待囚犯一样。于是，学生们将学舍看作监狱而不肯进入，将老师看作仇寇而不愿见面，瞅空子找机会逃学，还互相遮盖袒护，以达到嬉戏玩乐之目的；说谎话，施诡计，愚顽鄙陋，轻薄庸劣，一天天地趋向于堕落。尤如驱赶着他们去作恶，却要求他们行善，这可能吗？

【评析】

王守仁（1472——1528）号阳明先生，既是明代大儒、宋明理学的主要代表之一，又是古代一位著名的教育家，“弟子盈天下”（《明史·王守仁传》）。作为文武双全的一代名臣，政绩斐然的王阳明于公务之余讲学不辍，先后兴建龙冈、贵阳、濂溪、稽山等书院，还在江西、广西等地举办社学，尤其可贵的是，他对儿童教育亦很关注，这篇《训蒙大意》选自《王文成公全书》，全称《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就是他于正德十三年（1518）就任南赣巡抚时，向社学教师刘伯颂等提出的对儿童教育的一些看法和要求。

王阳明的教育主张，是针对当时的教育现状提出的。那么，四五百年前的教育现状究竟如何呢？我们看到：教师对待学生，是“鞭挞绳缚，若待拘囚”；而学生眼中的学校与老师呢，是“学舍如囹狱”，是“师长如寇仇”。这或许有点夸张，然而，在专制统治下，在明确规定可以对学生进行体罚的封建社会中，应该说，这种“夸张”是有其真实基础的，问问当今七八十岁的老人，在旧社会，学生挨老师的戒尺，不是很平常么？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四五百年后的今天，当李吉林老师矢志教改，并最终创立了情境教学——情境教育时，不也是因为看到旧式教育严重影响了儿童潜在智慧的开发，看到在应试教育下的儿童实在太苦了，而决心尽自己的努力予以改变吗？

王阳明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非常热爱孩子。由于热爱，他才能真正研究并掌握了儿童的心理状态，即“童子之情”，这就是“乐嬉游而惮拘检”。他深知，儿童犹如刚刚萌芽之花草，尤其需要细心地照料与呵护。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必将产生截然不同的后果：“时雨春风”与“日长月化”，“冰霜剥落”与“日就枯槁”，多么形象而生动的比喻，怎不令人惕厉，怎不令人戒惧！尽管礼教在历史上也曾起过一定的正面作用，可是其另一面：繁琐、枯燥、扼杀思维等负面影响亦不可否认。身为理学大师的王阳明，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封建礼教。然而，即使是在传授包括礼教在内的封建道德时，王阳明也不忘要尽量适合儿童的天性：你看，唱歌读诗，可以渲泄其“跳号呼啸”的性情；而学习繁琐枯燥的“周旋揖让”、“拜起屈伸”等礼仪呢，可以活动“血脉”，舒展“筋骸”呀，“礼仪”课不就近似于今天的体育课了么？既然运动是儿童的天性，又有哪个儿童不喜欢体育运动呢！封建礼教从本质上说是扼杀人的个性的，明清时期，随着封建社会的衰败老化，礼教尤其成为个性发展的桎梏。处于其时其境的王阳明，能够殚精竭虑地设计出一套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较适合儿童个性发展的教育方式，如果没有对儿童一颗赤诚的爱心，是不可想象的。

的确，古今教育家的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被教育者怀有一颗赤诚的爱心。李吉林老师创立的情境教育，其五大要素是：以情为纽带，以美为突破口，以活动为基础，以创造为核心和以周围世界为源泉。“以情为纽带”，作为五大要素之一，也作为一篇文章的标题，在1992年2月26日的《江苏教育报》上，李老师是这样论述的：

“教育是充满情感，充满爱的事业。”

“看来，让情感进入学校，进入课堂，进入每一个学生的认知活动，已是势在必行……所以情境教育提出以‘情’为纽带，缩短心理距离的理论。”

“没有爱和自信的学习是不会成功的。情境教育主张作为一个真正的老师，首先必须懂得珍爱孩子纯真的情感，学会透过‘黑箱’窥测到其间熠熠发光的珍宝，以爱孩子为天职，为促进孩子获得充分发展而倾注真情，细心地触及孩子的情绪领域，从而建立起亲和的师生关系，渲染一种温暖的、可以依赖的、感到自信的，无拘无束的情境。如果把孩子比作小鸟，老师给他们的不应是鸟窝，而应是一片蓝天；如果把孩子比作小鱼，给他们的不应是一只鱼缸，而应是一条清澈的潺潺流动的小河。”

“老师倾注爱，学生感受后再作用于老师，真情的交融形成教与学相互推进的合力，使教学活动在亲、助、乐的人际情境的作用下，构成了适宜儿童主动投入教学过程的心理世界。”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古今教育家都善于用比喻。王阳明要求教育活动适应儿童身心发展的特点，将儿童比喻为“草”、“木”、“卉”。然而，大概是囿于时代局限吧，他对孩子的爱心，是用比较曲折、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而且，难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而李吉林老师呢，她不但将孩子比喻成“小鸟”、“小鱼”，还要打破“鸟窝”、“鱼缸”的框架，提出给孩子以“蓝天”、“小河”。她直抒胸臆：一个真正的老师，必须“以爱孩子为天职，为促进孩子获得充分发展而倾注真情”。更为可贵的是，她没有一点“师道尊严”的架子，而是提倡平等，希望在师生间形成“教与学相互推进”的极为融洽的氛围。就比喻而言，“熠熠发光的珍宝”、“清澈的潺潺流动的小河”，不是更加活泼、更加生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