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不是军备竞赛,要学会并敢于留白

发布时间:2024-08-17 02:50  浏览量:35

教育就是生长,生长就是目的,

在生长之外别无目的。

上个月我独自去了一趟日本,日本最吸引我的是两个人:一位是东山魁夷,一位是福泽谕吉。

东山魁夷是一位20世纪的画家。我少年时读到东山魁夷的散文《一片树叶》,深深地喜欢上他,读了他的不少散文,那时候我其实没有见过他的画;福泽谕吉是19世纪的教育家、思想家,就是日本最大面值的纸币一万日元上印着头像的那位,出发时,我还特意带上了一本他的小册子《劝学篇》,在旅途中重读。

此书第一篇的开头有一句话:“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教育是为人类预备的,也即是为“人中之人”的身心发展而预备的,首先就是为了养成人们的独立精神。他创办的那个小小的庆应义塾,而今已发展成在世界上有影响的庆应义塾大学。

我到了早稻田大学,校门外的石头上刻着创始人大隈重信手定的三大教育宗旨,首先就是学问独立。没有学问独立,当然发展不出独立精神。独立,是教育的起点,教育就是要将一个童稚、蒙昧状态的人,养成一个独立而有认识美、善、真能力的人,当然也是能享受这一切的人。

真正的教育从来就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不是为了谋求职业而存在的,而是寻求人之为人的价值,是有限的人在有限的时间中求问无限价值的管道。通过教育,让人更有可能超越自身的生物性限制,从而获得对人和人所在的这个世界更确切和实在的理解。若不是如此,教育存在的意义也就十分有限。基于此,教育的目的始终不是简单的知识传递,而是建造价值。

早稻田大学

教育的过程是缓缓展开的,如同一棵树一般。教育不是一场战争,不是激烈的角逐,而是生长,自然的生长。当教育被狭隘化,变成知识碎片的游戏,教育的本质就被忽略了。

我记得我的儿子上小学时,有些语文练习题的难度很大,不像是语文,倒像是脑筋急转弯,比如:“最长的一天”,答案是“度日如年”,如果回答“日久天长”之类都是错的;“最高的地方”,答案是“至高无上”,如果回答“高不可攀”之类,也都错了……我当时曾写了一篇评论《语文不是脑筋急转弯》,登在《南方周末》上。

碎片化的知识训练强调的是标准答案,往往不重启发、熏陶,不呵护天真和童趣,久而久之,一个孩子的想象之门就会被关闭。从课文来看,充满童趣和想象的课文也少,老师是这样被铸造出来的,常常也只能用相同的方式来对付他的学生。而一个好的老师,不是要扼杀一个孩子的想象力,而是想方设法打开孩子的想象力,让他们在课文、课堂和课外的嬉戏中,处处都找到新的可能性,在与世界万物的对话过程中,不断地拓展他们的想象力,而不是限制他们的想象力。失去了想象力,人类文明就停滞了。

自古以来,历史向我们呈现出来的画面就是,大凡具有创造力的人,都是想象力没有被抹杀的人,不仅诗人需要想象力,艺术家、科学家和其他领域的人都需要想象力。

蒋梦麟(1886-1964)

好的教育,不仅要激发人的想象力,还要启发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长期担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教育家蒋梦麟曾经说过这番话:“理想、希望和意志可以说是决定一生荣枯的最重要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启发一个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单单强调学生的兴趣,那是舍本求末的办法。只有以启发理想为主,培养兴趣为辅时,兴趣才能成为教育上的一个重要因素。”

曾几何时,理想、希望、意志这些词已离我们的教育越来越远了。我们的教育中强调的总是作业、考试、成绩,做不完的作业,令人保持高度紧张状态的考试排名,给人的引导就是唯有考分是决定一切的。教育变成了一个竞技场,一个与战场一样随时论胜负的地方。随时都像是临战状态带来的焦虑弥漫在广大家长当中,成为一种时代性的焦虑。

你的孩子只有六岁,你就已为孩子未来的教育陷入了焦虑当中。在这种普遍性的焦虑中,一方面大家也想让自己的孩子按其天性去发展他自己,有快乐的童年、少年时光,但另一方面见到别人家的孩子都送到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兴趣班,又生怕落后,巴不得把孩子的所有课余时间都填满,以补学校教育之不足,或强化学校教育中所强调的部分。这是以最大限度地占有孩子的肉体、也就是占有其时间为代价的,而全然没有顾及他心灵的需要。

我想起一个社会学家说的话,文明是闲出来的。闲暇的时光,就是留白,就是给足自由呼吸的空间。如同中国画强调留白一样,教育是需要留白的,或者说好的教育就是留白的教育。留白,让人可以有时间、有机会去想象、去思考,理想、希望也慢慢培育起来了。

徐志摩(1897-1931)

徐志摩在剑桥大学的两年,他曾用一个“闲”字来形容,读了不少闲书,说了不少闲话,夕阳下的金柳,河水中的云影,最后激发了他的灵感。同样的夕阳、云影、草坪、河水,也陶冶过牛顿、达尔文这些人。我特别喜欢一个说法,留白中的空白,即使是一片无意义的空白也是好的,而不要像油画一样,填满整个画面,密不透风。

教育不是要填满孩子所有的时间来提高孩子成绩,相反,是给予孩子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让他去阅读,去亲近自然,去玩耍,甚至什么都不做,让他的身心(或者说肉体和灵魂)有一些放松的时光,让他独立地找到方向。

昨天晚上,我看到一个故事,一个人以升学为目标,一路从重点中学、重点大学杀上来,直到获得博士学位,最终他失去了方向感,因为过去一直在既定的轨道上努力,目标清晰,等到轨道到头,需要他自己确定往哪里去的时候,他几乎已丧失了这种能力,变得无所适从。

十多年前,华东师大心理咨询中心曾经对新生做过一次调查,随机抽取了294名新生,调查结果显示:

27%的学生是走一步,看一步,没有任何短期或长期的打算;

51%的学生有短期的打算,集中在学习、打工、社会实践这些方面;

39%的学生有较为长期的打算,集中在读研、出国和就业这几方面。

负责这项调查的心理咨询中心负责人说:“不少新生把高考当成了自己的终极目标,以为进了大学后就可以停止人生的追求,从而失去了努力的方向。” 试问,这个时代到底有多少孩子将考上大学作为人生目标?等到这一步完成,他们就彻底松了一口气,什么也不想做了。这到底是教育的成功,还是教育的失败?

美国哲学家威尔·杜兰特在95岁高龄时写了一本《落叶》,有一章专论教育,他说:“最具价值的教育便是要让肉体、灵魂、公民和国家了解他们和谐生活的所有可能。三个基本好处可以确立教育的目标:第一,通过健康、性格、智慧和科技控制生活;第二、通过友谊、自然、文学和艺术来享受生活;通过历史、科学、宗教和哲学理解生活。”

威尔·杜兰特(1885-1981)

简而言之,教育无非是为了更好地控制生活、享受生活、理解生活,所有学科的设置都是围绕着这些目标的,而不是相反。如果教育偏离了这些目标,那是教育出了问题,伤害的还是人的生活,通过接受教育,本来是要提升我们的生活质量,而不是要让我们被教育所困扰,变得焦虑不安。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没有人能天长地久地活在世界上,说到底,每个人都是地球上的寄居者,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人如何才能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

教育难道不是为了帮助人类实现这样“诗意地栖居”吗?我又想起《论语》中的那幅画面:“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孔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好的教育是美的教育,那是一个发现美、享受美、理解美的过程。如果没有对美的渴慕,最初的教育就不会发生。有人误以为,美只是在语文、音乐、美术中才有,似乎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中没有美,其实在每一门学科中都包含了人类对美的追求和肯定,古今中外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包含美,即使抽象的冷冰冰的物理公式中也浸透了美。一位天体物理学家曾经深情地说:

“物理之美,可以纯净到崇高的地步。追求美,追求喜悦,追求精神上的发扬,是许多科学家从事研究的直接动机。包括天文学、物理学在内的自然科学具有反差极强的两面:实用性的技术开发;艺术性的对于美的追求和创造。……二者是同一事物的两面。”

在牛顿、爱因斯坦他们的眼里,那简明的公式无疑就是洞察了宇宙奥秘的美的表达,化学分子式也是对万物之美的抽象概括,它们与文学、音乐和绘画一样,都是指向美的。如果没有这一渴慕美的动力,教育是枯燥乏味的,也是无聊无趣的,正是美使这一切活了过来。

如果教育的过程中充满了与美相遇的可能,教育还能让人焦虑吗?

威尔·杜兰特先生如此论述:“教育包含两个过程,这两个过程相辅相成。在一个过程中,人类向成长中的个体传递了代代积累的丰富遗产,包括知识、技艺、道德和艺术;在另外一个过程中,个体将这些遗赠用来发展其自身的能力,丰富生活。……教育是使生活日臻完善的过程,也就是用人类的遗产充实个人。如果这一传递和吸收的重要过程被中断半个世纪,那文明就将消亡,我们的子孙将比野蛮人还要原始。”

从文明传递和个体生活的意义上去理解这一切,这是对教育清晰透彻的见解。关键在于,家长能不能以平常心去看待孩子接受教育的过程,能不能以超越功利的眼光去看待这个过程,不做加法,至少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会因为家长的焦虑、压力而增加负担,最大限度地保护他的天性,保护和涵育他的想象力、审美趣味,他的理想、希望、意志,让他的翅膀能慢慢地展开,最终飞起来。毕竟教育是围绕生活的,是为了控制生活、享受生活、理解生活。教育不是要脱离生活,恰恰是为了丰富生活。

因此之故,好的教育还应该是有感情的教育。爱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观》中说过的那句话令我念兹在兹:“在人生的丰富多彩的表演中,我觉得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

爱因斯坦(1879-1955)

教育不光是要造就有创造性的个人,同时要造就有感情的个人。感情,应该渗透在整个教育的过程中,师生之间,同学之间,在共同的问学过程中建立起的感情,个人在长期的阅读和生活中体悟到的人类感情,都是教育希望达成的目的之一。

1923年5月,蔡元培先生到了上虞白马湖畔,给春晖中学的师生演讲时指出:“人生在世,所要的不但是知识,还要求情的满足。”

蔡元培(1868-1940)

写到这里,我发现这封信几乎都在说理,没有对你的焦虑给予同情之理解,没有与焦虑的人同焦虑。或者说,我说的这些都太理想化了,与现实的落差太大,压根就帮助不了你,真是十分抱歉。但细一想,既然你问——什么是好的教育,我就得把我所理解的好的教育告诉你,好的教育当然是一种理想,如果连理想都不说了,那还谈什么好的教育,只要在不好的教育里苟安、苟全就可以了。理想的存在就是要彰显一种更高、更有价值的标准。

尽管我知道,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里,这些词都是被忽略甚至被轻蔑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物质主义看到的只是暂时的肉体的需要,它没有顾及人类心灵深处对更美好事物的在意和向往。毕竟,教育中隐藏着无数的不确定性,不是在固定的火车轨道上前行,孩子成长、成人的过程更是充满变数。

印度诗人、也是教育家泰戈尔四十岁开始办学,对教育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他以为,一所好的学校不仅要让人获得知识,也获得尊严,获得忠诚,获得力量。还是回到泰戈尔、福泽谕吉、蒋梦麟、威尔·杜兰特他们的起点吧,好是教育并不是要去寻找什么高深莫测的说辞,不需要一堆一堆的形容词去装饰,而是一些质朴而简明的见解,从生活中生长出来的可以触摸的见解。正是他们的存在,让教育始终保持了一种理想气质,而非不断地向现实屈服,无条件地认同“现实的就是合理的”,从而失去对更高价值的肯定和寻找。

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几乎对批评现实的教育失去了兴趣,我更渴望明白理想的教育本来的样子。有这样的标准和尺度在,就让我们有所期待,有所盼望,至少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上,乃至离我们并不久远的百余年来,就有人追求过这样的标准和尺度,今天还可以继续追求,而这种追求的本身就是美的、善的、真的。愿这些话给你些许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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