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画学篇》的多维价值探究

黄宾虹《画学篇》不仅是其艺术思想的精髓凝结，更因卷后众多学者的题跋而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书画史与学术交流的重要见证。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一件融艺术、学术、历史与人文精神于一体的瑰宝。

一、艺术价值与书法史地位

其一，“融通古今”的笔法集大成

黄宾虹早年深研金石学，临习《大盂鼎》《免盘》等三代钟鼎文，汲取篆籀笔意。其书法将颜真卿行草之朴茂与金石文字的古拙自然相融合，形成“如屋漏痕”“如绵裹铁”的笔法特征。

黄宾虹提出“平、圆、留、重、变”五笔理论，其《画学篇》手稿是这一理论的极致体现。线条苍劲老辣，墨法上运用宿墨营造“涨墨”效果，形成水墨分离的层次感，展现了其“力疾而书，如锥划沙”的磅礴生命力。

其二，“人书俱老”的至高境界

《画学篇》创作于九十岁高龄、双目几近失明之时，笔触却更显醇雅古朴、平和简净。文稿中的圈改涂画，非但不是瑕疵，反而真实记录了其思考过程，堪比颜真卿《祭侄文稿》的“忘工拙于悲愤”，是情感与精神力量的自然流露。

白蕉在题跋中盛赞：“上下千古，眼大如箕，晚年手笔，真是国宝。”这精准概括了其作品跨越时代的艺术感染力。

其三，“书画同源”的典范

黄宾虹坚信“画法即书法”、“习画者不究书法，终不能明画法”。其书法并非独立的艺术表现，而是与绘画互融互通。他将金石碑版的古朴雄浑之气融入绘画，推动了“道咸画学中兴”。

二、学术与理论精髓

其一，“道咸画学中兴”说

黄宾虹在《画学篇》中提出“道咸世险非康衢，内忧外患民嗟吁。画学复兴思救国，特健药可百病苏”。他认为清道光、咸丰年间，金石学的盛行为书画注入了新的活力。画家们从金石碑版的古朴雄浑中汲取营养，以书法笔意入画，推崇“内美”，从而推动了画学的“中兴”。

其二，“内美”说的美学核心

“内美”是黄宾虹画学的核心观点之一。他推崇“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重内美，不齐之齐三角弧”，批评“李唐君学书有奴”，认为艺术的价值不在于工细炫耀或迎合时趣，而在于其内在的精神品格与文化底蕴。

“内美”要求画家“澄怀观道”，于静中参悟造化之道，最终通过笔墨体现人的品学与道德。这与先秦思想家如老子用“信”、孔子用“质”、庄子用“真”来指称“内美”一脉相承。

其三，画史脉络的梳理与“民学”观

《画学篇》以七言长诗形式，高度概括了中国绘画的演变历程。黄宾虹在赠予赖少其的版本中，首次对中国画史进行了明确分期，如“上古三代”“晋魏六朝三唐”“元明清”“道咸画兴推翻封建”“方今人民国家”，这对研究其晚年的画学思想至关重要。

黄宾虹的“民学”观主张艺术应脱离宫廷院体的束缚，回归士夫与民众的创造，这与“内美”说共同构成了其反对僵化、倡导精神自由的艺术史观。

三、文献价值与历史意义

其一，稀世珍本与独特跋语

黄宾虹一生仅手书五件《画学篇》长卷，除一件自存外，其余四件分赠李济深、陈叔通、赖少其、刘作筹。其中，赠予赖少其的版本文末有百余字跋语，是其晚年思想的重要补充。跋语中写道：“右方今人民国家。保存古物，政府领导，民族性画由师古人而师造化，将以人工超出大自然之上，可预卜也。”这体现了其对新中国文化事业的期待以及“师古人”与“师造化”的辩证思考。

其二，学人交往与时代见证

《画学篇》的流传见证了现代学人之间的深厚情谊。１９７７年，赖少其将黄宾虹赠予他的《画学篇》长卷转赠给当时尚未谋面的学者王贵忱，以答谢其所赠邓尔疋篆书联，成为一段佳话。

长卷上还有唐云、白蕉、容庚、商承祚、王贵忱等南北众多学者的题跋，使其成为一件承载着２０世纪中国学人精神交往的珍贵文物。

四、题跋及原文精萃与价值

其一，名家题跋摘选

白蕉：“上下千古，眼大如箕，晚年手笔，真是国宝。”赞誉其宏阔的历史眼光与晚年境界。

赖少其：“宾翁是华东美术家协会主席，我是党组书记，故虽因眼睛患白内障，几乎在失明情况下写的，力疾而书。如锥划沙。”记述创作背景与状态。

容庚、商承祚等金石学大家亦留有题跋，充分肯定其金石书画互融的艺术道路与学术价值。

其二，《画学篇》核心诗句节录

“画学复兴思救国，特健药可百病苏。”阐述艺术救国理念。

“顾陆张展重内美，不齐之齐三角弧。”倡导“内美”与“不齐之齐”的美学思想。

“道咸世险非康衢，内忧外患民嗟吁。……艺舟双楫包慎伯（包世臣），合同六法。悲盦赵氏（之谦）石查胡。”提出“道咸画学中兴”说并列举代表画家。

五、市场认可与当代启示

其一，市场价值的认可

２０２３年６月，黄宾虹家藏自存的《画学篇》手稿在中国嘉德春拍上以２３００万元人民币成交，市场价值高昂，反映了艺术市场对其艺术与文献价值的高度肯定。

其二，对当代的启示

一是文化自信的根基。黄宾虹从传统内部寻求变革的动力，其“道咸中兴”说提醒我们重视民族文化自身的生命力与创造性转化，是其重“内美”一贯主张的诗性总结。

二是“学者型艺术家”的典范。黄宾虹集画家、学者于一身，其道路警示后人，深厚的学养（金石、文字、画史）是艺术创新的根基。画法的基础与涵养全在画外，若仅从画面求画只能落于表象，黄宾虹艺术之所以曲高和寡也正在此。

三是“特健药”的精神价值。在当下，其倡导的以艺术涵养心性、提升民族精神的观点，仍具有现实意义。如今的画坛充斥浮名浮利，制作与设计风充斥各种展场，中国画的根本笔法与墨法，境界与诗意正在消弥，竞比工细而不知写意精神，《画学篇》正是医病之良药。

六、深入研究与欣赏方法

其一，结合整体艺术观

理解黄宾虹的“五笔七墨”、“浑厚华滋”等概念，能更好地品味其书法的笔墨韵味。深入黄宾虹对笔墨的探索与研究，体会耄耋之年挥毫运笔的老境，在运意胜用力的状态下自由自在书写，方能觉察其质拙表象下的微茫。

其二，置于近代美术史脉络

将其“道咸中兴”说与同时期“中西融合”等思潮对比，可更深刻把握其学术独特性。《画学篇》长篇歌行是一篇精微的美术史，黄宾虹将其中的每一颗星贯穿始终成为一条链，梳理中有取舍，取舍中有概括，堪称一部精微的美术史。

其三，细读题跋与版本

比较不同版本的差异（如赖少其本的多余跋语及历史分期），能窥见其思想的微妙变化与晚年心境。除唐云、白蕉、容庚、商承祚、王贵忱、赖少其外，为之题跋的名家还包括卢子枢、黄文宽、吴三立、李育中、齐燕铭、李一氓、周怀民、萧殷、苏庚春、吴灏等南北众多学者，其意义主要表现在：一是学术与艺术价值。学者们的题跋本身是书法佳作，其内容表达了他们对黄宾虹艺术与学养的敬佩，以及对《画学篇》的学术见解。二是艺林交往的见证。题跋汇集了南北众多学者，他们的交流共同成就了一段艺林佳话。特别是王贵忱与赖少因《画学篇》及其背后的邓尔雅篆书联而产生的交往，尤为珍贵。三是“师承”与“不似”的体现。沙孟海先生在《黄宾虹〈画学篇〉手稿跋》中提出的“艺事师承，始求能似。既似矣，尤贵能不似”，这些后学题跋本身也可视为对黄宾虹艺术的“师承”与突破自我的“不似”的一种实践和致敬。

总而言之，黄宾虹《画学篇》及其后众多学者的题跋共同构成了一幅丰富的文化图景，不仅记录了黄宾虹个人的艺术思想与成就，也见证了二十世纪中国学者间的学术交流与精神传承。这件作品融艺术价值、学术价值、历史价值于一体，是中国近现代艺术史上不可多得的瑰宝，其价值与意义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彰显。

《画学篇》不仅是黄宾虹个人一生探索的总结，更是一个时代艺术思想与文化理想的缩影，其价值历久弥新。对于研究者而言，理解《画学篇》需要结合黄宾虹的整体艺术观，置于近代美术史脉络中考察，并细读各版本题跋的差异，方能全面把握其思想精髓与历史地位。

附：《画学篇》全文
文明钻燧稽皇初，丹成纯青火候炉。女娲补天石五色，平章作绘开唐虞。凤皇来仪有苗格，龙马应瑞呈河图。夏璜殷契周金古，国族标帜通鱼凫。春秋封建既破坏，民学洙泗删诗书。优游暇豫习六艺，画事附属书数余。图经训诂有譌（讹）误，刻划与画旋分途。顾（凯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重内美，不齐之齐三角弧。李唐君学书有奴，丹青炫耀阎（立本）李（思训）吴（道玄）。魏徵妩媚工应制，王侯妃嫔宫廷娱。王维郑虔作水墨，诗中有画三绝俱。集取优长洪谷子（荆浩），隐遯（遁）嵩华山中居。补缀人物待胡翼，关仝出蓝非过誉。范宽（中立）林峦拥砂碛，浅汀平渚层层铺。董（元）巨（然）二米（元章、元晖）一家法，浑厚华滋唐不如。房山（高克恭）鸥波（赵孟俯）得神妙，啟柯丹邱（九思）方方壶（从义）。元季四家称杰出，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具正趋。梅花盦主渍墨濡，黄鹤山樵隶体臞。墨（中见笔笔含墨），大痴不痴倪不迂。（明初作者繁有徒，避弃轩冕甘泥途。唐仇继起罕真迹），沈（周）当求细文（徵明）求粗。自董玄宰宗北苑，青藤（徐渭）笔下垂露珠。启祯多士登璠玙，群才济济均俊厨。衣白（邹之麟）笔力折钗股，道生（恽向）墨采滋藤肤。泾阳（张恂）莱东（姜实节）足文史，黄山（李永昌）绣水（项德新）兼藏储。笪江上（重光）眷郁冈斋，朱竹垞（彝尊）有静志居。书筏画筌得真趣，洽闻殚见学愈愚。朝臣院体重石渠，渐由市井开江湖。刘（松年）李（唐）马（远）夏（珪）事边角，吴伟张路禅野狐。娄东（王鉴）海虞（王翚）入柔靡，扬州八怪多粗疏。诗文书画斥四蠹。颜（元）李（恭）实学清大儒，邪甜俗赖写惩戒。王孟津。轻薄促弱宜芟除。道咸世险非康衢，内忧外患民嗟吁。画学复兴思救国，特健药（可）百病苏。艺舟双楫包慎伯（世臣），合同六法。悲盦赵氏（之谦）石查胡（义赞）。四方响应登高呼。夏玉发显珍良渚，斒斓美泽实若虚。舜禹揖让非征诛。平成水陆通舟车。天然图画大理石，工夺造化滇南无。文治光华旦复旦，星云烂漫尘赖芜，沧桑蜕易阅今古。月中走兔日飞乌。（不变民族性特殊）。光阴过客隙影驹，尽先文兴用目治。先民矩矱人必需，责无旁贷加勤劬，行之而易莫踌躇（人心需）。永寿万年当不渝。贱子马齿（徒）（鞭策）增长，尚愿负弩充前驱。

赠赖少其版本题跋：右方今人民国家。保存古物，政府领导，民族性画由师古人而师造化，将以人工超出大自然之上，可预卜也。蒙案：星星之火，起于一点，积点成线，有线条美，弱点是无笔，焦点是无墨。画言笔墨，古今不易。恒星行星大气包举，日月山川化育万物，剪裁取用皆由人工。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北宋人画，始言六法，先重气韵，笔力言气，墨采言韵，文治光华可以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