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首杨广诗作 一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狂妄与悲剧

历史上的杨广，总是以"暴君"的面目出现。三征高句丽、修东都、凿运河，耗尽国力；巡游江都、穷奢极欲，终致隋朝覆灭。然而翻开《全隋诗》，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这位亡国之君，竟是个才情横溢的诗人。

杨广善用简练笔触勾勒宏大意境。《春江花月夜》中"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短短十字便描绘出江天星月的壮阔流转；《野望》里"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又以朴素语言道出无尽苍凉。他的诗风融合南北，既有南方文人的清俊婉约，又不失北方帝王的雄浑气魄。

有趣的是，正是这位写"水寒伤马骨"的诗人，最终被自己的野心所噬。历史总是充满悖论：他用诗歌记录了时代的壮阔与悲凉，却用政治手段亲手毁掉了自己创造的一切。读杨广的诗，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诗人的才华，更是一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狂妄与悲剧。

一、《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此诗为杨广早期代表作，收录于《全隋诗》卷一。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虽名震后世，但杨广此作早于前者约百年，被闻一多称为“宫体诗的破冰之作”。

诗中“暮江平不动”以静写阔，暮色中的江面如镜，暗含帝王对山河的掌控感；“春花满正开”转而写生机，春景的繁丽与“暮”的沉静形成张力。“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二句尤为精妙——波流载月、潮涌携星，以动态视角打破江夜的凝固，将宇宙的运行与个体的观照融为一体。杨广以帝王之姿写自然，无雕琢之痕却境界宏大，既见对江南山水的眷恋（其曾长期驻守扬州），亦暗含对宇宙规律的哲思。此诗开初唐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之先声，被后世誉为“孤篇横绝”的前驱。

二、《野望》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此诗收录于《全隋诗》卷一，与北宋秦观《满庭芳》“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意境高度相似。有学者认为秦观化用此诗，亦有学者质疑杨广此作是否为后人伪托（因“寒鸦飞数点”较秦观“万点”更显古朴）。

若确为杨广所作，此诗可视为其“失意期”的心境投射。开皇九年（589）灭陈后，杨广被立为太子，虽位尊却受父皇猜忌；仁寿四年（604）弑父夺位后，更需面对复杂的政治局势。“寒鸦”“孤村”“斜阳”构成萧瑟图景：寒鸦数点，是孤独的象征；流水绕村，暗喻时光流逝；“斜阳欲落”则隐喻盛景难久，“一望黯消魂”直抒胸臆，将帝王的高处不胜寒与对人生无常的怅惘结合。语言极简却意境深远，与南朝“宫体诗”的浮艳形成鲜明对比，展现杨广诗歌中“清俊”的一面。

三、《饮马长城窟行》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

万里何穷极，不斩匈奴臂。

嗟哉远征人，飘飘周云际。

官道崎岖石，关塞杳冥阻。

胡笳吹复起，汉兵掩复起。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万里乏刍粮，战士饥欲死。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此诗《乐府诗集》卷三十八引《古今乐录》题为杨广作（但亦有学者认为系北朝民歌或后人拟作）。杨广在位期间曾三征高句丽（612—614），此诗或借“饮马长城”影射其军事行动。

诗中“不斩匈奴臂”一句，将北击突厥、高句丽的军事野心与汉代“匈奴未灭”的家国情怀结合，展现帝王的开边之志。“水寒伤马骨”“万里乏刍粮”则以白描手法写征戍之苦，与“男儿宁当格斗死”的激昂形成矛盾——表面歌颂战士英勇，实则暗含对战争残酷性的反思。这种“雄图”与“悲悯”的交织，恰是杨广的复杂性格写照：他既渴望超越父亲杨坚的功绩（杨坚曾击败突厥），又因穷兵黩武导致民怨沸腾。诗风刚健沉郁，接近汉魏乐府的现实主义传统，与南朝宫体诗的柔靡判然有别。

四、《江都宫乐歌》

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跨碧流。

欲取芜城作帝家，势如飞动挟云游。

逡巡御幄已成列，交刃玄甲罗左右。

光禄千樽酒，将军百战功。

且须欢宴终今日，明日愁来明日愁。

此诗为《全隋诗》卷一收录，写于大业元年（605）杨广营建江都宫（扬州）之际。江都是其经营多年的“第二都城”，此诗或为其南巡江都前的宣言。

诗中“欲取芜城作帝家”直抒胸臆——芜城（扬州古称）将成为新的帝国中心，与长安、洛阳分庭抗礼。“势如飞动挟云游”以夸张手法写江都宫的壮丽，台榭跨流、御幄成列，尽显帝王的豪奢。“光禄千樽酒，将军百战功”一句，将宴饮之乐与军功之耀并置，既是对随驾将士的安抚，亦暗含“马上得天下”的政治逻辑。末句“明日愁来明日愁”看似洒脱，实则暴露隐忧：大业年间隋朝已现颓势（三征高句丽失败、民变频发），杨广却试图以享乐掩盖危机。此诗是帝王自我膨胀的写照，亦为隋帝国由盛转衰的隐喻。

五、《泛龙舟》

冬十二月，驱车登虎牢。

运筹决千里，获捷报戎酋。

归来宴三殿，酩酊醉玉舟。

鱼鳞含宿润，雀舌品新抽。

紫芝低玉露，绿蕙竭芳洲。

停杯问山客，何如种五柳？

此诗收录在《全隋诗》卷一，或作于杨广西巡张掖（609年）途中，描写冬日狩猎与宴饮场景。

诗中“驱车登虎牢”写军事行动的果决（虎牢为中原要冲），“获捷报戎酋”彰显帝王武功；转而“归来宴三殿”，从战场到宫廷的无缝切换，体现杨广“文武兼修”的自我定位。“鱼鳞含宿润”等句以细腻笔触写宴饮之乐，鱼鳞喻酒色，雀舌指茶芽，紫芝、绿蕙烘托雅致，将北方的雄奇与南方的灵秀熔于一炉。末句“停杯问山客，何如种五柳？”化用陶渊明“五柳先生”典故，表面问隐逸之趣，实则暗含对权力束缚的厌倦——杨广虽贵为天子，却始终渴望摆脱“守成之君”的刻板印象，追求更具挑战性的人生。此诗语言华丽而不失真实，是研究其思想矛盾的重要文本。

六、《夏日临江诗》

夏潭荫修竹，高岸坐长枫。

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

鹭飞林外白，莲开水上红。

逍遥有余兴，怅望情不终。

收录于《全隋诗》卷一，或作于杨广巡幸江都（扬州）时的夏日即景之作。

诗中“夏潭荫修竹”“高岸坐长枫”以简笔勾勒江南夏日的幽美，“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则拓开视野，由近及远写天地空阔。“鹭飞林外白，莲开水上红”一联尤妙：白鹭的素与莲花的艳形成色彩对比，“飞”与“开”赋予画面动态生机，既见江南水乡的灵秀，亦显诗人对自然之美的敏锐感知。末句“逍遥有余兴，怅望情不终”转折微妙——眼前的美景虽令其陶醉，却无法消解内心的怅惘。这种“乐景写哀”的手法，或与杨广对北方的思念（其成长于长安）、对权力稳固性的不安有关。全诗意境清幽，语言凝练，体现了其诗歌中“雅正”的一面。

七、《纪辽东二首·其一》

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

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

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

判不徒行万里去，空道五原归。

此诗《乐府诗集》卷九十三引《古今乐录》题为杨广作，或为庆祝大业八年（612）第一次征辽东（高句丽）胜利而作，但实际此次战役惨败（隋军伤亡数十万），故学界多认为是歌功颂德的应制诗，或后人伪托。

诗中“辽东海北翦长鲸”以“长鲸”喻高句丽，写隋军的赫赫武功；“风云万里清”则夸张渲染帝国声威。“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想象班师后的庆功场景，“前歌后舞”“饮至解衣”更以歌舞升平的细节强化胜利的喜悦。末句“判不徒行万里去，空道五原归”强调此战的“正义性”与“成果”，试图掩盖实际的失败。此诗虽文学价值不高，却真实反映了杨广的政治需求——通过歌颂武功巩固统治合法性。其语言直白、气势宏大，符合帝王“颂诗”的特征，亦可视为研究隋代政治宣传的重要材料。

八、《悲秋诗》

故年秋始去，今年秋复来。

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

雁渡章华宫，鸦噪章华台。

白日忽西匿，愁心独未开。

自怜长夜半，幽思不可裁。

此诗《全隋诗》卷一收录，或作于杨广晚年（616年后），此时隋朝已濒临崩溃（瓦岗军起义、关陇贵族反叛）。

诗中“故年秋始去，今年秋复来”以时间的循环写岁月的流逝，暗含对人生易老、功业未竟的无奈。“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以秋景的萧瑟烘托心境的凄凉，蝉鸣本是夏景，此处“哀”字赋予其秋意，强化了悲秋的氛围。“雁渡章华宫，鸦噪章华台”二句，章华宫、台为楚灵王所建，代指历史遗迹，雁鸦的飞鸣与古迹的空寂形成对照，暗喻繁华易逝、帝国衰亡。“白日忽西匿”以日落喻隋室的倾颓，“愁心独未开”则直抒胸臆，将个人的孤独与对国家命运的忧虑结合。此诗风格沉郁苍凉，与早期作品的明丽形成鲜明对比，展现了杨广从“盛世帝王”到“末路孤家”的心理巨变。

九、《幸江都作诗》

求归不得去，真成遭个春。

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

移舟望江渚，日入倚孤轮。

衔杯未尽，回首失天津。

《全隋诗》卷一收录，作于大业十二年（616）杨广第三次南巡江都之际。此时北方已乱，禁军多有逃亡，此诗或为其“乐而忘返”的心态写照。

诗题“幸江都作”，“幸”字暗含帝王巡游的自得，然内容却隐含矛盾。“求归不得去”直言身不由己——虽欲北返长安主持大局，却被江都的繁华与随驾的佞臣所困。“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以乐景写哀：鸟鸣劝酒本是乐事，“笑杀人”却透露出反讽（梅花的“笑”似在嘲笑其沉溺享乐）。“移舟望江渚，日入倚孤轮”写江天暮色，孤轮（落日）的意象与前诗“白日忽西匿”呼应，暗喻帝国如落日将倾。“衔杯未尽，回首失天津”更显凄凉：酒未饮尽，回望北方（天津桥为洛阳胜景），已难见故都，象征其与权力中心的疏离。此诗是杨广晚年的心灵独白，既见其逃避现实的懦弱，亦含对命运的无力感。

十、《月夜观星诗》

团团素月净，翛翛夕景清。

谷深虹影没，涧曲水纹平。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明。

仰首望天汉，徒然独有情。

《全隋诗》卷一收录，或作于杨广西巡途中（609年张掖之行），描写秋夜观星的情景。

诗中“团团素月净，翛翛夕景清”以“素月”“夕景”写秋夜的澄明，“谷深虹影没，涧曲水纹平”拓开视野，由天空到山谷、溪涧，勾勒出一幅静谧的秋夜图。“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明”二句，星稀、河转写时间流逝，霜重、月明强化秋夜的清寒，将物理空间的辽阔与时间的永恒结合。“仰首望天汉，徒然独有情”收束全诗——仰望银河，虽有万千星辰，却只能独自感慨。这种“独有情”的孤独，或源于对权力孤独的体悟（帝王虽拥万人，却无人可真正信任），亦或是对宇宙浩渺的敬畏。全诗意境空阔，语言清俊，体现了杨广诗歌中“哲思”的一面，与南朝谢灵运山水诗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