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长存 师道永续——沉痛追思恩师王世定先生

七月二十八日晚上八点多的北京，乌云压城，暴雨倾盆。惊闻恩师王世定先生离世的噩耗，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仍如晴天霹雳，让我脑中瞬间空白。虽一再劝自己冷静下来接受现实，却止不住悲从中来。我想起六月底在封闭学习期间从党校请假去医院探望老师。当时老师因病痛折磨已形销骨立，看到我推开病房门时虽无法言语但仍欣喜地吃力抬手，我赶紧快步上去握住，强压哽咽轻轻帮他拭去眼角的泪花，告诉他“别说话，好好休息”。他用那双依然清澈的眼神望着我，这一幕将永远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瓢泼大雨砸在奔赴医院的车窗上，雨刷器急促摆动却怎么也刷不尽眼前的模糊。雨幕中恩师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平日的叮咛、关怀仍在耳畔回响……雨水、泪水交织叠加，模糊了视线，刺痛了心扉。从“小系统扩展论”的开创性贡献，到《我的会计观》的理论奠基；从会计电算化的拓荒实践，到会计准则建设的智慧结晶……先生的学术成就和师德楷模，指引学生们前行。先生毕生耕耘的会计沃土，此刻正被这场滂沱大雨浸透，恰似我们无尽的哀思，刻骨铭心。

一、以匠心深耕杏坛沃土，用真知浇灌桃李天下

先生执教六十余载，始终秉持“课比天大”的信念，教书育人是先生最满意的工作。先生对教学的负责态度和严谨的治学精神让人敬佩，记得他总说：“会计不是数字游戏，是经世济民的手艺。”每堂课前，他都会花数小时重新备课，哪怕这门课已讲授数十遍。那些泛黄的讲义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里藏着他对学科发展的思考。他常挂在嘴边的“干会计的不如教会计的，教会计的不如研究会计”的理念恰是承袭恩师杨纪琬“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的治学精神，独创“问题导向”教学法，要求学生直面原始文献，占有尽可能多的资料，比较着看书。他倡导的“三问教学法”——问政策依据、问实务矛盾、问理论局限，逼着我们突破思维窠臼，逼迫学生跳出教条，真正沉下心来去思考、去理解、去研究。在财科院执教期间，王老师坚持为博士生开设《方法论》基础课，他认为，“对最基本的东西，我们科研所教学非常严格。为什么严格？一个是传统，因为原来科研所的博士生也好，硕士生也好，都是为了给财政系统培养干部的，而你作为一个政策制定者，基本概念都不清楚，是致命的，所以财科所一直强调这个。现在博士生进来，我不给他教会计，我先给他上基础课。基础课是什么？方法论。”他强调“政策制定者若概念不清，贻害无穷”。正是在这种对学生负责、对学问负责、对国家负责的执教理念下，先生培养出一众治学与做人统一、学问与人民统一的高徒，其门下的众多弟子中，多数成长为实务界与学界的中坚力量。

二、融实践智慧筑理论丰碑，秉系统思维开学术先河

从北京手表厂，到钟表工业公司，先生被誉为是从实践中走出的会计学家。先生常说：“会计理论要从车床旁长出来。”这种实践智慧，让他的学术研究始终带着车间的机油味。从北京手表厂车间走出的实务专家，到提出“小系统扩展论”的学界先驱，先生始终践行“会计是追求效益的管理实践”这一核心观点。八十年代计算机甫入中国时，他顶着“技术保守”的质疑，力排“大系统开发”众议，坚定提出“会计电算化小系统论”。从账务处理这个“牛鼻子”突破，以账务系统为基点构建会计电算化路径，让安易软件成为国产会计软件的拓荒者，成就安易软件的历史辉煌；在国民经济核算领域，继在 1983 年《会计研究》发表《社会会计初探》后，进一步论证了单位会计的局限性，并用账户形式再现了马克思的经济表，为建立社会总资金运动的核算方法论基础，他设计的资金流量表矩阵被采纳试点，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面对管理会计热潮，他早于时代二十多年前和学生发表的《财务会计与管理会计融合研究》直指会计本质。其代表论著《我的会计观》更被誉为“本土会计理论的里程碑”，被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列入馆藏著作，其中关于通货膨胀会计、外币折算及合并会计报表，社会会计、增值会计、行为会计等领域的前瞻性研究，至今仍具指导价值；在会计准则研究中，先生总提醒我们：“制度设计要留出呼吸缝，就像西装要留活动余量。”那些凝聚他心血的制度条文，至今仍在实务中跳动。大弟子李明老师如此赞叹，“先生的学术研究自成体系，其鲜明的特征是高度的理论概括始终源于对时间的辩证思考，并最终为指导实践提供理论指南。”

三、守赤子之心洞察世事，持质朴洒脱笑谈古今

先生一生淡泊明志，不为凡尘俗务所扰，不为功名利禄所牵。他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澄澈通透，既是对世间百态的洞若观火，又是对人生百味的超然洒脱。这笑声中蕴含着对学术的赤诚追求，对生活的豁达智慧，以及对后辈的殷殷期许。无论是面对学术争论时的针砭时弊，还是谈及人生起伏时的云淡风轻，先生总能以最质朴的语言道破世事本质，以最洒脱的态度笑看风云变幻。正如先生挚爱的两句诗“未曾出土先有节，身处凌云总虚心”恰是先生的人格写照，他的性格也始终保持着正直敢言的学者本色。任财科所副所长期间，他婉拒调任的晋升机会，坦言“只带耳朵不带嘴的岗位不适合我”；博士答辩会上，他屡次投下反对票，要求学生们“真问题真研究，而不是假问题真研究、假问题假研究”，痛斥“吃饱了才不饿”式的伪研究；微信签名沿用至终的“会计什么都管，什么都不管”，既是对管理哲学的凝练，亦是对权力界限的清醒认知；平日中朴素的衣着毫不掩饰地记录了先生谦虚内敛的学者本色，诉说着对世俗浮华的淡然以及对学术的执着追求；学生追忆中“那只饱含温度的大手”，亦注脚了这位一米八多的北方汉子刚直外表下的温暖内核。先生用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学者风骨——在纷繁世事中保持赤子之心，在名利诱惑前坚守质朴本色，以睿智的眼光洞察本质，以洒脱的胸襟笑对人生。

四、与病魔角力尽显刚毅，以旷达襟怀垂范后学

先生与病魔抗争一年多的岁月，亦是其生命中最豁达的底色。确诊癌症晚期，面对生死大考，先生展现出的不是畏惧与消沉，而是令人动容的从容与坚韧。 面对病魔来袭，他仍坚守一线，2023年12月忍着病痛执教课堂，还几经玩笑地说“这是最后一课了”，传递对学术的虔诚、对教育的赤诚、对生命的达观；治疗期间，先生依旧保持着标志性的爽朗笑声，戏称癌细胞是“不请自来的访客”，要以学术研究的态度与之“和平共处”。面对晚期病痛，他戏谑道“就当慢性病治”，反调侃弟子们“头发白了 ”“ 秃了”等；即便在生命最后时刻，他仍惦记着会计学科的发展方向和研究生院博士生课程《方法论》的讲授。两个多月前我去家里探望时，他反而安慰道：“我这辈子算的账都清清楚楚，没什么遗憾了。”这句看似轻松的告别，蕴含着一个会计学者对生命的终极理解。先生用最后的生命给我们上了最深刻的一课：真正的学者，不仅要在学术上开拓创新，更要在精神上树立标杆；不仅要教会学生如何做学问，更要示范如何面对人生。他那与病魔抗争的身影，如同其学术思想一样，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成为指引后学砥砺前行的精神丰碑。

先生一生，铸就了会计学界的丰碑。他是尊师重教的好榜样，也是重诺、重信、举止厚重的好学长，他始终践行了杨纪琬教授手书赠与他的条幅：自强不息；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业精于勤，行成于思。先生的猝然离世，对会计界，以及他的同学、朋友、学生而言，是无以弥补的损失！八十一载人生印证其“ 30% 把握就敢探索”的勇毅，正如马克思笔下“记账的鲁滨逊”，他用毕生实践诠释了真正的会计学家，终将以数字丈量时代，以思想烛照未来。而今，先生案头那盏永不熄灭的台灯，已化作学界指路明灯；先生最爱的“未曾出土先有节”人生信条，正由弟子们接力传承。吾辈定秉承遗志，使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之学，薪火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