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人物丛谈(陈左高)

发布时间:2025-08-04 00:56  浏览量:49

画马得妻的赵叔孺

70多年前,上海名画师云集,先父渭渔多半相识。我在童年时,因得遍谒父执,对他们生活上的趣事,略知一二。

和父亲同官福建,晚年共迁上海,经常来往的,首先要数鄞县(今宁波)赵叔孺丈了。丈名时(1847-1945),原字纫苌、献忱,号叔孺,藏有蜀汉延熹景耀二弩机,及虢叔钟等,并属稀世瑰宝,因此替自己书室取名二弩精舍,晚号二弩老人。清末任福建同知。隐居上海后,致力金石书画,兼擅翎毛花虫,而尤工绘马,刻印宗秦汉,益以宋元,而自成一家。

他的父亲赵佑宸,是晚清颇有名声的翰林。在镇江知府任上时,赵丈年仅8岁,常常对客挥毫,神态自然。所作八骏,栩栩若生。许多老辈十分激赏他的天才,对赵佑宸说,马的姿态,匹匹不相同,简直不能想像,是出自孩子之手。

此后,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绘事突飞猛进。有一次,湖北藩司林寿图赴佑宸招宴,亲见叔孺即席绘马,凝神冥想,振笔一挥而就,寓以迎宾的喜悦神态,林莞尔一笑,诧为神童。隔天,便请人作媒,把爱女许配。赵叔孺画马得妻,至今传为艺林佳话。

清代从乾隆以后,称印学巨擘的,浙推丁敬,皖推邓石如,丈则捐弃成见,博采众长,治印宗赵(扌为)叔,得其神髓,边款浑穆古朴,几与(扌为)叔各具千秋。自从成为林寿图快婿后,饱览庋藏三代吉金文字,作为自己从事书画篆刻的借鉴,据说从这时起,无形中汲取了新的滋养。

抗战前,丈家住威海卫路威凤里。嗣后我进了大学,假期节日,往往踵庭叩益,见赵丈状貌魁梧,神采奕奕,雪茄不离手,烟雾绕梁。刻印时,臂腕悬空。常告诫及门,万勿摹仿他的作品,说:“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在他熏陶下,入室弟子若沙孟海、陈巨来、吴青霞、方介堪等40余人,业各专擅,饮誉海内外。

辛亥革命后,丈居沪滨,宅凡三迁,起初租屋唐山路,和老辈书家曾农髯寓所相距咫尺,常挟新作,恳请点揆。又迁往西嘉兴路,隔邻杀猪场,门前粪码头,整天不是怪声刺耳,便是臭气冲天。行人都掩鼻而过,唯独他安居若素,毫不介意,先后度过了七八个春秋,终于第三次乔迁到此了。

他交游过从较密的,是罗振玉、褚德彝、吴昌硕等。那时索书画篆刻的,络绎不绝,正是门庭若市。1945年农历三月十七溘逝,年72。著《二弩精舍印存》、《汉印分类》、《古印文字韵林》。曾替程霖笙整理三代吉金彝器,考校异同,附以释文,继承了阮元积古斋、张廷济清仪阁的绪业,堪征赵氏系印人,也是金石家。

近代书家吴郁生

清末民初书家辈出,遗闻轶事,堪资谈助的,推吴郁生(1854-1940)。吴字蔚若,号钝斋,元和人。丁丑翰林,官内阁学士。翁同龢在日记中,屡称吴太史,推崇备至者即是。他系幼子,乃父令住家祠,课读最严。因此早露头角,年20多试中式,连捷中进士,登词苑,历充粤、鄂、闽等省主考官,南海康有为榜名祖诒,即出其门下,师事礼敬,达数十年勿衰。“戊戌政变”,钝斋放四川学政,罗致张一麐昆仲入幕,待以上宾,后约沈淇泉(卫)太姻丈为之保荐经济特科,一生举贤自任,独具只眼。他官吏部左侍郎,入军机,署邮传部尚书时,以循臣著称。一时旧交通系若梁士诒、关赓麟、叶恭绰等均属年世交,为门下士。

溥仪退位后,钝斋审时度势,绝不自诩遗老,迁居青岛,精研碑版,鉴别书画,上下古今,惟精惟微,被艺林推崇。他还日事临池,尤工唐欧阳询率更体。每年鬻书所入,悉以周恤亲友好之贫而无告者。家父渭渔与之谊属世交,每值来沪,必往晤言。当笔者10岁生日,父携往晋谒,丈年八十,欣然用泥金纸,书五言小联见赠。工整精妙,得率更矩矱,事后被吴湖帆所见,叹为书作精品,愿用近写山水一幅相易。

钝斋谈吐风趣,乙亥过沪,曾下榻一品香旅社。一日,过一少年持一折扇,上写某某同年,下署钝斋,便戏询其上款何人,对曰:祖名,并云书者殁已多年。钝翁乃冁然说:某即钝斋是。少年窘而去。其时翁已年逾七十,仍然每天看电影三场,安步当车,矍铄不衰,这位古稀老人的豪兴诙谐,由此足见。

吴氏奕代系苏州望族,书香门第,吴钟骏(崧甫)、吴廷琛(棣华),世所称叔侄状元者,即系钝老的从曾祖父。他自己在中举中进士的60年后,两逢重宴,乙亥重赋鹿鸣,丁丑(抗战年)重宴琼林,鹤寿多福,为近艺苑所罕有。1940年无疾逝于岛楼,有子二人:长曾志、次曾怼,均先后留比、法专科毕业。

按其擅诗文,积有成稿外,自丁丑翰林散馆后,后写日记,垂60年,从未间断,皇皇巨著,于清季同治、光绪、宣统三朝轶事掌故,叙写至详,极有史料价值。几乎可与李慈铭、翁同龢、郭嵩焘、王闿运等长篇日记相辉映,惜乎钝斋日记未见行世为憾。昔戴表元赠序,屡举吴下人物荟萃,观此益信。

乔大壮与易大庵

潮阳陈运彰(蒙庵)教授,曾论列当代艺林,堪称淹博者,必推乔大壮及易大庵。

乔氏(1891-1948),名曾劬,字勤孙,四川华阳人,而侨居于吴。曾任中央大学教授。工书法,取法章草,所作与寿石工相近。篆刻朴茂,自成一家。擅诗词,积稿多佚。存有《波外楼诗》、《波外乐章》、《大壮印蜕》等。《波外乐章》由女弟子斥资梓行。晚年自沉死,识者惜之。

大壮前曾供职于上海土地局,局设也是园中,公余临池作书,每多神来之笔。同事某,任堇叔之高足也,见而钦其才华,惜其际遇。

一日,持乔氏书件,乞堇叔评泊。堇叔寓目后,深许为己不可及。时值隆冬严寒,知大壮艰困,无以卒岁,适有客来,奉厚润,请堇叔书寿屏一堂,堇叔当即盛推大壮渊博多才,称“予积件过多,难以及时挥毫,大壮字,胜我多矣”。爰郑重转介,俾苏困境。两人知音,始终未谋一面,堇叔亦不以为怪,诚“君子之交淡如水”云。

易氏(1874-1941),原名廷熹,嗣改名孺,字大庵,以字行,多别署,常用者孺斋、魏斋、季复,广东鹤山人。系陈澧嫡传弟子。工书画篆刻,治印尤属一巨擘。历任暨南大学、国立音乐院教授。著作宏富,梓行者《大庵词稿》、《双清池馆词集》、《大庵印谱》等。

按其家学渊源,祖父香生,斋名宜雅,擅辞章,至大庵治学拓广,举凡碑版、音韵、文字、乐理、佛学、法文等,无不深研精通。闻其执教大学时,能开设多种课程,讲述时融会贯通,辄多胜解,一时师生翕然推服。他篆刻早知名于世,继唐醉石之后,出任印铸局技师,继之者为王福庵,故镌“王后唐前”印章,以志鸿爪。

据陈蒙庵先生见告,易翁一反印人劣石不刻之惯例,而喜接普通质地之石章,原因在于田黄鸡血之类,刻后易被他人磨去,往往徒劳无功。因此他恳大庵治印,多送一般之石章。事关轶闻,聊资谈助。

沈尹默遗事

著名书法家、诗人沈尹默(1887-1971),原名君默,吴兴(今浙江湖州)人。早年留学日本。任北京大学教授多年,和沈士远、沈兼士(同胞兄弟),并称北大三沈。1960年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工诗,书法晋唐,隽逸有致。

沈老执教北大,与鲁迅同事。最初相识于1913年许寿裳招宴,嗣于太炎寓所及柳亚子宴会上相遇。两人过从甚密,一起担任《新青年》编委,倡导白话文。鲁迅《会稽郡故书杂集》出版不久,率先送赠,所编《北平笺谱》,恳请沈尹默题署,堪征交谊。

他又一至友为章士钊,订交于1907年。章反袁,办《老虎报》,两人见地融洽。沈在北大讲《诗经》,胜义纷陈,深被章氏赏识。及章出任教育总长,反对白话,阻遏学生运动,于是意见分歧,交往顿疏。1932年,尹默先生出任新办北平大学校长,允许学术讨论自由,受到当局高压,毅然辞职。晚年决意迁沪鬻书自给,章亦业律师于上海,对老友此等亮节,赋诗志佩,亦寓自己今是昨非之思。尹老遂敦旧好。《再答行严》云:“风雨高楼有所思,等闲放过百花时。西来始信江南好,身在江南却未知。花光人意日酣酣,容我平生士不堪。说着江南放慵处,如君能不忆江南。”

尹老弱冠时,书宗赵之谦,五言楹联,署款沈君默。步入中年,易款尹默。于右任盛许其字,比之梨园之科班。复擅楹联,集宋词曰:“拥莲媛三千,画舸频移,花扶人醉。度清商一曲,小楼重上,秋与云平。”夫人褚保权,书法相似,系金石家褚礼堂(德彝)之侄,堪为克绍箕裘云。

值得一提的,50年代,沈老目力益衰,逾二千度,独能勉力作精楷,纯熟秀美。奖掖后进,终始如一。故友杨廷福处境艰困时,从师沈老,学中国法制史,备承启迪,慨借珍藏之《碛砂藏经》。笔者亦至虹口寓邸叩谒,乞题署书稿封面,欣然立即挥写数纸,春风相接,至今勿忘。

吴昌硕琐事轶闻

安吉吴昌硕夙以诗书画篆刻四绝,饮誉海内外。有关其生平行事,艺术成就,播传论列的已多。笔者在此只就旧日听闻,略摭一二琐事如下。

吴名俊卿(1844-1927),字仓石、昌硕,晚以字行,号缶庐,别号苦铁,又署大聋,小名香阿娇。53岁前后,和笔者四伯父渔门,一度同官江苏,盟结金兰。酒后茶余,辄为之振笔图写,多仿石涛、八大,而运金石书法入画者。其中若干幅,钤印曰“一月安东令”,盖借语仅任县令一月,隐寓绝意仕进之决心。

辛亥革命后,栖迟沪上,艺名益震。画家况又韩兄(蕙风长子)即属门下弟子,称日本书画同行无不衷心服膺。一日,其人有坚请法绘朝天葡萄,非得缶老允诺而勿去。遂辗然对曰:“本国无此佳产。我涂就,君付装池,倒挂壁间,不亦宜乎?”于是挥毫点染,顷成巨帧,其上绘桃大如西瓜,叶也肥硕异常。或加诘责,又答道:“幅内山水,固真囿于一纸尺素耶?山小桃大,丹青中理无二致,君何所据,能说我违反画理乎?”求者对此辞穷,于是嗒然持去。嗣后,缶老谢世,六三花园一度展出吴昌硕遗作,会上,列古盆二,系刘聚卿旧物。聚卿曾置葡萄于上,缶庐取而食之,并乘兴照写数串,着色浓郁,工细绝伦,闻刘公鲁始终视为瑰宝,艳述其事。

大师诗宗钱载(号箨石,有《箨石斋集》),书擅石鼓文,画法李(鱼单)(号复堂,扬州八怪之一),治印初仿吴让之,后参铁印及陶器,坚挺厚重,富金石气。当其寓沪时,家兄巨来常踵庭请益,归来绘说缶翁殊矮,貌似老尼,发漆黑,梳道士髻,须仅十数丝而已。他持躬谦和,接后进亦虚怀若谷,尝自道镌刻之甘苦,谓:“篆刻如业花旦,全靠年富目明,庶一印既成,神完气固。若至年迈老衰,便(腕)力不从心。我六十后,较少奏刀了。”他还劝人们不要专事规橅其作品,多注意些他从入之途的艰难处。

翁晚年苦重听,纳妾而遁,坦然说:“吾情深,他一往。”一时闭门却扫,罕与人接。常往还的推况蕙风、朱彊村、冯君木(幵),切磋诗文,口不涉时政,感慨一抒于诗。乙丑(1925年)冬,经步林屋之介,偕况、朱两丈,三人共在蕙风簃,录潘雪艳义女,即席蕙风填词(长调),彊村撰联,大师年过80,欣然赋七古一首,载当初步林屋主编之《大报》。越三年,遽没沪上寓庐,冯君木为之撰墓志铭,详其一生节概。著《缶庐诗存》、《印存》、《吴昌硕画集》。

张大千二三事

偶检劫余藏箧,瞻视张大千为我所写大字名片,不禁忆起往事。大千(1889-1984)名爰,系名画师张善孖之弟,行值第八。早岁一度出家定禅寺,因号大千。斋名大风堂。赴日游学后,从李梅庵瑞清、曾农髯熙游。徐悲鸿誉其作品,为赵孟頫后第一人。庋藏并深研石涛、八大,兼擅山水花鸟人物,不断继承创新发展,是当今饮誉海内外的一代大师。

张氏与我家通好,垂数十年。家父二度双庆,大千就郑慕康所绘肖像画,两度补题句祝贺。逮父逝,亲书挽对,致赙千金,俾赡后事。抗战胜利后,莅沪必临我家,嘱挚友陈巨来篆刻大量名印闲章,兼久坐畅叙。其时下榻卡德路(今石门一路)李祖韩老宅。往往邀陈巨来、吴湖帆、汪亚尘等欢聚,饮酒纵谈,直至深夜。

大千周游名山大川,抵峨眉、敦煌等处,攀悬崖峭壁,挹山水之灵秀,探壁画之奥窔,极目所见,尽收眼底,摩挲石室者,历有年所,爰染瘴疠之气,嗣复病愈,而艺益孟晋矣。1949年赴海外。继印度、香港之后,卜筑巴西有年,名书室曰摩颉山园,旋在美国洛杉矶郊区,名所居为环筚庵。70年代迁台湾省台北市双溪,又颜居室曰摩耶精舍。闻友人言,此时作品多泼墨泼彩,辄于荷叶上泼石青,别具韵趣。对海外产生广泛影响,如法国曾特摄绘画纪录片,放映于欧美各国。

他在海外,心系旧友。曾斥资精印《安持精舍印存》于香港,在台北见吴湖帆昔年所绘《安持精舍图》,即动乱时巨来所流失者,遂重价购得,辗转托人物归原主。大千作古前,思及安持生平集宋代《后山集》作者陈师道(字无己)诗句,遂揣想安持近貌,写肖像一幅。题云:“廿年不见陈无己,想得清来瘦益奇。清到梅花寒彻骨,寻常犹自爱吟诗。”语意双关,情寄言表。

忆40年前,笔者和他仅有数面之缘,除为写名片及扇页外,晤谈不多。大千很健谈,知我粗解文字,话题集中在掌故方面。曾说自己寓成都乐公祠时,好友获青城山雪鸦以赠,除尾端呈黑点外,余均白色,因谓:“天下乌鸦一般黑,语未尽然。”又见告蜀中贩夫走卒,亦有湮没之人才。如某日乘轿登山,中途休憩,相对聊天。轿夫博涉,通古文。背诵唐代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一字不漏,还把“遵濒西漭望,瑶翻碧潋”句作了精辟考证,详细诠释,兼称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尚且以为樊文艰涩,不期当代舆夫脱口通解,正是人才无处不在。

熊十力逸事

笔者有幸,在1946年前后,任职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得与杨树达、汪东、熊十力等学术界前辈相识,执经请益,时相过从。现今诸老先后逝世已久,往事历历,不禁勾起难忘的逸事。

缅怀1946年夏,一个溽暑炎热、蝉鸣清越的早晨,系主任陈子展教授踏进相伯堂办公室,欣然相告:“熊十力先生来复旦了!”当天中午,由我陪同陈老,用小轿车往北站迎接,下榻于复旦宾舍。熊老是当代著名学者,心仪已久。他融会儒释思想,发挥《周易》、宋明理学和佛教法相唯识之学,提出新唯识论,确在中国儒家学术思想上,独树异帜,早就饮誉海内外。

这次,我有缘在车站上初次拜见这位近60的熊先生,经展老介绍,他和蔼相待,侃侃而谈,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湖北黄冈人,乡音极重,语言隔阂,仅能从他挚诚的表情动作,加以揣摩。

熊应复旦大学兼任教授之聘,事先讲明几个条件:一是聘书上不写薪金待遇。二是嗜鳖(甲鱼)成癖,几乎“一日不可无此君”,佐餐需此,别无他求。三是偕张遵骝联袂应聘。四是恐语言不通,不面向学生讲课,而只能和教师们一起探讨哲学,商榷疑难问题。上述要求,来沪之前,校方都一一允应了。

熊老邃于佛典,“辛亥革命”后,曾入南京支那内学院钻研内典。抗战时又掌教四川复性书院,每次讲学操着浓厚的乡音,发挥深奥哲理,浅学后进是不易听懂的。据陈子展说:熊执教北京大学时,有两位得意门生,一是任继愈,一是张遵骝。有一次,讲题中心为法相唯识,旁征博引,直抉精征,说话滔滔不绝,在座许多学生瞠目不知其所以然,纷纷离去。独有任、张两氏心领神会,由此见熊之论学博大精深,而任、张早已具有精湛之哲学功底,无怪后来范文澜主撰《中国通史》时,佛学史部分的主编,非张遵骝莫属了。张系张之洞的后代,长袍西裤,宛然是北方学者,我们一起曾在登辉堂监中作文大课时,知道我是明清日记爱好者,为我开列了一些书目,其推爱之情,至今感激。

熊老离校不久,恰好陈展老主编《时事新报》副刊,宗旨办成纯学术论坛,特邀他和柳亚子、李青崖、卢前、赵景深等执笔,而十力先生迅即把近作论列儒、释哲理文章,全都交出发表。其时笔者漏夜拜谒,亲见他寒夜檠灯,泛览群籍。当踏进寝室,他放下手笔,拉谈家常,学者前辈的力学不倦,奖掖后进之情,略可想见了。

杂忆蒋天枢

当代楚辞专家蒋天枢(1903-1988)先生,字秉南,江苏丰县人。无锡国专第二届毕业,继而负笈清华研究院。历任东北大学、河南大学教授。1943年起任复旦大学教授,直至逝世。学术论著宏富,略如《全谢山年谱》、《论学杂著》、《楚辞校释》、《楚辞论文集》等,均已梓行,被推为富创见的楚辞专家。其学术成就论者已多,此就所知,杂忆数事。

40年代,笔者毕业复旦,留任助教。初次相识于相伯堂上,见告中文系中,国专校友有笔者、鲍正鹄及君三人,前后均亲沐唐蔚芝(文治)师教迪。嗣后相聚,娓娓为道同窗旧谊,盛推瑗仲(指王蘧常师)治学勤劬,争分夺秒。1960年春,笔者离复旦后,多书牍往还,给笔者印象是:

一、虚怀若谷。其擅书法,小楷隽雅。郑逸梅丈集藏近贤书札,独缺蒋氏墨迹,1970年秋,爰嘱代恳函札一通。越数日,即书就见覆,谦称:“前嘱为郑逸梅先生写字,不但我的字拙劣不堪,而且久废笔墨,兹姑勉强应命,实在写得不像样子,聊以塞责而已。”实际上,他工书法,所书颇似明人王澍(虚舟)手笔,足见谦抑。

二、尊师爱生。秉老尊重乃师陈寅恪,众所熟知。晚岁垂垂老矣,倾其全力,整理《陈寅恪文集》。寅恪著述几乎皆经其搜集、校勘。他对寅恪先生的生平、学术和思想,交深论切,详见《陈寅恪先生传》、《师门往事杂录》(载《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版),又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更是力作之一。他培植研究生、大学生,言传身教,以启以迪,成才称盛,尤以《洪异年谱》作者章培恒为最。忆八年前,陕西黄永年教授下榻复旦宾馆,余驱车还访,适遇秉老,谈及其弟子章氏,著说富创见,驰誉日本,以优异成果,而升教授,而感到符合情理。

三、热诚待人。做到有访必见,有问必答。曾有人知其和朱东润教授友善,嘱转询朱老经历,承接信即覆云:“他原是南洋公学中学部学生,唐先生任南洋校长时,很赏识他的国文。后来他随吴稚晖到英国去了趟,回国后在扬州某校教英文。当吴稚晖外甥陈西滢任武汉大学教务长时,朱先生又到武大教英文。后来才改教国文。”秉老急人所需,类此足征。

秋翁平襟亚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平襟亚是一直从事出版事业,并事撰作的文化人,颇有知名度。他是江苏常熟人,自署虞山平衡,又号秦瓦当研斋主。笔名网蛛生。夫人陈秋芳,因颜所居曰秋斋,自称秋翁。擅文,与陆澹盦、赵景深、朱大可友善。建国后,任上海文史馆馆员。子鑫涛、媳琼瑶,以小说著名,均在台湾。

笔者与秋翁相识于己丑(1949年)春初。先此戊子孟冬,其偶在上海三马路冷摊上,遇见整束现代文坛名家往还书简,遂萌发编纂《作家书简》、《名家书简》的决心,除得自赵景深、陆丹林相助外,知拙藏有饶汉祥致家父函一通,便见访商借,订交自此始。二书万象图书馆梓行后,率先寄赠,上钤“秋翁五十以后编印出版图书”(白文印),藉示晚年编书也。

《名家书简》网罗近代政治、经济、书画、报界名流手迹逾百,内梁漱溟、傅斯年、张东荪等墨札尤精。而《作家书简》遴选当代有影响人物之70家书札,如蔡元培致林语堂,郁达夫致易君左,钱玄同致林语堂等,足补各家全集之缺,有裨学林,旨足多焉。

此前,秋翁曾编《滑稽新报》、《武侠世界》、《笑杂志》,均未出版数期,即告停刊。嗣编《万象》杂志,先后出版40多期,发表了不少名作,一如张恨水长篇小说《胭脂泪》。时值上海沦陷,平氏用秋翁为笔名,发表《故事新编》、《秋斋笔谈》,其中杂文隐触时忌,笔锋犀利,被日本宪兵抓去幽闭。幸其精于律令,擅于口辩,28天后终于得释,亦见其文之不同于风花雪月了。

抗战前,他亦因写稿,获罪吕碧城,几诉之狱讼,不得已避地苏州,易名沈亚公。杜门年余,撰成长篇社会小说力作《人海潮》50万言,记述1916年定居上海后,在沪十年间交游和见闻,一编既出,脍炙人口,名遂远播。

据说:旧日文坛之有“鸳鸯蝴蝶派”之名,出自刘半农之口。1917年刘任北大教授之前,先赴欧洲游学,沪友饯宴于“小有天”,而包天笑邀秋翁等聚饮,适在隔室,在座有姚鹓雏、朱鸳雏、许瘦蝶等,朱即席吟“蝴蝶粉香来海国,鸳鸯梦冷怨潇湘”之句。刘闻声而至。谈及《玉梨魂》,犯空泛呻吟之习,该列为“鸳鸯蝴蝶派”小说,且谓民初小说家爱以鸳蝶作笔名,诚有所不解。

陈巨来往事

长兄陈巨来生前,与我所居一墙之隔,往事历历,略忆三四。

他原名斝,后以字行,号鬯石、确斋,斋名安持精舍,原籍浙江平湖。曾祖云溪、祖少溪,以营木行起家。嗣因倭寇入侵,毁家纾难,而告破产,事具《嘉兴府志》。至父渭渔(鸿周)时,家境困难,抵燕京,获交显宦父执,其一即军机大臣钱应溥。汇缘候补福建知县、知州、知府,均未实缺到任。最后佐姚文倬,任福建提学使署科长,安持幼年随侍,学操闽语,喜看闽剧。

辛亥后,举家迁沪,赁成都北路善乐坊8号。从家庭教师陶惕若秀才学古文及篆刻,时在1920年。次年,父福建同寅赵叔孺丈来拜年,偶见安持仿刻吴昌硕印,许为可造之才,遂收为开门弟子。此后时往二弩精舍,获观赵(扌为)叔、黄牧甫等印作,备受教益。数年后,高野侯(时显)丈,自杭来沪,卜居江苏路月邨82号,安持常往叩益,规抚程穆倩、汪尹子、巴蔚祖等印拓。高老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当从治元朱文入手,别走新路,自创面目。安持心领神会,从乡前辈葛书征处,借其所辑《元明清三代象牙犀角印存》,加以探索元朱文的源流正变、章法刀法,镌刻日趋成熟,开始崭露头角。各省市图书馆、博物馆,及当代名家张大千、溥心畲、吴湖帆、叶恭绰、沈尹默等,相继委刻姓名章、收藏印、书画印、闲章。时赵万里先生嘱为北京图书馆刻藏印(元朱)一方,致润银圆一百,至此赖铁笔维持生涯。

金兆蕃丈诗文、史学家也,安持从学古文,兼乞改作。丈阅后,惠书云:“弟此次两课作,清畅可喜。学八家文不忌长句,然毕竟易为文累,宜使简练为要。”时经同门沙孟海(文若)之介,与词家况蕙风长女况绵初结婚。七八年间,在蕙风簃,饫领诗词绪论,见闻为之广拓。

“十年动乱”,迁谪皖乡,遭际坎坷,而安持泰然处之。洎“四害”既除,天日重光,复任上海画院画师,兼文史馆馆员、友谊商店顾问,并应邀赴日本,作艺事访问,生活渐转佳境。继《盍斋藏印》、《安持精舍印存》(港版、台湾再版)出版后,1982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又精印亲选《安持精舍印最》。按其一生治印60年,镌刻三万方,至此甄取四百,以宋白元朱为主,汉印次之,仿秦古玺又次之。施蛰存教授序之曰:“一编既出,不胫而走,东瀛西欧,南洋北美,安持之名,一时鹊起。”海内外学人同时在报端评泊其书,书亦倾销一空。

安持、大千交往50年,拨乱反正后,又通音问。大千赠以泼墨山水巨幅,凭想像特绘安持肖像一幅,撑杖兀立,知其喜集宋陈师道(无已)诗句,题云:“卌(四十)年不见陈无已,想得新来瘦益奇。清到梅花寒彻骨,寻常犹自爱吟诗。”语属双关,两情相通。易篑前,安持听评弹自遣,晚境佳胜。

逆料1984年2月15日下午,骤发高烧,竟与世永别了。越九日,举行告别仪式,吊者五百,多半胜流。事后,其及门陆康拟嘱余撰传成书。遗憾的是,晚年体弱多病,已无法执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