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多维赏析

发布时间:2025-07-20 21:49  浏览量:42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这首词以途中遇雨的日常小事为切入点,融合自然意象与人生哲思,展现了苏轼在逆境中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是其谪居词的巅峰之作。

(一)贬谪人生的精神突围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新党罗织罪名入狱,史称“乌台诗案”。虽经多方营救免死,却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失去实权且行动受限。

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三年。这一时期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从北宋文坛领袖跌至“罪臣”,政治理想破灭、社会地位骤降,却也促使他深入反思生命本质。谪居黄州期间,苏轼经历了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的人生落差,却在困顿中完成了精神的蜕变。

黄州的谪居生活,让他从“世事纷扰”的喧嚣中抽离,在农耕劳作与禅佛研读中重建精神世界。这首词写于他前往沙湖相田途中,以自然风雨隐喻政治风雨,通过遇雨不避的行为,展现了其对人生困境的超越。

(二)以小见大的叙事逻辑

词前小序交代时间、地点、事件:“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这些看似日常的琐事,实则是他借自然风雨隐喻人生风雨的载体,展现了从“抗拒苦难”到“超然物外”的心境蜕变。短短数句,勾勒出两个对比场景:同行者“狼狈”与苏轼“不觉”,为词作奠定了“众人皆迷我独醒”的基调。

词的正文分上下两片,上片写雨中行吟的洒脱,下片写雨后悟境的升华,从具体的生活场景升华为抽象的人生哲理,体现了苏轼“以俗为雅”的创作理念。

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莫”字开篇即奠定对抗姿态,既是对自然风雨的物理拒绝,更是对政治打击、人生挫折的心理抗拒。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莫”为“将冥”,引申为“有无之无”,暗示词人初期以“拒绝”构建心理防线,如“乌台诗案”后初到黄州时的内心挣扎。

末句“也无风雨也无晴”,“无”字则是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从“莫”到“无”,完成了从“对抗”到“超脱”的跨越。“无”非物理意义的消失,而是精神层面的“空明”,如佛教“五蕴皆空”之境,风雨晴晦不再扰动内心,体现了苏轼对人生起伏的终极超越。

1.自然意象:风雨与斜阳

风雨既是实写沙湖骤雨,更是象征政治迫害(如“乌台诗案”)、人生困境。“穿林打叶”的动态描写,强化风雨的压迫感,映射现实打击的猛烈。

自然层面词中“穿林打叶声”的风雨是真实的自然现象,通过“穿”“打”等动词,极写雨势之急骤。这一层面的风雨是物理环境的描绘,为人物活动设置了困境。政治隐喻风雨象征苏轼人生中的政治迫害与仕途挫折。“乌台诗案”如狂风骤雨般突如其来,将其从政治中心卷入贬谪漩涡。词中“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烟雨”,既是自然风雨的延续,更是其一生坎坷的缩影。哲学象征风雨代表人生中不可避免的苦难与不确定性。苏轼通过“莫听”“谁怕”等态度,消解了风雨的压迫感,将其转化为人生历练的一部分,体现了“顺逆一视”的哲学观。

表1:风雨的意象解读

“山头斜照却相迎”以拟人化手法,赋予自然景象温情,暗示困境中的转机,与前文风雨形成对比,暗合“否极泰来”的人生哲理。其中,斜阳是雨过天晴的象征,代表希望与新生。雨后斜阳既是自然景象,又隐喻希望与新生。“却相迎”赋予斜阳以情感色彩,暗示困境终将过去。斜照与风雨形成对比,构成人生境遇的循环隐喻。

2.人物意象:竹杖芒鞋与蓑衣

竹杖芒鞋作为平民化意象,象征谪居生活的简朴与淡泊。与“马”(权贵象征)对比,凸显词人对仕途浮华的摒弃。在雨中,竹杖芒鞋不仅是实用工具,更成为其精神自足的象征。“轻胜马”的不是器物本身,而是超越物质束缚的心灵自由。“轻胜马”的这一心理感觉,传递出摆脱功名束缚后的轻松,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契合。

蓑衣化用张志和《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既指避雨工具,更象征隐逸精神。“一蓑烟雨任平生”将个体置于广阔天地间,以“蓑衣”构建精神屏障,抵御外界风雨,暗含道家“顺应自然”的生存智慧。

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以“莫听”二字切断外界干扰,展现对抗风雨的姿态。“何妨吟啸且徐行”进一步强化主动性,“吟啸”是对困境的蔑视,“徐行”则是从容的抗争。“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以反问句掷地有声,既是对政治迫害的回应,也是对自我信念的坚守。此时的情感以“抗争”为主调,虽达观却仍有几分“倔强”。

(二)下片:超脱与圆融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笔锋一转,从醉态转入清醒,暗示对现实的重新审视。“山头斜照却相迎”的温暖意象,缓和了上片的刚硬之气。结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情感的巅峰:经过风雨洗礼后,苏轼回望过往,发现风雨与晴日皆为过境云烟,内心已无喜悲之分。这种“无差别境界”并非冷漠,而是历经沧桑后的圆融,达到了“物我两忘”的精神高度。

表层抗拒与自嘲“莫听”“何妨”“谁怕”等词,以反问、诘问句式,展现初遇困境时的倔强与自我鼓励,如“假豁达”的表象下,藏着对苦难的不甘与挣扎中层接纳与调适“竹杖芒鞋轻胜马”转向对现状的接受,在物质匮乏中寻找精神富足,如黄州躬耕时“自笑平生为口忙”的自嘲,实则是对生命本真的回归深层超然与圆融“也无风雨也无晴”达到物我两忘之境,超越具体境遇的喜怒哀乐,如佛教“不着相”的境界,体现儒释道融合后的精神圆融

表2:情感的三层递进

四、艺术手法与审美特质

词中选取“途中遇雨”这一日常琐事,却将其升华为人生哲学的载体。正如清代词论家郑文焯所言:“此词足徵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小序交代事件起因,正文则超越具体场景,通过“风雨→人生→宇宙”的层层拓展,实现从“事”到“理”的跨越。如“回首向来萧瑟处”,由眼前之路回望人生之路,以“萧瑟”概括苦难,却以“归去”轻描淡写,凸显生命的韧性与超然。

一是情理矛盾。“莫听穿林打叶声”与“何妨吟啸且徐行”构成行为矛盾,理性上知风雨可避,感性上偏要“吟啸徐行”,在矛盾中见人格张力,如严羽《沧浪诗话》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二是前后矛盾。小序“雨具先去”与正文“一蓑烟雨”的细节矛盾,实则是艺术真实对生活真实的超越。“蓑衣”非实有之物,而是精神象征,如孙绍振所言“反常合道为趣”,通过逻辑断裂抵达艺术真实。

三是自我矛盾。“谁怕”的豪言与“微冷”的实感形成心理矛盾,展现词人并非超然物外的“完人”,而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这种矛盾性让形象更立体,如“料峭春风吹酒醒”的“微冷”,暗示理性与感性的微妙平衡。

首先是动词的力量感。“穿”“打”“吹”“迎”等动词,赋予自然现象动态张力,如“穿林打叶”的风雨如刀,“山头斜照却相迎”的阳光似友,形成鲜明的感官冲击。其次是虚词的情感流动。“莫”“何妨”“且”“谁”“任”等虚词,构成情感脉络的起伏。“莫听”是拒绝,“何妨”是试探,“谁怕”是呐喊,“任”是接纳,虚词的递进如同心电图,展现情感的波峰波谷。最后是韵律的节奏感。全词平仄相间,韵脚“声、行、生、冷、迎、晴”构成回环往复的韵律,如风雨中的节奏,与内容浑然一体,体现苏轼“以诗为词”的创新,打破音律对情感的束缚。

五、思想境界与文化内涵

一是儒家的担当底色。尽管超脱,仍可见“兼济天下”的精神遗存。苏轼虽遭贬谪,却未放弃儒家的济世理想。“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倔强,暗含“君子固穷”的儒家风骨,“轻”字,暗含“无官一身轻”的自嘲,却也透露出对仕途羁绊的超脱,其“任平生”的担当,正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的变相表达。黄州期间赈灾、办学等实践,亦见“达则兼济”的现实关怀。

二是道家的自然哲学。“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任”字,契合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强调顺应而非对抗。“也无风雨也无晴”则暗合《庄子・齐物论》“齐是非”“齐物我”的哲学,体现了对世俗是非的超越。正如《庄子・大宗师》所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词人在命运洪流中仍然能够保持心灵自由。

三是佛家的空明智慧。“也无风雨也无晴”直达禅宗“无差别境界”,如《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破除对“风雨”(逆境)与“晴”(顺境)的分别心,达到“心无挂碍”的澄明。苏轼在黄州期间接触佛教,常于安国寺参禅,此句可视为其对“缘起性空”的体悟——外在境遇如梦幻泡影,内心的清明才是永恒。这种佛禅思想,帮助他在逆境中获得心理平衡。

第一重是自我宽慰的旷达之境,遭遇苦难时的自我心理建设,如“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以豪言壮语抵御现实冲击,类似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精神支撑,是困境中的积极自救。

第二重是融于自然的平常之境,与自然对话中获得心灵安宁,如“竹杖芒鞋”与山水的融合,摒弃“宠辱皆忘”的执念,在平凡生活中发现诗意,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闲适,却更具入世韧性。

第三重是身心皆空的虚妄之境,超越具体情感的哲学顿悟,如“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绝对超然,类似王维“行到水穷处”的禅意,却因苏轼“回首向来萧瑟处”的回望,多了份对苦难的悲悯与接纳。

一方面是从“怨愤”到“超越”。突破传统贬谪文学“哀婉幽怨”的基调(如秦观“杜鹃声里斜阳暮”),以“莫听”“何妨”的主动姿态,开创“达观超脱”的新范式,如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刚健,却更具智慧圆通。

另一方面是从“小我”到“大我”。将个人遭际升华为普遍人生哲理,如“一蓑烟雨任平生”不仅是苏轼的生命宣言,更成为后世文人的精神图腾。这种“以个人体验写人类共通情感”的手法,如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的悲悯,却更具积极入世的力量。

六、经典意义与现代启示

在宋代至清代的词选、评点中,该词长期被忽视,因不合传统婉约审美(如重音律、用典),此词在宋明清选本中鲜被收录,仅晚清郑文焯评其“坦荡之怀,任天而动”。

新文化运动后,因语言通俗(如“白话小词”)、思想现代(如个体精神觉醒),该词被胡适、龙榆生等选入教材,逐渐成为苏轼代表作。如《唐宋词鉴赏辞典》称其“情理交融的经典”,体现时代审美变迁。

1.困境中的心理韧性。“莫听穿林打叶声”的智慧,启示现代人在压力(如职场竞争、社会内卷)中保持心理弹性,不被外界干扰左右。

2.物质与精神的平衡。“竹杖芒鞋轻胜马”的选择,提醒在物欲横流中追求精神富足,如“断舍离”理念,以简单生活抵达心灵自由。

3.超然与担当的统一。“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并非消极避世,而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如苏轼黄州治水、惠州修堤,在超脱中践行社会责任,实现“无用之用”的人生价值。

结语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以一场雨、一蓑笠、一个孤独却坚定的身影,书写了苏轼的精神突围史,更建构了中国文人的精神坐标系。苏轼以“莫听”的决绝、“徐行”的坚韧、“无晴雨”的超脱,构建了一个精神的避难所。正如苏轼晚年所言:“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那些打不倒我们的风雨,终将成为生命的勋章。

在物质焦虑与精神困境并存的当代,这首词依然启示我们真正的强大,在于内心的从容与自足。它告诉我们人生风雨难免,但真正的强者,是在历经沧桑后,仍能以“吟啸徐行”的姿态,在“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澄明中,走出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这种超越苦难的智慧,既是千年之前的东坡遗泽,更是今人的心灵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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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毫金(愙斋)

80后,出生广东雷州

中国舞台美术学会会员

广东省舞台美术研究会会员

湛江市书法家协会会员

雷州市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理事

《书法雷州》编委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