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草书″陋室铭“欣赏

笔落苍崖起龙吟，墨翻云海见鸿踪。昔有伯喈飞白惊四座，今观希哲草圣动九重。吴门烟雨浸毫素，楚水波澜入砚池。一卷陋室铭，尽显魏晋骨；满纸云烟气，犹存汉唐风。

墨池深处隐玄机，笔冢堆中见真章。昔闻卫夫人授笔阵于右军，今观希哲运锋锷于素缣。其点画之妙，若庖丁解牛，目无全形；其使转之奇，似郢匠运斤，风过无痕。悬针垂露之法，得自索靖《月仪》之遗韵；渴骥怒猊之势，源自杨凝式《韭花》之流风。观其横画，如昆仑玉碎，乍起金声；察其竖笔，若砥柱中流，暗藏地脉。撇捺之间，似公孙大娘舞剑器，刚柔并济；转折之际，如李广射石没金镞，力透纸背。

细究其法，实集晋唐之大成：折钗股之圆劲，得诸虞世南《夫子庙堂》；屋漏痕之涩进，取法颜真卿《祭侄文稿》。至若枯润相生处，犹见怀素《自叙帖》之狂逸；轻重互见时，暗合孙过庭《书谱》之精微。尝有寸许小字，具寻丈之势；偶作丈二长卷，存芥子之精。观"德"字心旁，若老僧入定而真气内蕴；察"馨"字末笔，似孤鹤冲天而余响不绝。此等妙造，非止腕底功夫，实乃胸中丘壑之外化。

昔张怀瓘《书断》有云："善书者得真趣，会意者得天机。"祝氏此书，真趣天机兼备：疾处如惊蛇入草，徐时若春蚕吐丝。浓墨处似太华夜碧，淡笔时如罗浮初雪。更兼侧锋取妍，中锋取劲，八面出锋而神完气足。此等笔法，岂止书家三昧？直是造化在手，阴阳由心。故董其昌见之叹曰："明朝第一笔，当属枝山狂草中《陋室》一帖。"

展卷恍入武陵源，但见烟霞满纸生。初观若乱石铺街，细察乃星斗经天。首行"山不在高"四字，似群仙引鹤，渐入蓬瀛；末句"何陋之有"余韵，如孤帆远影，没入碧空。字间疏密，可比《洛神》图卷之经营；行气贯通，暗合《溪山行旅》之布置。

其章法之奇，在乎"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大字如将军横槊，小字似处子含羞。长者若修篁拂云，短者如新笋破土。密处似吴带当风，衣纹稠叠而气脉通畅；疏处如曹衣出水，骨相清奇而精神完足。尤妙在"白丁"二字，忽作倾侧，似醉翁倚石；"金经"两行，骤然收敛，若老衲坐禅。此等匠心，非胸罗万象者不能为。

通篇气韵流转，若《广陵散》之迭宕：始则平和如秋水，继而激越似奔雷。"南阳诸葛庐"五字，笔势陡然雄健，似卧龙出山；"西蜀子云亭"半行，墨色忽转苍润，若玄豹隐雾。最是"素琴"二字，以淡墨枯笔出之，恍见七弦微振；"金经"一列，用浓彩重锋写成，如闻贝叶轻翻。此等虚实相生之法，直追顾恺之"迁想妙得"之境。

昔梁武帝评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今观此卷，但觉星垂平野，月涌大江。其空间分割之妙，暗合黄金分割之理；黑白对比之烈，深得太极阴阳之道。此非刻意经营，实乃妙手偶得。正如石涛所言："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

昔刘梦得筑室苔痕之间，今祝京兆挥毫秋毫之末。文心书魂，浑如盐溶于水；墨韵诗情，恰似月印寒潭。观"苔痕上阶绿"，但见涨墨氤氲，似见蕨藓漫生；读"草色入帘青"，忽觉飞白摇曳，如闻蒿香暗度。"谈笑有鸿儒"五字，笔势轩昂，若见嵇康抚琴、阮籍长啸；"往来无白丁"半行，架构谨严，如睹程门立雪、杨时低眉。

最妙者，"可以调素琴"句，运笔从容，若泛舟赤壁；"阅金经"三字，结体端凝，似面壁少林。"南阳诸葛庐"，笔锋陡然雄健，似见隆中对策；"西蜀子云亭"，墨色忽转苍润，如闻《太玄》沉吟。此等以书诠文之妙，非止形似，已达神交。恰如宗炳"澄怀味象"，书者与文心早已合而为一。

深究其理，盖因祝氏身世与梦得暗合：伯喈倒屐之才，偏逢豺狼当道；灵均香草之质，却遭萧艾充庭。故其笔下"陋室"，实为精神桃源；纸上烟云，皆是胸中块垒。观卷中"何陋之有"四字，以狂草作结，笔势扶摇直上，直破九重云霄。此非单纯书艺，实乃千古寒士之集体呐喊。

昔张旭观公孙剑器而得草法，今枝山写陋室铭而寄幽怀。当其挥毫之时，早忘笔墨技巧，但以心驱笔，任气成形。故董香光谓之"书中《逍遥游》"，文衡山赞为"纸上《广陵散》"。此等天人合一之作，岂可以寻常法书目之？直是书者将生命元气凝于毫端，化《陋室》文字为不朽图腾。

较之张旭醉素，别具名士风流；比肩苏黄米蔡，独得晋人遗韵。虚室生白处见天地心，玄牝之门中藏造化功。后世得此一卷，可破书家万障；前朝纵有千帖，难掩此轴辉光。

五百年霜缣犹润，九万里墨香未散。石渠宝笈失其色，天禄琳琅逊其华。吴门四子之首，当推此书为冠；明季诸家之中，堪称无上妙品。

今观是卷，如对明月清风，若临古刹幽潭。笔墨间见天地清淑之气，绢素上存古今文脉之魂。愿此神品永耀艺林，祈彼精魄长存人间。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