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经钩考》自序(欲送出版社书稿)

发布时间:2024-08-31 17:25  浏览量:31

自序

拙著名为《医经钩考》,其意欲何为?为何要“钩考”?

皮锡瑞《经学历史》说:“凡学不考其源流,莫能通古今之变;不别其得失,无以获从入之途。”

“医经”一词,见于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其“方技略”有“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类医学文献书目。实际上,汉代方技之书目,缺了脉学与本草,所以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给予了非常客观、中肯的评论,说:“方技之书,大要有四:经、脉、方、药而已。经阐其道,脉运其术,方致其功,药辨其性。四者备而方技之事备矣。今李柱国所校四种,则有医经、经方二种而已;脉书、药书,竟缺其目。其房中、神仙,则事兼道术,非复方技之正宗矣!宜乎叙方技者,至今犹昧昧于四部相承之义焉。按司马迁《扁鹊仓公传》,公乘阳庆传黄帝扁鹊之《脉书》,是西京未尝无《脉书》也。又按班固《郊祀志》‘成帝初有本草待招’,《楼护传》‘少诵医经、本草、方术’,是西京未尝无药书也。李柱国专官典校,而书有缺憾,类例不尽,著录家法,岂易言哉!”(《校雠通义》)

汉代“医经”指医学理论著作,始于西汉光禄大夫刘向校书时称“医经七家”,即《黄帝内经》《黄帝外经》《扁鹊内经》《扁鹊外经》《白氏内经》《白氏外经》《白氏旁篇》。惜只有《黄帝内经》传世,余皆亡佚。然而,据赵洪钧著、金栋补注《正说内经》,今通行本《黄帝内经》不是《汉志·方技略》所载“《黄帝内经》十八卷”,而是由两部独立的医学典籍《黄帝素问》与《黄帝针经》(《九卷》《灵枢》)组成。两书约皆编纂成书于东汉(或以后)时期,由当时之医家、或方士医搜集整理编纂成书。

所谓“成书”,即该书所有内容完全编纂在一起了才算成书!成书与成篇不同。每篇文章可能是不同时期、不同作者写成,但编纂成书是同一时期、一二个或几个作者所为。《黄帝素问》与《黄帝针经》两书之名皆首见于《隋书·经籍志》。“黄帝”二字,乃托名而已!实际上,今通行本《黄帝内经》包括《素问》和《灵枢》,是传统之误读!因相沿成习,积习难改,故本书有时仍沿袭《黄帝内经》之书名,且与《素问》《灵枢》之书名兼而用之。

在中华传世典籍中,所谓“经”,最早指西汉儒家今文经学认为乃孔子所删定之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如皮锡瑞《经学历史》说:“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为始。孔子以前,不得有经。……孔子出而有‘经’之名。”

至西汉时期,因《乐经》亡,故汉武帝时期以《诗》《书》《礼》《易》《春秋》为“五经”而立“五经博士”,然而其博士设置并非一步到位。初有《尚书》秦博士伏生,西汉文帝时则置《诗经》一经博士,汉景帝时又立《春秋经》博士,至汉武帝时期,五经博士始备。如

王应麟《困学纪闻》说:“后汉翟酺曰:‘文帝始置一经博士。’考之汉史,文帝时申公、韩婴以《诗》为博士,五经列于学官者,唯《诗》而已。景帝以辕固生为博士,而余经未立。武帝建元五年,初置五经博士。《儒林传》赞曰:‘五帝立五经博士,《书》唯有欧阳,《礼》后(仓),《易》杨(何),《春秋》公羊而已。’立五经而独举其四,盖《诗》已立于文帝时,今并《诗》为五也。”

皮锡瑞《经学历史》说:“案:《史记·儒林传》,董仲舒、胡毋生皆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则景帝已立《春秋》博士,不止《诗》一经矣。特至武帝,五经博士始备。”

本书所言“医经”,指今通行本《黄帝内经》(《素问》+《灵枢》)《难经》,并旁及《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等中医经典著作。因中医学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故本书亦间或涉及与之相关的中华传统文化典籍。

“钩考”,指考核探究,即考证之义,亦即“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学诚《校雠通义》),以知其所以然!

什么是考证?《辞海》认为考证是“依据资料来考核、证实和说明”某一事件或某一学术内容,且认为考证是一门重要的学问,并引姚鼐《复秦小岘书》说:“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分,异趣而同为不可废。”

考证亦名考据。钱超尘先生说:“清代学者将学问分为三大类型:义理之学、词章之学、考据之学。又谓义理之学从考据出者,则义理深雅淳厚;词章之学从考据出者,则非浮泛轻艳之词。则考据者,乃诸学之根源者也。”(森立之《素问考注·钱超尘序》)

考证(据)之目的是什么?

古籍文献、历史资料在传抄过程中,由于同一事件或同一学术内容在不同的文献资料中却有不同、甚至是相反的记载,或原始资料本身就有误、讹、伪、假等问题。由无意之行为导致与原始资料不符者名“误”,将错误当做真实而传播者名“讹”, 出于某种目的故意篡改原始资料者名“伪”,将伪造当做真实而传播者名“假”。故必须对其进行真实之研究与讨论,即辨误以求其正,辨讹以求其是,辨伪以求其实,辨假以求其真。此即考证之目的!考证者须学识渊博,并具备相关知识(如文字、音韵、训诂、校勘、辨伪等)与大胆怀疑的精神!

本人主业是临床,以治病愈疾为首务,解除病痛为己任,何必纠结中西医之分,有道是“中西合参,赛过神仙!”虽临床四十多载,然若以古人之准则——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上工(医)治未病,中工(医)治欲病,下工(医)治已病,则属下医、下工而已。而以治病愈疾之概率而言,虽未详细统计,亦未能达到“十全为上”、“上工十全九”之医术水准,尚可“中工十全七,下工十全六”、“十失四为下”,亦即中、下工而已,惭愧之至!故

临证之余,饱食之后,不必“为稻粱之谋”,闲来无事,广泛涉猎中西医籍,以备临床不时之需。然尤喜读古典医籍、医史文献及历代名家,特别钟情于考证学,虽离临床较远,而兴趣使然!遂撷取《方技略》中关于“医经”(如《素问》《灵枢》《难经》)、并旁及“经方”(如《伤寒杂病论》)与脉学、间或涉及“房中、神仙”与本草(如《神农本草经》)等经典内容之疑惑、之难解、之不定、之感兴趣者等,博采众家,多方求证,搜集摘引,不厌繁琐,摸爬梳理,编著相关内容共十二卷一百五十篇,四十多万字,予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求其真、求其实、求其是,以释疑解难并知其所以然。

不佞才疏学浅,谬误、不妥恐甚,不当之处,敬请读者不吝赐教,予以指正,在此感谢了!

又,工作之余与吾女雪宁一起探讨、交流、学习彼此感兴趣的中医学及中华传统文化相关专业话题,共同完成此拙著。

金栋 二〇二四年四月于河间寓所。

附:古代名医为何注重训诂考证!

据医学史料,古代有的名医非常注重训诂考证。

训诂,即给古书注释。阅读古书首要困难,即古今语言文字之隔阂。一般而言,时代越久远,困难亦就越大。为了比较顺利地读懂古书,通常皆要参阅古注。为古书注释,始于西汉初。先秦时代之古书,至汉代,有的已经不容易看懂,这就需要加以注释。以医书而言,早在三国南北朝期间,则有吕广注《难经》、陶弘景注《神农本草经》、全元起注《素问》等。重要医书,前人多已做过注释。

考证,指依据资料来考核、证实和说明。古人认为,考证也是一门非常重要之学问。姚鼐《复秦小岘书》说:“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分,异趣而同为不可废。”(《辞海》)

古代有的名医认为,训诂考证之学,对于阅读理解中医经典至关重要。从而在饱腹之后,闲来无事,不是研究如何治病,竟然搞起了训诂考证,撰写出了传世佳作。虽非普遍现象,然而亦代不乏人!如

(1)南朝时齐梁间名医全元起,医术精湛,当时有“得元起则生,舍之则死”之誉。就是这样一位名医,饱食之后,闲来无事,不是研究如何给患者治病,却搞起了训诂来,撰写出了《素问训解》,惜已亡佚。

(2)明代大医学家张介宾,医术精湛。饱食之后,不是研究如何给病人看病,亦搞起了训诂,撰写出了精品佳作如《类经》《类经图翼》《类经附翼》《质疑录》。张氏医术虽精湛,饭是吃饱了,却再也无闲钱,《类经》无力付梓出版,最后靠友人倾囊相助才得以出版。

(3)明代另一个大医学家马莳,擅长针灸术,愈人无数。饱食之后,闲来无事,亦搞起了训诂,撰写出了《素问注证发微》《灵枢注证发微》传世佳作。

(4)民国有个名医叫张山雷,医术精湛,但不知为何,饱食之后,不是研究如何给人治病、将病治愈,却亦搞起训诂考证,撰写出了《难经汇注笺正》《脉学正义》《中风斠诠》等传世杰作。

(5)日本有个丹波氏家族,先世是中国汉人,据史料记载,家族医术精湛,但不知为何,不是研究如何给人看病,却也搞起中医文献训诂考证,撰写出了如《素问识》《灵枢识》《伤寒论辑义》《金匮要略辑义》《素问绍识》《医籍考》等多部传世名著。

(6)清代考证之风盛行,间或涉及古典医籍。就《内经》训诂考证而言,有俞樾《内经辨言》、张文虎《舒艺室续笔·内经素问》、胡澍《黄帝内经素问校义》、孙诒让《札栘·素问王冰注校》、顾观光《素问校勘记》、于鬯《香草续校书·内经素问》等,但他们皆非医者。

可见,古人训诂考证《内经》,反而以医界之外的学者较深入。这是因为这些学者,有这方面的知识和学问,具备了训诂考证的基本条件,才有能力做这些。

古人注释有时多凭印象立论,如马莳、张介宾等(重于训诂,失于考证),对中医经典《黄帝内经》而言,总抱着是“黄帝”撰写的观点不放。现在仍有部分人认为,《黄帝内经》是“黄帝与岐伯等六臣子探讨医学理论”而作,殊不知,实非如此!因这些人皆是托名。故是否需要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求其真、求其实、求其是?

实际上,古代医家有时多为衣食奔走,最低要吃饱饭,填饱肚子,再说其它。哪里还有时间搞学术研究、搞训诂考证!所以古代医家医术虽精湛,临床经验亦丰富,然儒家经学功底、训诂考证之学术知识每多不足,具备孙思邈所要求的“大医”条件之医家确实很少。然亦有的名医,饱食之后,熟读儒家经学典籍,善于训诂考证,可谓临床、考证两不误,如民国名医张山雷则是其一。

校勘训诂(考证)是研究《内经》的一种学术方法和或学派。研究者必须有国学文化底蕴,扎实的基本功。而历代医家多缺乏这种学问,涉足于此者甚少。任应秋说:“‘校勘’(训诂考证)是做学问的一个过程,对于医家来说,不一定都具备这个本领,历史上的大医家,也不一定都有这个本领,包括张仲景、李时珍等,也不一定有校勘的本领。”(《任应秋中医各家学说讲稿》)

清代考证之风盛行,后刮到了东瀛日本。日本学者尤其是江户时期医学界考证学派,莫不精研清儒之传世佳作。日本汉方界,最令人折服的,是成熟于江户后期之医学考证学派。

因训诂考证,需要高深学问修养,而日本汉方界具有这方面知识者,集中在江户医学馆,即由多纪氏(丹波氏)父子为中心之学术团体。如丹波元简《素问识》《灵枢识》《伤寒论辑义》《金匮要略辑义》等,丹波元坚《素问绍识》及丹波元胤《医籍考》等传世名著,对我国中医界影响之深、影响之巨,凡是读过此类著作者,则会深有感触,且无不拍手称好!

业界或世人对考证抱有偏见,认为字词文献研究,对临床治病无大裨益,作为一个医者,不专心研究如何给病人看病、如何将病治好,却研究训诂考证。其实,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误解。如上举古代名医,特别是多纪氏父子等日本学者,极其重视临床实践,而且亲自采摘药材,或栽培药草,可谓学透医学文献,用活医术方药。

丹波氏一脉,为日本医学史上名门望族,远祖可追溯至东汉灵帝刘宏。因医术精湛,其姓氏丹波、多纪乃日本天皇所赐。若医术平平,能有赐姓之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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