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 题】黄 霖 │ 第五讲: “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

发布时间:2025-05-16 03:21  浏览量:43

——笑笑生的性观念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2)

二、“人皆好之”:

笑笑生对性的直露与赞美的原由

我们在回答《金瓶梅》之所以能对于性的问题能如此大胆的直露与赞美,一方面是作为一个人,不论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都具有共同的本性,另一方面也有具体的历史条件,以及作者个人的一些原因,下面,我想分几个方面来说明这个问题。

(一)、这是人的本能的感受

中国人也是人。凡是正常的人,都有性。

有的人说中国是无性文化。这个命题是比较荒唐的,假如他是中国人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中国的经典,早就说过这样经典性的话:

“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

这样精辟的见解,恐怕在西方同时代还没有。

也有学者说中国古代的美感并不是从味觉出发的,也与性大有关系。

马叙伦在《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七中就说,中国人最原初的美意识,是起源于女人的美丽和对这种美丽的感受。

所谓“色”,性感之外,引申为性欲、性交。“色”这个字形就是人在人上,表示男女性器官相合。

陈良运在《“美”起源于味觉辨正》(《文艺研究》2002年第4期)中也另有别解:“羊”为女性特征,“大”为男性特征,男女交合,“美始于性”。

所谓“羊”“大”为美,实为具象与抽象,阴与阳,刚与柔的结合,由具象向观念升华,这就是“美”字构成的奥妙。

中国人原初美意识就产生于阴阳相交的观念之中,也可以说是最基本、最普及的男女性意识之中。

这些见解是否成立,自可讨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国古代虽然“性”的话题被压抑,但人的本能并不能因此而被消灭,人对于性的欲望、快感,乃至美感,并不能铲净,一有机会,总会顽强的表现出来。

(二)、历史上从来也有对性作肯定的一流

除了上述《孟子》、《礼记》、《周易》等一些儒家经典之外,大量的是从养生的角度来看的,也有纵情的人生哲学、宗教的特殊修炼,以及文学作品等等对于性欲及性行为等予以肯定的。

在《汉书•艺文志》中就著录“房中八家”,如“《天老杂子阴道》二十五卷”等等。先秦时代的杨朱哲学也是强调“任情极性”。

在儒家的典籍中有的描写也偶有直露的地方,例如《战国策》卷二十七《韩二》中《楚围雍氏五月》一节写到秦国宣太后对韩国使者尚靳说:

……以其少有利焉。

一个大国的太后,竟对一个来使讲自己的x行为,且写在正史之中,这的确是很少见的。

后来清代的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就很不满,说:“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而在一些宗教活动中,有时竟将男女的性行为视作是一种修炼。

如北周时的佛教徒甄鸾在《笑道论》“道士合气三十五”中批判性地记录了道教活动中男女“合气”:

《真人内朝律》云:“真人日礼男女。至朔望日,先斋三日,……不可闻说。

又《道律》云:“行气以次,不得任意排丑近好、抄截越次。”

又玄子曰:“不鬲戾,得度世;不嫉妒,世可度;阴阳合,乘龙去”云云。

臣笑曰:臣年二十之时,好道术,就观学,是教臣《黄书》合气之法,三五七九,……自称“中气真术”。今道士常行此法。

而在佛教中,从唐代开始的密宗、特别是在元代的喇嘛教中,盛行“演揲(she)儿法”、“欢喜天”,直到现在北京的雍和宫中还可以看到一些……“欢喜佛”。

宋末元初郑思肖在《心史》中就提到北京镇国寺佛母殿中的喇嘛像,将抱动物头的神像认作兽奸。

《宋郑所南先生心史》线装本

《元史》卷205就具体地写到“演揲儿”法

……

明代田艺衡在《留青日札》卷二七《佛牙》中也写到了“欢喜佛”的情况:

禁中自来有佛堂释殿,嘉靖时议降去。大学士李时、礼部尚书夏言入看大喜殿,内有金银铸男女淫亵状者,名曰欢喜佛。……

这些都在《金瓶梅》之前,稍后,在《金瓶梅》的续书《续金瓶梅》的第39回《演邪教女郎迷性,闹斋堂贫子逢妻》中,写得更为详细:

……

我不厌其烦地引了这段话,主要是作者离《金瓶梅》的时代很近,作者丁耀亢对异族入侵不满,故在笔墨之中会略有夸张的成分,但基本上应该说是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况,至少说明在喇嘛教中确实存在着这类情况。

以上从儒、道、佛三家中看到,他们都并不十分排斥性,特别是在道、佛两教中,有时还重视“性”的修炼,这对人们的性观念还是起着相当重要的影响的。

(三)张扬人欲潮流中的晚明社会文化背景。

前面讲了《金瓶梅》之所以能这样写性,是与人的本性与历史积淀有关,而更重要的是决定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

有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决定当时时代风气的首先是封建统治集团。

1、皇帝及统治集团的淫靡生活

明代中后期的一些皇帝,大都是一些淫棍。《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一有这样的记载:成化以来,历朝皇帝大多沉湎酒色。佞臣们进美人,献淫药。

成化中,堂堂内阁首辅万安,竟向宪宗呈房中药。正德间色目人于永,进药骤贵,一下子封为锦衣都指挥,是最高的特务头子。

正德中,皇帝还专门造了个“豹房”,招了许多色目人的美女,还专门请人来教房中术,成年累月在里面淫乐。

嘉靖中,道士陶仲文献房中秘方“红铅”得幸世宗。“红铅”是什么东西?据说是“以童女初行月事炼之,如辰砂”,红色的,所以叫红铅,陶仲文因此而一再封,

“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禄荫至兼支大学士俸,子为尚宝司丞,赏至银十万两,锦绣蟒龙斗牛鹤飞鱼孔雀罗缎数百袭,狮蛮玉带五六围,玉印文图记凡四,封号至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见则与上同坐绣墩,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

这样的待遇,可能古今少见。还有个盛端明进“秋石方”官至尚书、太子少保。“秋石方”是什么东西?

据说是用童男小便的头尾炼成,像盐,早在白居易《思归》诗中就说到:“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现代英国的科技史家李约瑟考证这东西的主要成份是性激素,以难溶无机盐为主。进房中药的还有一批人。

至于万历皇帝,前面已讲过,也非常荒唐。万历十二年一次“再选”宫女至97人,还招了十个漂亮的男孩子同卧起,称为“十俊”,春夏秋冬与宫女们玩的花样百出,成年在宫里不视朝政。

请看万历21年一次为皇太后祝寿时,宰相王锡爵难得与他一见,君臣有一段对话很有趣:

……锡爵又奏:“今日见了皇上,不知再见何时?”

上曰:“朕也要先生每常相见,不料朕体不时动火。”

爵对:“动火原是小疾,望皇上清心寡欲,保养圣躬,以遂群臣之望。”

可惜,这些明代中后期的皇帝们难以“清心寡欲”,大都是淫欲无度。

风气相尚,一些权臣显宦也好色,迷信房中术,像万历时期的大学士张居正、兵部尚书谭纶等也试过陶仲文的秘方,“一时圣君哲相,俱坠其彀中”,“谏诤风纪之臣,争谈秽媟,一时风尚可知矣。”

《万历野获编》封面

2、士大夫在思想上推波助澜

上行下效,最高统治集团荒淫无耻,一般官僚士大夫得风气之先,两性关系上比较浪漫,的生活也比较荒唐。

再加上,随着心学的流行,张扬个性与人性的学说也畅行。其中影响较大的李贽,他就公开鼓吹“好货”“好色”是人的本性。

据周应宾《识小录》记载,他还说过这样的话:“成佛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

当时的文人学士,狎妓纳妾,结欢女伶歌儿,认为是风流倜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有相当一批文人大辈子醉卧于风月场中,活跃于梨园歌坛之上。这里,我们引两个著名文人的两篇文章,可见当时士风的一斑。

一篇是袁宏道的《龚惟长先生》,谈到了他追求的五种“真乐”、“快活”: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新,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

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土田,二快活也。

箧中藏书万卷,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馀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

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士有一此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

另一篇是张岱《琅嬛文集》中的《自为墓志铭》: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螙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这些文人对社会的影响,不仅仅是自己生活比较浪漫,而主要是在思想上、理论上,对当时性意识的解放与淫风大帜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琅嬛文集》 (明)张 岱 著

3、市井社会中弥漫着性开放的风气

当时社会,随着商业、手工业的发展,妇女走出闺房,抛头露面,接触外界世界的机会也多了,男女之间的交往也随之增多和相对比较自由,两性之间的关系也趋向随便,又在上层思想的推动下,世风明显有了很大的变化。

有人就清晰的敏感到:嘉靖以前“妇女以深居不露面,治酒浆,工织紝为常,珠翠绮罗之事少”;尔后,“拟饰娼妓,交结姏媪,出入施施,无异男子”(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

到晚明;“牧竖村翁,竞为硕鼠,田姑野媪,悉变妖狐。”(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

“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张岱《陶庵梦忆》卷六),整个市井社会弥漫着性开放的风气。

下面我想揀三个重要的方面来加以说明:

(1)、青楼娼妓布满天下

娼妓的活跃,无疑是淫风大帜的重要标志。

本来,在明初是沿袭旧制,政府设立营妓、官妓,只是作为陪酒,禁止军人、官吏暗宿私娼。这时社会风气相对比较严肃。

到中叶以后,此禁失效,娼妓迅速蔓衍。据万历年间谢肇淛的《五杂俎》卷八所载:“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川僻邑,在在有之。”

当时的南京秦淮河两岸,青楼妓院,鳞次栉比,狎客络绎不绝。有的紧挨着孔庙贡院,“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绮,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接河阳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板桥杂忆》)

再看扬州,也热闹非凡:“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旁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陶庵梦忆》卷四)。

就是北京,也是变得:“近世风俗淫靡,男女无耻,皇城外娼肆林立,笙歌杂沓。”(《梅圃余谈》)

于此,可见世风的一斑。历史已经证明:什么时候娼妓猖獗,什么时候一定是淫靡成风。

图 2

(2)艳情小说一时泛滥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有关写性的文学作品在以前是很少很少的,有的也是三言两语,写得十分简略,或者用文言幽雅、隐晦的语言来加以表述,故影响有限。

自从嘉靖年间出了本《如意君传》,对一时的小说戏曲的创作影响很大。

《金瓶梅》中有好几段关于性行为的描写是从《如意君传》中搬来、甚至一字不漏地照抄,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意君传》所表露的一些重要思想为《金瓶梅》所接受。

如《如意君传》反对性压抑,写武则天游于后苑,看到“绿柳丛中,幽禽相偶”时,感叹地说:“幽禽尚知相偶之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五回春梅见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也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

这和《牡丹亭》中杜丽娘说:“睢鸠尚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一样,都是强调人比之动物当更能得到性欲的满足。

《金瓶梅》所用的“翕翕然畅美不可言”、“怡然感之”等形容精神上愉悦的一些文字,也几乎都来自《如意君传》。

《如意君传》之后,直接描写性活动的艳情小说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了许多,象《绣榻野史》、《昭阳趣史》、《浪史》、《灯草和尚》、《痴婆子传》等等。

这些艳情小说在歌颂“青春错过,诚再难得”,“人非草木,岂独无情”的主题下,视情欲之上,故全书极写淫人淫事,始终未有一言贬词,甚至对公认的乱伦灭理之事,也视若等闲。

如《浪史》中作为丈夫的梅秀才撮合妻子李文妃与宠奴陆珠滥交,妻子道:“今教我如何做人?……这不是妇人家规矩,你恁地却不怪我?”

丈夫却回答说:“三人俱是骨肉,有甚做人不起?……你便恁地容我放这个小老婆?我怎不容你寻一个小老公?”

……

这样一种“爱风月而不顾名教”,视伦理纲常如若儿戏,使一切纲常名教在“情”前不足取。

它们都是公开、直接,乃至主要就是写性行为的,对偷情、乱伦等等都视为常情,不但不加以谴责,没有用“因果报应”等一套常规使那些淫乱的人得到惩罚,反而让他们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甚至成仙(《浪史》),受到惩罚的倒是那些力主惩淫的官儿(《灯草和尚》)。

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是很少见的。

(3)春画亵器空前畅行

关于春画,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中有一段很好的介绍,他说:

春画之起,当始于汉广川王,……!

……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倭画更精,又与唐、仇不同,画扇尤佳。……

这段话,说了春画的历史,从汉代说到明代的唐寅、仇英,乃至万历年间“伪作纷纷然”。

晚明的春画流传到今天的,还可见多种,一般是36幅或24幅,如《风流绝畅图》在前面有一篇《引》,还说到“《春意》一书,坊刊不下数十种,未有如是之精异入神者”,可见一时数量之多。

其中有一种叫《花营锦阵》与《金瓶梅》有点关系,因为它24幅图中有一幅,背面的题词名叫《鱼游春水》,署名就叫“笑笑生”,不知这个“笑笑生”是否就是《金瓶梅》的作者。

不过,在《金瓶梅》中也写到过这类“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李瓶儿还和西门庆按着图玩过呢。其他艳情小说中,也常写到它。

当时人们对待这类画,恐怕已经见多不怪,徐树丕的《识小录》写到:“虞山一词林,官至大司成,……其子妇能画,人物绝佳,春宫尤精绝”。

“大司成”,就是国子监祭酒,是最高学府的领导,他的媳妇,居然也“春宫尤精绝”,这就可使我们想像到当时春画流传、普遍的程度了。

此外,同一卷《万历野获编》还写到隆庆间“酒杯茗碗,俱绘男女私亵之状”。

这都说明了当时将这类“男女私亵之状”完全公开化,生活化了。

《花营锦阵》封面

(4)性具春药充斥市场

在《金瓶梅》中写到了多种性具春药,这也是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情况。

恐怕在中国古代,没有一个时代像这时那样流行“成人保健用品”了。

明末佚名所写的《如梦录》“街市纪第六”曾写到,在开封抚院诸署附近有七家“淫店”,专售广东人事(人造阴茎)、房中技术。

这则记载很妙,这类成人用品商店竟集中在当地主要衙门的周围。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也写到:“松郡卖婆,日日为富室制造淫具、淫药,富宦之家争相延至,以为至宝。”

我们现在在许多书中可以看到当时所售的春药名目及其制法。

如《遵生八笺》所载春药名目就有多种,而在一些日用通俗类书中,记的就更多,如《五车拔锦》卷三十“风月门”就载“洞房春意妙方”等春药方22种,《文林聚宝》卷三十一“风月门”载21种,《万书渊海》卷三十六“风月门”载17种,《万用正宗》卷十八“子弟门”则载有70种。

前面,我们就一些代表性的方面来说明当时市井社会性开放的风气。

这都可能使作者写性趋向了一种平常的心态,写性正像与写吃饭、睡觉一样,不感到有什么羞耻而觉得难于启口了。

相反,在一种小市民的庸俗趣味的驱动下,还乐于用性来作为调料,以此来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与作品的销售量了。

(未完待续)

《金瓶梅讲演录》 黄 霖 著

文章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讲演录》(黄 霖 著),2008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