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 题】黄 霖 │ 第五讲: “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1)

发布时间:2025-05-12 09:33  浏览量:27

——笑笑生的性观念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

同学们,我今天讲的这一个题目,是在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中提出的,这实际上也代表了作者的观点。

它说:“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人非尧、舜圣贤,鲜不为所耽。”

但假如陶醉于此,好好的人,就会被“摇动人心,荡其素志”,于是他找出了一个人生的规律,这叫做“乐极必悲生”,即使如房中这样的乐事,也不能过分,假如乐此不疲,就要产生悲剧。

它通过这部小说所讲的故事,就是要人们认识这种“循环之机”,要“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正因此,他认为:“笑笑生作此传者,盖有所谓也。”

他既然要借“房中之事”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就必然要写“房中之事”,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连串的问题:

小说能不能写性?应该如何写与如何看待写性?《金瓶梅》写了性,是不是因此而成了一部“淫书”?

毫无疑问,《金瓶梅》因为写了性,历来有不少人是将它视为一部淫书的,乃至说它是“古今第一淫书”(郭箴一《中国小说史》),所以长期被禁毁。

历史上当然也有人认为它不是淫书,在为它辩护的同时,又有人将它改写成《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一类的“洁本”,甚至还说它的原本就是洁本,那些淫话是后来加上去的。

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我们爱护这部小说,但不能歪曲事实,也不能避开它实际上写淫的事实。

正确的态度是对它的写性问题作实事求是的分析,该肯定的肯定,该批判的批判。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我写的《金瓶梅原本无秽语说质疑》,发表在《复旦学报》1979年第5期。

下面,我们先说一下《金瓶梅》之所以被看作“淫书”的缘由。

《金瓶梅词话》

一、《金瓶梅》被视为“淫书”的缘由


《金瓶梅》流传之初,最早的读者之一董其昌就认为这部书“决当焚之”,用袁中道的话来说就因为它“诲淫”。

《金瓶梅》的“淫”名昭著,实际上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淫书”的阴影。人们为什么总是将它看作是“淫书”呢?我想无非有这样几个原因:

(一)、大量的赤裸裸的性器与活动的描写;

(二)、性的描写,的确是作品的重要部分,是小说展开故事、寄寓思想的核心手段之一;

(三)、更重要的是由于作者直接流露了对于性的崇拜与性活动的赞美。

下面,我们分这三个问题分别加以说明:

据人统计,全书共出现写性活动的地方有105处,其中大描大写的有36处,小描小写的36处,一笔带过的33处。

显然,问题是出在大描大写的地方。这在过去的古籍中是几乎没有的,因而非常刺激人的神经。

在《金瓶梅》以前,有关“性”的问题,主要有四类文字:

第一类的是理论性的文字(包括宗教性的文字)。

这类文字一般都比较简略,概括性强,如《老子》、《周易》、《论语》、《孟子》等,都接触到,比如《周易•系辞》说:“天地絪緼,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孟子·告子上》说:“食、色,性也。”

《礼记·礼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这都用较为概括的语言,上升到理论问题。

第二类是生理性的文字,包括一些房中书与医书等。

这类文字虽然较详细,但多涉及养生及性技术性的东西,缺乏美感,如马王堆房中医书《十问》、《合阴阳》、《天下至道谈》,以及《素女经》、《洞玄子》、《玉房秘诀》《医心方》等书中的一些有关文字。

第三类是杂记性的文字,在笔记等各种著作中提到的,像《论衡·命义》说素女对黄帝陈玉女之法,就属此类。

后世特别是在明清笔记中多有纪录,或略或详,主要是记述性的,较少描写的笔墨。

第三类是文学性的文字,这类文字重在描写,但在《如意君传》之前,一般描写的量比较少,而且多用隐晦的笔墨。较早的后汉张衡所作的《同声歌》: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後房。

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

原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

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

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

这实际上是写了“交接”的全过程,但没有一笔直接的性行为的描写,比较含蓄。

汉 · 张衡 画像

到唐代,比较开放一些,像张鷟的《游仙窟》、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就写得比较直接了,如《游仙窟》就有这类笔墨: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叠袍衣,阁幞头,挂腰带。

然后自与十娘施绫帔,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

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啮一意快,一勒一心伤,鼻里酸痹,心中结缭。

少时眼花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之间,数回相接。

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还更露骨些,但由于他们都用了比较雅致的语言,所以不大见有人予以猛烈的攻击,不过显然也不能公开流传,到后来也在存亡之间了。

还有一类文学描写,虽然也比较露骨,但量相对比较少,所以人们也往往予以宽容,如《西厢记》中有这样的笔墨:

【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髟狄]髻儿歪。

【上马娇】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麻儿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这段文字也是有点“黄”的,但在整个作品中所占的量毕竟不大,且文字较雅,不显俗,所以一般也通得过。

总之,在嘉靖年间的《如意君传》之前的文学作品,虽然也有性描写,但由于写得较隐晦、含蓄,文字又幽雅不俗,或总量不多,所以受到的抨击也相对较少。

自从《如意君传》出,就出现了一种大量、直接的性描写的作品。

《金瓶梅》正是受了《如意君传》的很大的、直接的影响后产生的一部写性的小说,且用的笔墨更多,写的场面更丰富,又被一批文人张扬,这就难免被人看作“淫书”的代表作了。

《素女经》内封

(二)、性描写是作品的重要部分

《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不但数量多,而且的确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小说展开故事、寄寓思想的核心手段之一。

《金瓶梅》后有一部续书,叫《续金瓶梅》,在第43回中有一句话说:“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这就点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先看小说的开头开头的“词”与“入话”故事,就点明全书的用意: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与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还说: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

所谓“风情故事”,当然是围绕着男女两性做文章。

我们再看金、瓶、梅三个主角的名字本身都与“性”有直接关系。潘金莲之所以叫金莲,就是“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第1回)。

小脚金莲,在当时是认为是最性感的,具有女性的象征意义,甚至认为它就是女性生殖器的隐喻。

小说第4回写西门庆摸到的潘金莲“牝户”时,就写:“温紧香干口赛莲,能柔能软最堪怜。”就将女性生殖器与“莲”联系了起来。

李瓶儿的名字更直接与性器有联系。张竹坡说:“瓶儿本是花瓶。”(第6回批)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说:“女性生殖器则以一切有空间性和容纳性的事物为其象征,例如坑和穴,罐和瓶,各种大箱小盒及橱柜、保险箱、口袋等。”(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本,第117页)

李福清在俄译本《金瓶梅》序中也说:“按照中国古代的观念,花瓶是母亲怀抱的象征,妇女天性的象征。

无怪乎新娘的花轿里一定要放上一个装满了种子或珠宝的花瓶,表示祝愿丰衣足食和多子多孙。”(《兰陵笑笑生和他的〈金瓶梅〉》,见《〈金瓶梅〉的世界》,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

至于春梅,是一种花。花原为植物的生殖器官,花卉也往往用来代表女性生殖器。这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中也提到。

中国古代文学家早就把女阴比喻为“花心”了,像刚才说到的《西厢记》中写到的“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就是,后来《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中也。

第四本第一折以及《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也使用过“花心”这一象征语。春天的花,象征着女性美。

所以,金、瓶、梅三人的名字都富有女性的意味,容易引起人的性联想。

而更重要的是,整部小说的故事,主要是通过这三个女性与西门庆及其他一些男性的性活动来开展的,作者要暴露社会的黑暗,要鞭挞西门庆这样的人物,也往往通过性描写来达到目的的。

比如,前面讲到的西门庆的几条人命案,不是都与潘金莲、李瓶儿、宋惠莲等偷情的结果吗?西门庆贪赃枉法,接受苗青的贿赂,不就是在与姘妇王六儿财色交易中完成的吗?

正因为写性成为《金瓶梅》艺术表现、暴露社会的重要手段,一般是难以将它处理得所谓“干净”的,所以更容易被人视之为“淫书”。

《金瓶梅》绘画本

(三)、直接流露了对性的崇拜与性活动的赞美

《金瓶梅》之所以被人们视为“淫书”,更重要的是在作品中确实流露了一些作者对于性的崇拜与性活动的赞美。

本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古往今来,世界上那间房屋里不发生这等事情?因此,流传至今的周代的鼎盘,汉朝的刻石,唐代的铸钱,都有如此这般的造形。

元代喇嘛教所铸的欢喜佛之类的裸形交合的神象,今天仍可见之于北京的雍和宫。

生民之初不明白生殖机能的科学意义,这就十分自然地对这人类赖以生存、延续的行为感到既神圣而又神秘。

在先秦两汉时代还有不少专著来加以研究,如《汉书·艺文志》中所列的《素女经》、《容成子》等就有好多种。但是,后来我国被以讲究“礼义廉耻”的有儒教所统治,这等事情也就慢慢地成为可做而不可说了。

假如一定要提及,也往往用“云雨”、“敦伦”、“行房”、“房事”、“人道”等字眼来加以取代。就是有关不正当的性行为也有代称,如乱嫖则称之为“寻花问柳”,奸暴则曰“狂蜂采蕊”,诸如此类文雅而含蓄的名词,使人读了不至于脸红。

这与西方本来就将性与美结合起来看问题大不相同。在古希腊,阿弗洛狄忒是爱神,也就是美神,对于性,没有羞耻心,对于性欲、性器官、性行为等都是美感的组成部分。

劳伦斯《性与可爱》中说:“其实,性和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与火是一回事一样。如果你憎恨性,你就是憎恨美。”

又说:“性是根基,直觉是茎叶,美则是花朵。”(姚暨荣译,花城出版社1888年版)

高尔基也说过:“美学是什么呢?美学——这是生物对形式的完美的追求。这种美学的基础是一种非常明确的、纯性欲的动机。美学的基础是性和性的本能。”(《论文学》,孟昌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版)

然而,中国古代的“美”,一般认为与性不大有关系(也有个别学者认为有关系),是与味觉的体验有关系。

“美”就是“羊”与“大”的结合,是靠“体味”出来的。一谈到“性”,往往有一种羞耻感,难于出口。谁直露的表达,谁就是“淫”。

然而,《金瓶梅》却一反常态,竟大写特写其男女苟合,乃至种种乱伦灭理的滥交。

更放肆的是,不但加以细致的描摹,而且还要热情的赞美,这就更加显得放荡而不容于社会了。

请看第4回写西门庆与潘金莲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时,还穿插了一篇“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的韵文,相当具体的描摹了两人的性活动,到最后一句结束时说:“真个偷情滋味美!”作者将性行为,而且是不道德的性行为说成是“滋味美”。

在整部小说中,这类直接赞颂性行为“滋味美”的文字触处皆是,诸如“乐极情浓”、“四体无非畅美”、“美快不可言”、“十分畅美”、“其美不可当”、“美爱无加”、“翕翕然浑身酥麻,畅美不可言”等等,都是形容性行为使心理上得到愉悦。

这种愉悦感,不仅仅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仅为一方所独有,而且也使女方感到“可奴之意”。达到“彼此欢欣”(第69回)、“情兴两和谐”(第82回)的境地。

作者认为,这种由性欲的满足所带来的畅美之味是其他一切所无法代替的,即使是动人的财富也无法与之相比,故他在第15回回前诗中说:

易老韶华休浪度,掀天富贵等云空。

不如且讨红裙趣,依翠偎红院宇中。

这样的表现,显然是以往所罕见的,无疑是惊世骇俗的,这就难免要被视为“淫书”了。

那么,《金瓶梅》何以能这样大胆地、直接的、放肆地描摹历来所不敢描摹的“性”的种种,而且还毫无忌惮地加以赞美呢?

(未完待续)

《金瓶梅讲演录》 黄 霖 著

文章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讲演录》(黄 霖 著),2008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