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教育质量评估中心副主任赵晓声：超越AI的挑战——重塑知识观、人才观和评价观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擘画了强国建设的新蓝图。面向2035年，教育现代化、教育强国和教育评价改革是强劲的政策话语。过去两年，以ChatGPT和DeepSeek为代表的通用人工智能席卷全球，其快速迭代的强大能力颠覆了人类想象，极大地冲击着既有的知识观和人才观，也将深刻地影响教育的评价观念，并重构人才培养的实践方向。人类已然踏入智能时代，在技术革命和强国建设的双重背景下，扭住教育评价改革的“牛鼻子”，使人工智能这个最大变量成为教育发展的最大增量，既是应对技术挑战的关键一招，也是中国式教育现代化应有的时代新意。

人类总喜欢构想未来，上古神话和文学中就有诸多科幻元素。自工业革命以来，技术理性和价值理性深度互动，机器开始成为科幻主题。二十世纪信息革命爆发，现代信息技术深度嵌入人类文明，人们对机器智能的畅想达到顶峰。电影《终结者》和《黑客帝国》中那些充满想象力的机器人，令观众激动不已却也忧心忡忡——看上去，人类创造的智能技术必然超越人类，但幸亏它们还在遥远的未来。谁会想到，AI的浪潮如此迅猛，仅仅几十年后，电影照进现实，智能时代已然到来！

1950年，图灵提出了著名的“图灵测试”，为评估机器智能提供了标准，让人工智能成为一个新的学科领域。经过半个世纪的蓄力，在互联网的催生和带动下，人工神经网络和深度学习技术不断发展，人工智能终于在世纪交替时迎来爆发：1997年，DeepBlue战胜国际象棋大师；2016年，AlphaGo完胜围棋顶尖棋手，全面收割人类高级智力游戏，这一年被称为“强人工智能元年”；2022年，ChatGPT横空出世，并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实现文本、图像、视频的多模态迭代，2023年被称为“通用人工智能元年”；2025年，中国的大语言模型DeepSeek以强大的自然语言处理、数学及编程能力震撼全球……此外，AI在视觉识别、智能感知、类人仿生、脑机接口等领域均展示出了令人赞叹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这些能力正逐步走向普惠化，应用门槛持续降低——AI将像水和空气一样泛在却又不可或缺。

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和化学奖史无前例地授予人工智能科学家。人们看到，AI以量子级速度深度融入社会各领域：从利用基因编辑技术攻克遗传病难题，到利用脑机接口让瘫痪者用意念操控机械臂；从农业系统通过算法实现智能农田的零浪费耕种，到金融系统依靠深度学习规避全球性风险；从日常生活、科学研究到新质生产力……AI不仅是工具，更是重塑人类生活方式的共生体。AI不仅是技术的迭代，更是文明范式的颠覆性跃迁——人类已悄然站在智能时代的门槛上。

严格来说，人才是社会生活和生产语境下的专有概念，特指有能力优化社会治理或推动社会发展的人。人类的每次重大技术变革都会带来生产力的飞跃和生产关系的调整，进而重构社会的知识观念和人才需求的标准，促使教育系统进行改革以适应人才培养的新要求，而大规模培养的新型人才又会加速推动社会转型，这就是技术推动文明进步的基本逻辑。迄今为止，人类的知识观和人才观发生了三次最主要的转型。

第一次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思想的解放。君权和神权衰落，人性得以张扬。思想的自由引发了一系列科学创新并直接孕育了第一次工业革命，人类的知识观迎来了第一次重大转变：知识不再是极少数人的专利，习得知识成为天赋人权。知识首次有了普惠性、公益性的特质，“把一切知识教给一切人”成为教育的基本观念，规模化、平等化地培养人的义务教育由此开始。这一次转型历时约400年。

第二次是两次工业革命的先后发生：人力的解放。热能和电力成为生产力的主要形态，社会生产效率得到极大提升，大规模的机器生产代替了人类手工制作，义务教育的逐步普及让更多人变成知识的生产者，人的脑力得以被深度激发和广泛使用。知识开始具有高附加值，因为只有拥有知识才能更好地操控机器和改进机器，知识就是人才的核心标志。由此，知识成为生产力的一部分，知识经济发轫。这一次转型历时约200年。

第三次是信息革命与智能革命：知识生产权的解放，人脑智能受到挑战。这场革命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至今方兴未艾。以计算机为核心的现代信息技术大爆发，人类社会整体上从工业文明向数字文明加速演进。大约20年前，计算机普及；10年前，互联网普及；两年前，AI基本普及——这是几何指数级的迭代速度。人们曾经热切构想的“黑科技”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飞入寻常百姓家”，人类的知识观和人才观受到空前冲击：人脑赖以生产知识的基础能力即归纳演绎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将被AI替代，存储知识和产出知识不再是评价人才的核心要求。因为对社会而言，纯粹的知识不再具有附加值，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人精神充实的必需品，无法轻易转化为生产力。

智能时代的知识观至少包括以下要点：知识生产不再是人类的专利，AI也是知识的生产者；知识更新速度加快，愈发具有情境性和时效性特征；隐性知识会越来越重要，而显性知识逐渐成为隐藏在技术之中的背景知识；人类知识加工的底层逻辑受到挑战，人脑面临退化的风险……

而智能时代对人才提出全新要求：具备问题解决、元认知及人机协作能力；想象力与创造力超越知识积累；“百科全书式”的人才不再可能出现，社会也不再需要知识储备型人才；标准化的技能人才将被AI取代，从事信息加工、知识归纳、文字编排的行业将会快速消亡。

未来学家尼葛洛庞蒂说：“预测未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创造未来。”这句话隐含着一个推论：应对技术挑战的最好办法就是适应技术，并加快构建新的生态。教育改革历来滞后于技术变革，教育也时常因此遭受批评。在已然来临的智能时代，教育改革必须走在技术变革的前面，这是应对并超越技术挑战的历史选择。面对新的知识观和人才观，教育系统的一切改革都要以重塑评价观作为起点，并牵引教育将评价的诸要素进行深度重组。概括来说，未来教育变革的实质是重新定义“人”的价值。当AI能解决99%的知识性问题时，教育必须聚焦AI无法替代的1%——那就是人类的创造性思维、文明传承及创新使命。我们要确立的核心观念是：教育要切实超越知识本位，创造比知识更重要。

学生评价：重申“保护天性”。在古今中外的教育理念中，关于天性与教育的讨论汗牛充栋。无论是东方哲学中的“本性具足”，还是西方教育理论对“儿童中心地位”的推崇，都说明保护天性是教育的起点。天性的底色是好奇心和想象力，这是人类得以创新的“天命”。没有了好奇心和想象力，学生创造能力、批判能力和元认知能力的发展也就停滞了。面对AI，人类比任何时期都需要永葆好奇心和想象力，因为这是智能时代“人之为人”的最后优势，也是“人之为人”而无法完全被AI取代的核心素质。因此，未来学生评价的核心是学生创新素养发展的情况，无论是国家层面的宏观教育质量监测，还是中考、高考改革，或是一所所学校的日常评价，都应该围绕这个核心展开。

学习评价：智能时代需要怎么学？迄今为止，关于人类是如何学习的，仍然是一个未被完全破解的黑匣子。在已知的人脑学习机制中，记忆的能力和归纳演绎的能力至关重要，前者本质上是信息的输入和存储，后者是信息的加工和输出。在过去的千百年里，这两种能力是人类创造知识和生产力的基石。人工智能学科遵循的逻辑是，先深入认识人脑的运行机制，在此基础上构建模型，模拟人脑的思考和处理信息的方式。随着脑机接口和深度学习技术的深入发展，学习的密码一定会被加速破解。换言之，AI将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个体间的智力差异——因为记忆、归纳和推理能力等智力的主要表征都可由AI代理完成。这就带来了一个不可回避的深层次问题：千百年来，人类围绕知识的记忆和归纳而展开的学习，还能适应未来吗？显然，学生的学习范式需要进行结构性转变，问题导向的深度学习、人机协同的认知升级、数据驱动的可视化学习、体育健康和积极心理的融合、对批判性思维和创新素养的针对性训练等，应当成为主流学习方式。当然，终身学习也应成为深入人心的观念和实践。

课程评价：智能时代需要学什么？课程是对学习内容的体系化编排，是系统性地开展学习活动的主要载体。尽管现代课程理论强调价值、能力、方法等非知识性内容的重要性，但学校课程体系实际上是以知识为中心构建的。课程决定了教师教什么、学生学什么，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学生及人才的群体样貌。面对知识观和人才观的历史性变革，学校课程必须要从“知识容器”转变为“智慧孵化器”，课程的组织和实施必须要从以知识为中心走向以能力为中心。这需要高质量落实国家课程，也需要构建充满想象力的校本课程形态，如实践性课程、跨学科综合性课程、超学科伴随式课程、产学研一体化课程、家校协同课程等，并利用AI技术，为每名学生形成个性化的课程图谱、能力图谱乃至专业图谱，实现课程内容的生长性和适应性。可以预见的是，未来评价一所学校，课程的品质将是最主要的指标。

教师评价：智能时代需要怎么教？人工智能技术的每一次突破，都会引发“哪些职业将被AI取代”的讨论，而教师这个职业总在热议的榜单上。这是时代变革浪潮引发的群体性本领恐慌下的一种投射。传统的学习和课程都是以知识为中心，教师“传道授业解惑”的天职也是以知识为中心，这与新的知识观和人才观显然不相适应。我们需要重新定义未来教师的能力结构：会学习+跨学科+人机协同+课程开发。首先，教师要掌握学习的密码，只有会学习的教师才能高效地指导学生学习；其次，教师要具备跨学科教学的能力，帮助学生尽早构建核心素养之网；再次，教师要精通数字素养，善于人机协同，学习“机器学习”的原理，深化对人类学习机制的理解；第四，教师要能够开发课程，构建师本化的课程体系，为学生提供个性化课程图谱和能力图谱。

科研评价：智能时代需要怎么创造？科学研究是人类最基本的创造活动，也是教育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科研活动有经验科学、理论科学、计算科学等不同范式，其实质都是基于深度思考的简约表达或实践转化。随着计算机和大数据技术的发展，出现了数据驱动的第四科研范式，以应对各行各业海量数据汇聚和产出的新挑战，科研的重点转向大数据挖掘。人工智能的发展又催生出了第五科研范式，即AI for Science和AI does Science——AI既是科研的增效神器，也是科学发现的主体参与者，如AlphaFold在蛋白质结构预测领域的革命性应用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但效率和范式的转变不是重点，最大的挑战是AI将极大地挤压人类科研创造的空间。人们已经将第一道疑问的目光投向了人文学科：当博闻强识且精通表达的AI无处不在时，传统意义的文科到底是仅关涉个体的精神构建，还是依然能经世致用教化天下？实际上，不仅人文学科面临AI冲击，人类的科学研究也亟需整体回归一个根本立场：科研必须“目中有人”且“言之有物”，以切实彰显人的主体地位。

教育部门评价：智能时代需要怎样的教育元治理能力？教育管理是所有管理活动中最复杂的领域，不仅因为教育管理的对象是鲜活的人，也因为教育效果具有集体性、滞后性、复杂性。在个体接受教育的历程中，各级各类学校接力育人，其影响效果通常在多年后才充分显现，学生的发展也会受同伴、家庭、社会等因素的综合影响。这些都给教育带来治理成效显现的长周期性乃至不确定性。在智能时代，AI让“人人皆是专家”，相关利益主体的政策素养越来越高，教育治理愈发显现出高社会敏感性和高社会依赖性。各级教育管理部门要切实提升基于专业性的“元治理能力”，提高教育政策的合规律性、前瞻性和稳定性，让教育管理工作更受群众喜闻乐见。元治理能力的关键在于选人用人机制——在选拔任用教育管理人员时应更加重视其专业素养，否则就难以胜任日益复杂的决策情境——因为能超越AI的，只有更专业的人。

未来的教育治理还有一项极其重要而迫切的任务，就是减缓教育“内卷”和学生心理问题的高发态势。“内卷”现象是家长焦虑和社会焦虑的投射，本质上还是家长的知识观和人才观问题。尽管“内卷”现象的成因众多，但教育部门必须展现出担当和行动，加快牵引社会层面人才观念的转变，即家长应如何认识学习的功能？这实际上是重塑家长对学习、人才、成功的认知链条。随着AI对人类个体智力差异的消解，人们赋予学习的诸多外在价值就会被弱化，学习不必再背负诸如“阶层跨越”“出人头地”“寒门逆袭”的强烈期望，而仅是实现人的完满的必要途径和必经阶段，与恋爱、旅游、运动一样不可或缺。当全社会形成这样的共识时，教育焦虑和“内卷”自然就消失了，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也就能得到根本性的缓解。这是理想状态，却也是历史的必然走向。尽管重塑社会对学习、知识、人才及成功的观念需要较长的时间，但在智能时代教育治理的清单中，一定要醒目地写入这一项任务。

作者系陕西省教育质量评估中心副主任、陕西省基础教育教指委信息化教学专委会副主任委员兼秘书长

本文将刊发在2025年第五期《陕西教育》·综合

编辑：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