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乐嘉(之十)著述等身的朱孟实先生
发布时间:2025-04-06 12:42 浏览量:7
著述等身的朱孟实先生
象鲲
不见孟实先生,转瞬已十七年有余。每怀母校师长,先生清癯的身影,萧萧的白发,时时萦回我的心头。
我想,凡是自大陆来台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对于孟实先生当不会陌生的。尤其先生所著“给青年十二封信”及“谈美”两书,对于青年人的影响,至今令人印象犹新。在我的记忆中,当我做初中学生的时候,我对这两本书发生浓厚的兴趣,不仅把它列为必读的书籍之一,而且把它当做国文课本讽诵。当时我对孟实先生文章的爱好,可谓如痴如狂。
“谈美”之所以具有对于青年学子不可思议的魔力,不仅是文章的优美,处处扣人心弦。它的最大的价值在于以优美的文字,犀利的笔锋,深入浅出的议论,阐述深奥的美学理论,藉此启发人生的真谛,使你于不知不觉中生活境界为之提高,而翱翔于另一天地,逍遥的世界。所以“谈美”这本书在抗战前后,二十余年间,对于青年学子品格之陶冶,人生意义之启迪,实具深长的影响力。我之对孟实先生的神往,也可以说,是从这本书开始。
我之实际得获瞻仰孟实先生的丰采,是从四川嘉定进母校的时候。当时我怀着期望的心情,想选读先生的美学。孰知到校之后,才知道主讲美学的是叶石荪先生。当时先生与石荪先生同为美学权威。先生谦逊,将美学让与石荪先生主讲。当时,我一方面感到未能亲炙先生美学的讲席,引为憾事。同时,深感先生乐于成人之美,而不矜炫自己所长。这种谦逊退让的风度,使我非常感动。
先生著述等身。他在学术上的贡献,学术界自有公论,毋须我的辞费。但是他对青年学子影响力之大则不可否认。他在学术上最具权威性的著作是他的文艺心理学。这是先生讲学清华园的著作。该书洋洋洒洒,数十万言。其对于美学精义的阐发,真可谓博大精深,鞭辟入里。说它是民国以来学术界罕有之巨著,是当之无愧的。可惜目前已无法看到这本书了。数年前台湾某书局曾将另一巨著诗学影印出版,虽然先生之名已被剔除。然而空谷足音,已属可喜。
桐城自满清以还,文采风流,代不乏人。桐城派对中国文学之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其价值。先生生长在这种文风极盛的环境中,所谓学术渊源,先生是得天独厚的。先生中年游学英伦,研究西洋文学,独具心得。所以先生之文章贯串古今,融会中西,卓然自成一家,别具一种风格。这不仅是先生的禀赋异人,也是先生用功之勤,治学之精的硕果。
1925年夏,朱光潜赴英国留学前夕寄赠给奚今吾的照片
1932年夏,朱光潜与奚今吾在英国伦敦的结婚照
先生于讲学嘉定母校期间,已白发萧萧。平时御深度近视眼镜,长衫一袭,四季如一。先生相貌清癯,而精神奕奕。无论识与不识,一望而知先生为一饱学学者,令人肃然起敬。
先生治学精勤,而诲人不倦。犹忆先生在母校时主讲英诗。每于打铃之前先生必先到教室,进教室后必定闭门。故学生亦莫不争先进入教室,肃静恭候,惟恐迟到。先生殷殷讲解,旁征博引,逸兴遄飞,处处引人入胜。故听之者如饮醇醪,陶然忘机,乐而忘倦。
先生平生以讲学著述为事,而不耐烦学校行政工作。某年学校教务乏人主持,抚五校长一再商请先生出长教务。先生迫不获已,仅允短期代庖。中间抚五校长胃疾发作,养苛成都华西坝医院。至病愈返校之日,第一人前往拜访者则为先生,当面告抚五校长教务另选贤能,并云次日即不到校办公。抚五校长坚决挽留,要求从长商量,先生则竟长揖而去。先生之率真如此。
1943年5月底,国立武汉大学校长王星拱(中)、教务长朱光潜(右)、化学系主任叶峤(左)在乐山文庙校本部一同接待来校访问的英国著名生物化学家、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博士(Dr. Joseph Needham)(该照片由李约瑟本人所摄)
先生为人和蔼平实,纯粹为一东方长者典型。先生尝言,学与问,人与情二字合而言之,成为一常用名词,只见于中国语言文字,西洋语言文字则无相当译名。故先生之处世接物,处处富有浓厚的人情意味。正因如此,所以青年学子多乐与先生游。虽然,先生之训诲学生则极严格,每不稍假借。
抗战复员后,先生应胡适之先生之邀,讲学北京大学,并主持外文系。时有某女校友担任先生助教。先生命于课务之余,从事专题研究,藉以充实所学。起初某女校友成绩尚佳,先生甚喜,每加鼓励。嗣后某女校友因堕入情网,致荒废学业。先生屡劝不悟,最后卒致解聘。或以为先生训诲太严,然先生对学生期望之殷,治事之认真,公私分明,毫不姑息,先生之用心,亦从此见之。
北平××之前,学潮风涌,不可终日。北大民主广场尤其为学生集会场所。三十六年寒假,竟有部份左倾学生,假借名义,霸占文学院灰楼,作为活动根据地盘,时时滋生事端,以致全校不安。当时文学院长汤用彤先生因事离校,院务委先生代理。先生乃封闭灰楼,致引起左倾学生大哗,对先生肆意攻击。先生则处之泰然,乃迁至法学院红楼办公。左倾学生亦知先生严正而不可犯,故不久所谓灰楼事件者亦即宁息。
先生生活简朴。夫人操持家务,家中仅雇女佣一名,助理琐事。有女公子二人,时均在童年。次女公子患小儿麻痹,经常躺卧床上。一家四口,寓居学校附近北大松老胡同宿舍。生活颇为美满,其乐融融。当时教授待遇清苦,举家生活费用大部仰赖先生稿费版税维持。先生生活虽极清苦,然而先生淡泊自甘,安贫乐道,毫不介意。
先生写作,多在夜深人静之际。书房陈设简单,除参考书籍外,书桌坐椅各一,别无长物。书桌上方壁间悬先生画像一帧,系友人所赠。故先生的书房,真可谓环堵萧然。置身其间,令人尘虑顿消。我在留平时期,常往先生寓所问候请益,先生莫不温颜接待。问学之余,间亦聊天闲谈。古人云:“如坐春风”。昔闻其语,至与先生相处,始有亲切之感。
三十七年,东北四平街不守,华北局势危急。予时有南下之行,并劝先生早日离开北平,先生颇以为然。而黯然神伤者,厥为年来在平搜藏之善本宋版书籍盈架,先生爱如珍宝。当时交通工具困难,运迁不易,而弃之又难割舍。临行之际,先生以亲笔所书陶渊明桃花源记书法一副及宋版论语一部,嘱为携交其令弟光澄先生。当时先生心境之苦,与其高世之志,概可想见。不久,华北局势急转直下,北平被围,交通阻绝。先生竟陷身大陆,未能逃出。
1973年8月,朱光潜与孙辈合影
不见孟实先生,已十七年有余。每风雨晨昏,先生清癯身影,萧萧白发,犹时萦我心头。卅七年我离北平时,先生已是六旬以上老人(实为51岁——编者注),如今算来,先生至少已届八旬高龄。不知尚在人间否?老人何辜,遭此浩劫!每念及此,尤令人不胜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