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61）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61）

《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

诗友望月问：钟教授，《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

钟振振答：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容易说清楚；又很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

说它“很简单”“很容易说清楚”，是因为学术界已有“定论”：

〇《渔父》是一个词调，最早的作品是唐·张志和所撰五首，其中最著名的是“西塞山前白鹭飞”那首。

〇《渔父》有个更常用的别名《渔歌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调。

〇但还有一个不同于《渔父》的词调也叫《渔歌子》，始见于五代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格律与《渔父》的区别很大。

以上是按学术界“定论”所作的“人云亦云”。

为什么说这又是一个“很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呢？

因为，所谓学术界的“定论”还有一些疑点值得商榷。

（1）唐·崔令钦《教坊记·曲名》中有《渔父引》《鱼歌子》二曲之名，但没有具体作品，故此《渔父引》是否即《渔父》，此《鱼歌子》是否即《渔歌子》，无从得知。

（2）张志和《渔父》五首，首见于唐·李德裕撰《玄真子渔歌记》之附录。但其题实作《渔歌》，既不作《渔父》，也不作《渔歌子》，又未言其为词。且此寥寥五首短篇，声律歧异，竟达四种之多。与其说是“词”，不如说是由七言近体绝句变化而来的“诗”。

（3）最早将张志和这五首定为“词”的，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沈汾撰《续仙传》卷上《飞升一十六人内女真三人·玄真子》篇：玄真子姓张名志和，会稽山阴人也。博学能文，进士擢弟（按，“弟”同“第”）。善画。饮酒三斗不醉。守真养气，卧雪不冷，入水不濡。天下山水，皆所游览。鲁国公颜真卿与之友善。真卿为湖州刺史日，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其首唱即志和之词，曰：西塞山边白鸟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真卿与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共唱和二十馀首，递相夸赏。而志和命丹青剪素写景夹词，须臾五本，花木禽鱼、山水景象，奇绝踪迹，古今无比。而真卿与诸客传玩，叹伏不已。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啸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今犹有传宝其画，在于人间。

按，《续仙传》所叙为道教神仙之事，荒诞不经，其可信度甚低，似不足为据。

又，颜真卿《顔鲁公文集》卷七《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大历九年）曰：士有牢笼太虚，囗掖玄造，摆元气而词锋首出，轧无间而理窟肌分者，其惟玄真子乎？玄真子姓张氏，本名龟龄，东阳金华人。父游朝，清真好道，著《南华象罔说》十卷，又著《冲虚白马非马证》八卷，代莫知之。母留氏，梦枫生腹上，因而诞焉。年十六，游太学，以明经擢第。献策肃宗，深蒙赏重，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仍改名志和，字子同。寻复贬南浦尉。经量移，不愿之任，得还本贯。既而亲丧，无复宦情，遂扁舟垂纶，逐三江，泛五湖，自谓烟波钓徒。著十二卷，凡三万言，号玄真子，遂以称焉。客或以其文论道纵横，谓之造化鼓吹。京兆韦诣为作《内解》。玄真又述《太易》十五卷，凡二百六十有五卦，以有无为宗，观者以为碧虚金骨。兄浦阳尉鹤龄亦有文学，恐玄真浪迹不还，乃于会稽东郭买地，结茅斋以居之。闭竹门十年不出。吏人尝呼为掏河夫，执畚就役，曾无忤色。又欲以大布为褐裘服。徐氏闻之，手为织纩，一制十年，方暑不解。所居草堂，椽柱皮节皆存，而无斤斧之迹。文士效柏梁体作歌者十馀人。浙江东观察使、御史大夫陈公少游闻而谒之，坐必终日，因表其所居曰“元真坊”。又以门巷湫隘，出钱买地，以立闬闳，旌曰“回轩巷”，仍命评事刘太真为叙。因赋柏梁之什，文士诗以美之者十五人。既门隔流水，十年无桥，陈公遂为创造，行者谓之“大夫桥”。遂作《告大夫桥文》以谢之。常以豹皮为屐，騣皮为屩，隐素木几，酌斑螺杯，鸣榔杖拏，随意取适。垂钓去饵，不在得鱼。肃宗尝赐奴婢各一，玄真配为夫妇，名夫曰“渔僮”，妻曰“樵青”。人问其故，曰：渔僮使捧钓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竟陵子陆羽、校书郎裴修尝诣问有何人往来，答曰：太虚作室而共居，夜月为灯以同照，与四海诸公未尝离别，有何往来？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大历九年秋八月，讯真卿于湖州。前御史李崿以缣帐请焉，俄挥洒横抪而纤纩霏拂，乱抢而攒毫雷驰。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壸髣髴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眙。在坐六十馀人，玄真命各言爵里、纪年、名字、第行，于其下作两句题目，命酒，以蕉叶书之，援翰立成，潜皆属对，举席骇叹。竟陵子因命画工图而次焉。真卿以舴艋既敝，请命更之。答曰：傥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泝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野夫之幸矣。其诙谐辩捷，皆此类也。然立性孤峻，不可得而亲疏；率诚澹然，人莫窥其喜愠。视轩裳如草芥，屏嗜欲若泥沙，希迹乎大丈夫，同符乎古作者，莫可测也。忽焉去我，思德兹深，曷以寘怀，寄诸他山之石。铭曰：邈玄真，超隐沦。齐得丧，甘贱贫。泛湖海，同光尘。宅渔舟，垂钓纶。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

据此碑铭，可知张志和与颜真卿交游乃实有其事。至于与颜真卿等唱和《渔父》词一事，碑铭中更无只言片语可以佐证，亦有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