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心镜

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天下初定，汴京城里流传着一句民谚：“吕相清廉，可照肝胆。”说的正是当朝宰相吕蒙正。这位寒门出身的宰相，虽居高位却始终保持着布衣时的简朴，府邸不过三进，仆从不过十人，每日上朝乘坐的还是一辆吱呀作响的旧马车。

这日黄昏，吕府书房内，吕蒙正正在批阅奏章。烛光摇曳，映着他清瘦的面容和早已磨损的官袍袖口。

“兄长。”门外传来弟弟吕蒙休的声音。

吕蒙正头也不抬：“进来吧，门没闩。”

吕蒙休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他是吕家最小的儿子，比兄长小了整整二十岁，如今在国子监挂了个闲职。与兄长的严谨不同，他生性活泼，喜好结交。

“有事？”吕蒙正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吕蒙休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今日在茶楼偶遇一位朋友，姓张，在工部当差。他托我将此物转赠兄长。”

吕蒙正眉头微皱，却没有立即发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锦盒。

吕蒙休见兄长不语，便自顾自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面青铜镜，镜面光滑如水面，边缘雕刻着精细的云纹，镜背镶嵌着七颗宝石，排列如北斗。

“这张兄说，此镜非同寻常，能照二百里之遥。”吕蒙休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据说站在汴京城墙持此镜，能看清开封府外的行人眉目。”

吕蒙正的目光在镜子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我的脸不过碟子大小，要这能照二百里的镜子何用？”

吕蒙休愣住了，他没想到兄长会如此回应：“兄长，这可是稀世珍宝啊！张兄说，前朝宫中流出，世间仅此一面...”

“蒙休，”吕蒙正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坚定，“你可知为何我每日清晨都要在院中那口古井前照影？”

“这...不知。”

“那井水照人，虽模糊，却真实。”吕蒙正站起身，走到窗前，“镜子能照多远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照清自己。人心若蒙尘，纵有千里眼，也看不清自己脸上的污点。”

吕蒙休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收起了锦盒。

“告诉那位张大人，”吕蒙正转身，目光如炬，“若真有心，不如多想想如何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做事。这些奇技淫巧，于我无用。”

吕蒙休悻悻离去后，吕蒙正独自在书房沉思。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家贫，母亲病重无钱医治，是乡邻们凑钱相助；想起寒窗苦读时，老师赠他旧书，同窗分他干粮；想起初入仕途，老丞相教导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恩情，岂是一面镜子能照见的？

几日后，吕蒙正下朝回府，在门前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正与门房交谈。见他回来，那人连忙躬身行礼。

“这位是？”吕蒙正问门房。

“回相爷，这位张大人已等候多时，说是工部的...”

吕蒙正立刻明白了，这就是那位赠镜之人。他打量对方：官袍洗得发白，靴子边缘已磨损，显然家境并不富裕。

“张大人请进。”吕蒙正没有拒绝，而是客气地将他引入前厅。

张姓官员受宠若惊，连声道：“下官冒昧打扰，还望相爷恕罪。”

“无妨。”吕蒙正命人上茶，开门见山，“那面镜子，我已让舍弟退还，张大人收到了吧？”

张官员面色一僵，随即苦笑：“是，下官明白了。实不相瞒，下官在工部任职十年，一直未能升迁。听闻相爷清正，本不敢行此苟且之事，只是...只是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钱，若能得到提拔，俸禄也能多些...”

吕蒙正静静听着，忽然问：“张大人擅长何业？”

“下官主管水利，曾参与治理黄河...”

“哦？”吕蒙正来了兴趣，“说说看。”

说到专业，张官员眼中有了光，滔滔不绝地讲起治河方略，何处该筑堤，何处该疏浚，如何利用地势分流...

吕蒙正听得认真，不时发问。茶凉了又换，竟聊了近一个时辰。

“张大人确有真才实学。”吕蒙正最后说，“这样吧，三日后有一份关于治理汴河的文件，你写个条陈给我。若确有见地，我自会举荐。”

张官员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连叩谢。

送走张官员后，吕蒙正独自在院中踱步。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他想，这世上多少人像张官员一样，本有才干，却因世道艰难而迷失方向，试图走捷径。为官者，不仅要自身清廉，更要为这些人开辟正道啊。

半个月后，张官员因治河方案精妙被破格提拔。他再次登门道谢，这次带的不是珍宝，而是一卷自己绘制的《九州水利图》。

吕蒙正欣然收下，并将图悬挂在书房，时常观摩。

此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宋太宗耳中。一日朝会结束，太宗特意留下吕蒙正。

“朕听闻，有人赠卿宝镜，能照二百里，卿却以‘脸如碟大’拒之，可有此事？”

吕蒙正躬身回答：“确有其事。臣以为，为官者当心如明镜，但照的是民生疾苦，而非远方虚景。”

太宗抚掌大笑：“好一个‘照民生疾苦’！若满朝文武皆如卿，朕何忧天下不治？”

不久，太宗下旨，将吕蒙正“脸如碟大”的故事宣示朝堂，以为勉励。

时光荏苒，转眼吕蒙正已致仕归乡。离京那日，百姓夹道相送，有人捧来一面普通的铜镜，说：“相爷不收宝镜，请收下这面寻常镜子，它虽照不远，却能照见您的清廉。”

吕蒙正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镜子，对众人说：“诸君厚爱，蒙正愧领。其实人人心中都有一面镜子，照得清是非曲直，照得见良知本心。守住心中这面镜子，比什么宝镜都强。”

人群中，已经白发苍苍的张官员高声应和：“相爷说的是！下官至今珍藏那日相爷教诲——‘镜能照形，心能照德’！”

多年后，吕蒙正病逝的消息传来，汴京百姓自发在相国寺设祭。寺中悬挂着一副对联，据说是吕蒙正生前最爱：

“镜可照二百里，不如心照一方；

宝能值千万金，难比德重千秋。”

而那段关于宝镜的轶事，也化作民间传说，代代相传。说书人常在结尾这样唱道：

“宝镜照远难照近，人心量己也量人。

吕相拒镜非做作，留得清名照古今。”

这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明镜不在手中，而在心中。能照见自己的不足，比看清远方的风景更为重要；能反射良知的微光，比映照万里的山河更有价值。吕蒙正拒收宝镜，收下的却是天下人心这面最珍贵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