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头』略论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律诗以其严谨的格律与深远的意境占据着重要地位。它不仅要求平仄协调、对仗工整，更追求在严格形式中展现灵动变化。然而，在律诗创作中，一种被称为“四平头”（或“四言一法”）的句式问题，常成为诗人艺术表达的桎梏。

近来一段，在头条诗词圈与同好交流，发现一个颇有意思的争议：律诗中二联若连用四地名起头，究竟是一种强化气势的排比修辞，还是该避之不及的“四平头”诗病？

这让我想起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的告诫：“中联以虚实对、流水对为上，即征实典，亦忌叠用四平头。” 先贤所言“忌叠用”，与我们今日所见“排比说”，其间反差，颇堪玩味。看来，这个看似属于“格律小学”的问题，实则牵涉到律诗美学中“法度”与“意趣”的深层矛盾。

笔者不揣浅陋，试从杜诗实例出发，对此问题作一番梳理，以求教头条各位方家:

排比

排比排比既排又比，光排不比或者仅比不排都不是排比。它是一种通过连续使用三个或以上结构相同或相似、意义相关、语气一致的兼具本体、喻体和连接词之完整短语或句子。通过句式的重复与叠加以增强语势、突出情感、强化表达增强感染力的修辞手法。属于修辞学范畴，其核心特点是：

作用：

示例：

▶ 古典名句（《荀子·劝学》）：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 现代用例：

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

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平头是律诗中独有的碍格，是律诗创作中需避免的格式诗病。从本质上看，属于诗病里“句式犯复”的一种格式病。“平头”素有平仄平头和结构平头之说:

关于“平仄平头”

律诗产生初期，律诗的规则尚未成熟定形，可能会出现平仄不谐的平仄平头，具体表征如:

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其中的头两字皆为平声，这就是平仄平头。

但是，律诗创作经过长期的实践和发展，规则日益成熟并定型，平仄平头已为律诗“替、对、粘”规则所不容，此时，平仄平头已失去存在的基础和可能。如果一首律诗出现平仄平头的话，通常被视为出律，毫无例外理当归属不拘平仄的古体诗之列。

关于“结构平头”

所谓“结构平头”，通常是指一首律诗的头二字在词性、语法、语义、节奏上高度雷同的结构性犯复现象。

下面我们先以杜甫的两首诗来说明:

杜甫的《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我们吟诵《登楼》中二联，诚然，‘锦江’、‘玉垒’、‘北极’、‘西山’四地名并列，初看确有排山倒海之势。但多读几遍便会察觉，这种工整更像仪仗队的肃穆，而非山川本身的奔涌。其节奏因缺少变化而显得板滞，生涩。仿佛四个重音接连敲在同一个鼓点上，失去了律诗应有的抑扬顿挫。杜甫此诗意境雄浑，或可视为大家不避小疵，但若我辈初学者奉为圭臬，则恐画虎不成矣。

再如:

五律《禹庙》（唐•杜甫）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

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

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

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

这首诗，诗句词语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就像画画一样只是在表达方式上存在章法错误，影响观瞻，虽然这种错误并不像词语错误那样直抵内容核心，触及到诗词的根本，但在形式上是不是存在明显偏差，让人明显感觉到不适，诵读时一个调儿到底,板滞、复沓、感官上撂眼呢？

以上诗例的中二联四句的头二字均呈同位单向排列，缺失相应的连接词与喻体。确切地说这更像是摆中药铺甲乙丙丁戊【排而不比】，这是难道不正是它与排比句式的最大区别之所在吗？

值得玩味的是持四平头为排比修辞说观点者，主观上刻意混淆律诗句法结构与修辞手法在诗词中的表征与具体运用，人为颠倒句法结构与修辞手法在文章内容表达方式上的主次关系与异同……

其实通过杜诗不难理解，句法的主要目标是：通过规范词与词的组合方式，来确保句子结构的正确性、清晰性和多样性，从而为准确表达意义提供基础。

而修辞则主要解决的是语言的“表达效果”问题。 它的核心任务是让语言不满足于“说对”，而是要追求“说好”、“说妙”、“说得动人”……

如果一首律诗的颌联与颈联连续四句开头结构相似必然造成诗歌节奏的单调和语势的阻滞，缺乏应有的抑扬顿挫和流动感，违背律诗“起承转合”的内在气脉要求。它属于诗歌声律格式规则，与修辞手法无关。

这种结构上的重复使得诗句显得呆板单调，缺乏应有的节奏变化、音乐美感与意境张力，因而被历代诗家视为创作大忌。

律诗的伟大，在于戴着镣铐跳舞，而高明的舞者，会让镣铐的碰撞声也成为节奏的一部分。规避四平头，就是要在对仗的绝对工整中，通过句式变换（如主谓、动宾、倒装交错）营造内部的波澜起伏，这才是"起承转合"的气韵真谛……

“四平头”之所以为病，更深层的原因是它破坏了律诗最宝贵的审美特质——在极度的限制中追求极度的自由。优秀的律诗，其颔、颈二联不仅要对仗工整，更要在句式、节奏、视角上寻求微妙变化，于整齐中见参差，于规律中显跌宕，从而形成内在的张力。这才是“四平头”被视为大忌的哲学意蕴和宿命……

最后，我强烈呼吁:

平头是律诗声律上的句式结构病，排比是语言修辞技巧，二者分属不同领域，不可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