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军队的主要武器

说起战争和军事，核心离不开人、空间、技术和组织这四个方面。人作为打仗的主体，会根据自己的思维和行动方式，去适应战场环境，推动武器技术进步和军队组织变化，让这几方面不断融合，战争的样子也就跟着变了。为了让大家清楚中国古代战争是怎么一步步发展的，我们专门找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战争研究院的钟少异研究员来讲讲古代战争的工具、方法这些事儿。之前已经说过汉匈战争后步兵和骑兵并重的局面，还有长城防线扩大的情况，今天就重点聊聊汉代军队的武器装备。

汉代的时候，因为铁兵器慢慢代替了青铜兵器，再加上国家战略的引导，军队的武器装备有了很大变化，和先秦时期很不一样，主要能从五个方面看出来：一是刀越来越常用，剑慢慢不怎么用了；二是戟的样子变了；三是矛有了新发展；四是弩得到了改进；五是铁甲越来越普遍。

先说说刀和剑的变化。在先秦的时候，刀从来都不是主要的兵器。商周时期，有些青铜短刀和短剑一样，是用来防身的，也有少数长柄刀能用来打仗，但特别少见，平时大家用的短刀大多是当工具用的。到了汉初，还接着用战国时候的传统，剑是军队里最重要的短兵器，就像晁错说的，在那些弯弯曲曲、有危险的地方打仗，正是用剑和盾牌的好地方。可后来铁兵器代替了铜兵器，格斗武器里出现了一种新的——钢铁做的短柄长刀。这种刀又直又窄长，一般一米左右长，宽大概3厘米，只有一边有刃，刀背还挺厚，没有保护手的部件，刀柄头上是椭圆形的环，现在大家一般叫它“环首刀”或者“环刀”。

和剑比起来，钢铁环首刀有两个明显的好处：一是做起来简单，只有一边有刃，容易锻打；二是劈砍起来特别有力，刀背厚，不像剑那么容易断，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在战场上格斗都能用。看得出来，环首刀又好做又实用，适合大批制造，给很多士兵装备。正因为这些优点，环首铁刀很快就流行起来了。从汉武帝的时候到西汉晚期，步兵和骑兵既用铁剑也用铁环刀，之前战国以来只靠剑当短兵器的情况，变成了刀和剑一起用。到了东汉，环首铁刀用得越来越多，剑就慢慢没人用在实战里了。东汉的《释名·释兵》里说，窄而长的叫步盾，是步兵拿的，用来和刀搭配。这时候，刀已经是军队里和盾牌一起用的主要短兵器了。各地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有很多画着战争的场景，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用的短兵器几乎全是环首刀。比如山东沂南画像石墓里的大型攻战图、山东嘉祥武氏祠画像石的好几幅攻战图，还有山东临沂吴白庄、兰陵县等地出土的战争画像石，都是这样的。

到了东汉末年，刀和剑的兴衰就差不多定了。那时候打仗基本不用剑了。《太平御览》里收录了南朝梁代陶弘景写的《古今刀剑录》，里面记了不少汉末和魏晋时期造刀剑的事。比如东吴的孙权在黄武五年造了一千口剑、一万口刀；蜀主刘备让有名的工匠蒲元造了五千口刀；西晋的司马炎在咸宁元年造了八千口刀。这时候造刀的数量特别大，造剑通常就一两件或者几件，刀是给军队用的实战武器，剑就成了权贵们戴在身上把玩的饰品或者宝贝。比如曹丕造的“百辟宝剑”，用有花纹的玉装饰，外面还有犀牛角装饰，就是个例子。在《三国志》和南北各朝的史书里，有很多用刀打仗的事例，却很少有实战用剑的记载，这也能看出这种变化。这可是中国刀剑史上一次根本性的转变，之后一直到明清，军队装备和实战用的短兵器主要都是刀，剑脱离了实战，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武器，主要在戴在身上装饰、练武术这些方面用。就像明代茅元仪说的，古代谈军事的人肯定会说剑，现在战场上不用了。汉代就是中国古代刀变多、剑变少的分水岭。

再说说戟的变化。汉代军队用的长柄兵器，最主要的就是戟和矛。自从用钢铁做戟以后，戟的构造和样子有了明显变化。青铜戟是把分别铸造的戈头和矛头连在一起做成的，而钢铁戟的戟头是一个整体，像“卜”字的形状：前面又尖又细，能用来刺杀；旁边伸出来一个横枝，又尖又有刃，既能钩又能啄。铁戟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它的横枝和直刃是直角相交，不像青铜戟那样，横枝往上翘，横枝和它下面延长的部分形成一个钝角。青铜戟的样子更适合钩杀，战国时期有些铜戟，横枝还稍微有点弯，像公鸡叫的时候脖子的样子，俗称“鸡鸣戟”“拥颈戟”，钩杀的效果更好。相比之下，横枝和直刃成直角的铁戟，钩杀的能力下降了，主要用来刺杀。这是为了适应步兵和骑兵作战的需要，也说明随着步兵、骑兵发展，战车兵衰落，以前主要用来钩的兵器，慢慢变成主要用来刺的兵器了。

“卜”字形的铁戟最早在战国晚期就出现了，西汉的时候慢慢不用青铜戟了，大量给军队装备铁戟。汉代军队用的戟，最主要的是长戟。晁错说过，两个阵营离得近，在平坦、草不高的地方，能进能退，这正是用长戟的好地方。江苏盱眙西汉墓出土的铁戟，大概2.5米长；山东淄博西汉齐王墓陪葬坑出土的铁戟，大概2.9米长，这些大概都属于“长戟”。骑兵用的长戟，也叫“马戟”。汉代很多骑兵将领都用戟，比如汉景帝时候的灌夫，吴楚之乱的时候跟着父亲打仗，穿着铠甲拿着戟，和十几个亲信骑兵冲进吴军，一直冲到吴将的旗帜下面，杀了几十个人。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大将马武，打仗的时候也骑着马拿着戟，冲来冲去地作战。

除了长戟，汉代还有短戟，主要是步兵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竹简《遣册》里，就记着拿着盾牌和短戟的随从。比较短的戟还能成对用，叫“双戟”。汉末曹操手下的勇将典韦，就喜欢用大双戟，军队里还流传着“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的说法。到了东汉晚期，铁戟的样子又变了，有些戟头的横枝往上弯曲、翘起来，钩和啄的功能慢慢没了，叉刺的功能更强了。到了魏晋时期，横枝往上弯成弧形成了铁戟的常见样子，戟实际上已经从钩兵变成刺兵了。

接下来是矛的发展。在古代冷兵器里，矛的历史最久、构造最简单，用得也最广。晁错说过，在芦苇、竹子长得很密，草木茂盛的地方，用矛是最有效的，这说的是步兵用矛的情况。晁错提到的“鋋”，是汉代流行的一种铁柄小矛，主要用来扔出去杀敌，也就是投枪。《史记·匈奴列传》的注释里引用《埤苍》的话说，鋋是铁柄的小矛。《释名·释兵》里说，“鋋”有延伸、到达的意思，就是从这儿扔出去，能打到那边的敌人。东汉马融在《广成颂》里描写打猎的场景，说飞出去的鋋像闪电一样快，射出去的箭像下雨一样密，各自朝着目标飞去，把飞鋋比作闪电，特别形象。

湖南资兴东汉墓里曾经出土过两件小铁矛，柄也是铁的，和矛头连在一起锻打而成，还做成了竹节的形状，一件1.3米长，另一件1.57米长，这显然就是鋋。后来，“鋋”也成了投枪的统称，和古代投枪的另一个名字“䂎”通用。比如《集韵》里说，䂎就是鋋，也是能扔出去的矛。在汉代，随着骑兵的发展，还出现了骑兵专用的长矛，叫“矟”，也叫槊、马矟、马槊。《释名·释兵》里说，矛长一丈八尺的叫矟，是骑兵在马上拿的，说它又细又长，方便杀敌，也叫激矛，因为它能拦截敌人的阵形。可见矟的标准长度是一丈八尺，大概合现在4米多。“矟矟便杀”是说这种矛特别细长，容易刺杀。骑兵用这样的长矛，借着马跑的冲力，能产生很大的刺杀力量，特别适合冲破敌人的阵形。

然后聊聊弩的改进。弩作为汉代军队重要的武器装备，造的时候特别受重视。在汉长安城未央宫的中央官署遗址里，曾经出土了大量刻着字的骨签，一共有5.7万多片，主要是河南郡、南阳郡、颍川郡等地的官府手工业机构，给朝廷送造好的武器时附带的标牌，上面刻着武器的编号、名称、性能、制造机构、制造者这些信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和弩有关的签。从这儿能看出来弩造得特别多。

汉代的时候，弩有了很大改进，最突出的就是弩机。这时候的弩机一般都加了铜做的机匣，叫“郭”。《释名·释兵》里说，牙的外面叫郭，是给牙做的框架。因为先把牙、悬刀、牛这些部件装进郭里，再嵌到弩臂的槽里，弩机装得就更严密了。而且，把弩机各个部件连起来的轴销，不仅穿在弩臂槽的边框上，还穿在铜郭的孔里，这样弩臂就能承受更大的拉力。

汉代人还对望山做了重大改进，把望山加高，在它后面的立面上刻上刻度。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一件铜弩机，机郭长9.5厘米，望山比郭面高大概4.5厘米，望山后面的立面上刻了5个度数，每个度数之间的距离从下往上慢慢减小，从每度7.5毫米减到6.5毫米，每度之间还刻了半度的标线，一度和半度的标线分别用错金和错银的工艺做了标记。这种带刻度的望山，毫无疑问是用来瞄准的：射手根据目标的远近，选望山刻度上的某一条线，把这条线、箭头和目标连成一条直线，射出去的箭就能准确命中目标。它的作用和现在步枪上的表尺是一样的，可以说，汉代弩机的望山是世界上最早的射击表尺。

技术的进步，让汉弩成了中国冷兵器时代射击武器的一个高峰。同时，汉代军队在打仗时用弩，也到了历史上的高峰。汉军用弩，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守城，二是步兵野战。汉代守城的时候大量用弩，在西北边塞遗址出土的很多汉简里，记的最多的武器就是弩，很少提到弓。从这些材料能知道，汉代在长城沿线的关塞城堡里放了很多弩，守卫边疆的汉军用弩比用弓多得多，弩是汉代守城最重要的武器。靠着城垒，弩手可以不慌不忙地拉弦，把强弩拉满，轮流发射，能形成连续又密集的火力。东汉的时候，虞诩守卫赤亭，遭到一万多羌兵围攻。虞诩命令士兵把强弩藏起来不用，只发射小弩，羌兵以为箭的力量弱，不可怕，就聚集起来猛攻。虞诩这时指挥士兵用20张强弩一起射一个人，每发都能射中，羌兵特别吃惊，赶紧撤退，这就是守城用弩的典型例子。

步兵在野战中用弩的经典战例，要数李陵的浚稽山之战。还有东汉末年袁绍和公孙瓒的一次作战，公孙瓒的骑兵很有名，尤其是他的精锐部队“白马义从”，分成两队，左边射右边，右边射左边，训练得好，还很勇猛。袁绍于是让部将鞠义带800个士兵当先锋，左右两边安排了一千名拿强弩的步兵。公孙瓒见鞠义人少，就让骑兵冲过去。鞠义的士兵都躲在盾牌下面不动，等骑兵冲到离他们不到几十步远的时候，一起跳起来，正面冲上去，手里的强弩像打雷一样突然发射，被射中的敌人都会倒下，杀了一千多人，最后大获全胜。

在作战中，汉军还经常用射程远的强弩，包括大型的弩炮，进行远距离狙击。比如汉武帝元狩二年，飞将军李广的4000兵马被十倍于自己的匈奴骑兵包围，汉军死了一半多，箭也快用完了，情况特别危急。李广命令士兵把弓弩拉满但不发射，自己用当时最强劲的大黄弩，连续射死了几个匈奴的副将，阻止了匈奴兵的进攻。另外还有记载，汉代也用强弩和弩炮封锁江河航道，就是人们说的“强弩临江而守”。因为强弩射程远、威力大，所以控制得比较严。汉武帝的时候，曾经在边境设立“马弩关”，禁止把拉力十石以上的强弩运到关外，十石大概合现在300千克。

最后说说铁甲的普及。随着铁兵器时代的到来，中国甲胄的发展有了质的飞跃。在先秦时期，虽然大量用青铜兵器，但铠甲一直以皮的为主。特别是东周时期，精良的青铜兵器和做得很规整的髹漆皮甲胄，是军队的基本装备。可是，中国古人不怎么用铜做甲，反而用铁做。战国中晚期，当铁器制造有了较大发展的时候，诸侯国开始较多地用铁做甲胄。在河北易县燕下都遗址里，发现了很多铁甲片，都是战国晚期燕国军队的东西，从这些铁甲片里还能复原出完整的铁头盔。但就像这时候的铁兵器还不能和普遍使用的青铜兵器相比一样，当时的铁甲总体上也不能和广泛使用的皮甲相比。大家一般认为，秦代军队还主要用皮甲胄，秦始皇兵马俑塑造的铠甲，也主要是皮的。

到了汉代，铁甲发展得很快，到汉武帝的时候，军队已经大量装备铁甲了。从夏商以来主要用皮甲的情况，特别是东周时期常用皮革、很少用金属做甲的传统，到这时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现在，考古中已经发现了很多汉代铁甲的实物，南北各地都有，有的从国家武库遗址出土，有的从诸侯王墓葬里出土，有的从边塞遗址出土，有的从边远少数民族墓葬里出土，既有汉初的产品，更多的是汉武帝以后的。相比之下，汉代皮甲发现得很少，到现在只能看到少数例子。

不过，皮甲并没有像青铜兵器那样消失，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独占”地位，变成了军队装备中的次要部分。这在西北地区汉代边塞遗址出土的大量简牍上也能看出来。这些简牍的年代不早于汉武帝时期，里面有很多像兵器档案一样的文书，上面既记了“铁铠”，也记了“革甲”，但铁铠比革甲多得多。比如有一枚汉简记录：“白玄甲十三领，革甲六百五，铁铠二千七百一十三”，这里面的铁甲是皮甲的4倍还多。综合出土的实物和汉简反映的情况能知道，到了汉代，中国甲胄的发展重点从皮甲变成了铁甲；汉武帝以后，军队装备中，铁甲和皮甲仍然一起用，但已经以铁甲为主，皮甲为辅了。中国中古时期铠甲的基本格局，就是在这时候确立的。

汉代的人把铁甲称为“玄甲”。《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记载，汉武帝元狩六年，屡立奇功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汉武帝特别伤心，为了表示哀悼，“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就是调遣属国的玄甲军，从长安排到茂陵，还把霍去病的坟墓修成祁连山的样子。唐代张守节注释说：“玄甲，铁甲也”。大概因为铁是黑色的金属，铁甲颜色深暗，所以叫这个名字。

1965年，在陕西咸阳杨家湾周勃墓附近的10个土坑里，发现了西汉时期模拟送葬军阵的彩绘陶俑群，一共有2000多个步兵和骑兵陶俑，其中大约40%是穿着铠甲的军士俑，甲片都涂成黑色，还用白色或红色画出边缘和细节。这些排成组的披甲陶俑，正好象征着玄甲军阵。晁错曾经说过：“甲不坚密，与袒裼同”，意思是铠甲不坚固紧密，就和光着身子一样。在重视武器装备的大方针下，铠甲的制造也很受重视。和东周的皮甲一样，汉代的铁甲胄也都是用很多甲片编连而成的。考古发现的汉代铁甲，有的甲片比较大，像简札的形状，人们就叫它“札甲”；有的甲片很细密，像鱼鳞的形状，所以被称为“鱼鳞甲”。军队通常装备的都是做得比较简单的札甲。甲片细密、做工复杂的鱼鳞甲，只有贵族和高级将领才可能有。比如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一件铁铠，一共用了2859片甲片，总重16.85千克；西安北郊汉墓出土的一套铁甲胄，用了2857片甲片，总重16.50千克，这两件铁甲都做得很精细，结构也很紧密，代表了汉代铁甲制造的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