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将军遗书（节选·白话文翻译）

我家世代都是贫寒的读书人，靠读书行善立足，向来被乡邻和亲友敬重。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年纪很大了，对我的期望非常高。我在民国元年参加了学生军，目的是北伐推翻清朝统治，没过多久南北和谈成功，我就先后进入入伍生队、陆军预备学校、保定军校学习，后来又去日本的炮兵学校和陆军大学留学。

在上学期间，我因为学习勤奋刻苦，在同学中很有名。从保定军校和日本留学毕业时，我都是第一名。参加工作后，我始终忠诚、谨慎、勤勉、清廉，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马虎，更没有贪图过片刻安逸。凡是我的老师、同学和同事，没有不经常称赞我的。我工作上取得的成绩，了解我的人都能说出来，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

我小时候还算聪明，但因为身体虚弱、经常生病，加上父亲为了养家糊口四处奔波，导致我少年时没能好好读书。幸好进入军事学校后，我知道要振作精神、努力苦读，不仅文化知识和专业技能名列前茅，身体素质和军事科目也变得非常出色。

中年时我住在北方，跟着何梅生先生学习，在儒家经典和诗词方面也有了很大进步，特别受梅生先生的赞许。朋友们常说我是“十二能”的人，意思是我熟悉中外古今的军事学说，精通文学，会写诗、填词、书法、绘画，还会英语、日语，能骑马、射箭、开车、游泳。没想到如今竟陷入这样悲凉的境地，连自己都保不住，实在令人痛心。

我从小读书，很懂得坚守道义、关爱他人。从上学到工作的四十年里，在帮助别人这件事上，我常常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比如救济贫困、帮助有急事的人，还有救助遭遇患难、失业的人，为受冤屈的人平反，倡导慈善事业，这些由我亲手推动的事，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了。可现在我被关在监狱里，又有谁能来救我呢？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我二十九岁才和王碧奎结婚，年轻时脾气急躁，家里的事只要有一点不合心意，就会脸色难看、说话严厉。但我心地善良宽厚，对待碧奎也能尽到做丈夫的责任。碧奎不仅能忍受我的坏脾气，没有一点怨言，对我也非常体贴。我们做了三十年夫妻，感情一直很和睦。这次连累她也无辜入狱，我实在是对不起她。说到儿女，我就格外伤心。

大儿子吴美成原本在武汉大学读书，不幸在民国三十五年坐船回南京的途中，轮船失火，美成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我和碧奎每天都在思念他。二儿子吴展成出生才两个月就夭折了。四儿子和五儿子都在抗战期间因为没有好医生、好药，一个得了脑膜炎死在桂林，一个得了肺炎死在贵阳。这两个孩子非常聪明，也特别黏我，却都早早离世，怎能不让人悲痛啊！

三儿子吴韶成、大女儿吴兰成，原本分别在南京中央大学和上海医学院读书，已经和我们断了音信一整年了。我最疼爱的小儿子吴健成今年才六岁，自从他出生以来，就没怎么离开过我身边，我每天都抱着他、和他玩耍，他是唯一能排解我忧愁的人。今年春天刚给他报了私立幼儿园，我还没看到他上学，就被逮捕了，不知道父子俩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写的东西，除了好几本军事教材不算，第一部出版的是《兵学辞典》。这本书在抗战前就再版过，抗战期间又连续第三次印刷，后来还出版了初编和续编，国内外都把它当作最优秀的军事参考资料。抗战胜利后，我本来打算把初、续、正三编整合起来重新修订，可惜因为各种事务繁忙，没能做成。

在陆军大学当教授的时候，我还编写了《孙子兵法简编》和《克罗则维兹兵法研究》，这两本书也已经出版了。《左传兵法》的初稿已经完成，可惜在桂柳会战中弄丢了，最近正想着重新编写，也没能实现。抗战以来，我还写了《新战术之研究》《新国防论》《游日纪行》（这份手稿还在颂络那里）。

最近这几年，我大力提倡“文武并重”的精神，写了十篇左右的短篇文章；另外还有《抗日新战法》《抗日回想录》《历朝武学集解》等书，都已经收集好了资料，正准备动笔编写，现在这些愿望恐怕都没法实现了。诗歌方面，《东游甲乙稿》已经出版，《牙牙集》和十年来写的诗稿都还没印刷；一百多首词的手稿，也在战争中丢失了。这些情况，我希望了解我的朋友们知道，如果我遭遇不幸，能帮我把这些作品整理出版。

我唯一的财产就是书籍。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以前，我在南京收藏的书数量最多、价值最高，其中以日本的各种军事参考资料（里面有很多日本的秘密兵书），以及我在日本陆军大学获得的课程教材、个人战术和战史作业原件最为珍贵，另外还有不少古籍。

但因为抗战爆发，从南京撤退时，我只带出了少数几本书；在桂林时也补充了一些，可桂柳会战撤退时，又没法带走，遭受了第二次损失。抗战胜利后，我又多方收集，大部分书籍现在放在福州的老家，希望孩子们将来能好好整理、保存。如果能请朋友们帮忙，为我建一个小规模的图书馆作为纪念，让我爱读书、好读书的习惯传给后代，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我向来不追求财产，生活也很俭朴。手里有钱，要么用来买书，要么用来帮助亲戚朋友。抗战前我的薪水还算丰厚，但攒下的钱在抗战期间全用来补贴家用和帮助别人了，一分没剩。抗战胜利后，因为事务繁杂，开销变大，经常要靠刘功芸兄和族侄吴长芝在经济上帮忙，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我只希望孩子们能明白我一生清廉，要懂得靠自己成为善良的人，坚守我们家清廉俭朴的家风，这样我就满足了。

这十几年来，我四处奔波，加上八年抗战到现在，一直辗转在军队和战场之间，从没有过安稳的日子，导致读书修身养性的时间大大减少。如今落到这样的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吴石将军狱中绝笔

【下面的诗句是吴石将军赴刑场就义前所作】

天意茫茫未可窥，悠悠世事更难知。

平生殚力唯忠善，如此收场亦大悲。

五十七年一梦中，声名志业总成空。

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

译文:

天意渺茫难以看透，世间的事更是变幻莫测、难以预知。

我一生都在尽力做忠诚善良的事，没想到会是这样悲凉的结局。

五十七年的人生就像一场梦，名声和事业最终都成了空。

幸好还有一颗赤诚的心留存，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对得起我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