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书病
发布时间:2025-09-17 19:06 浏览量:28
书 病
白蕉
书法应具备的条件,不外乎神气、筋骨、血肉六字,三者之中,如果有一方面出现缺陷,作字便有毛病了。
神气两字,是有迹象可说的,譬如有病的人,他的精神气色,自然不会和健康者一样。书法上的神采气脉,亦一望而知。《书谱》上所说的"五乖"和"五合"便是有病无病的根源。伪造古人墨迹,为何经法眼一看便立辨真伪呢?原来当他一心作伪的时候,心中有人,眼前有物,战战兢兢,唯恐失真,落墨动笔,气脉已经不贯,笔墨也不能像自运的随便,因此神采便没有了。
至于筋骨、血肉,那是有形质可指的,因为筋骨出于笔力;血肉出于水墨。一般毛病的发生,当然是由于不知执、使、转、用,而由于不识人家的毛病,或竟以丑为美,也是极普遍的现象。初学者欲明书病,如果一时难以辨明,可以从字页的背面求之。
由于不知执、使、转、用而来的毛病,昔贤早有举例,如蒋和所著《书法正宗》中所举:"(癸)字病:字之有病,大家不免。初学不由规矩,往往满身疾病,不可救药。今兹所举,不过一斑,随时注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瑕疵既去,则完璧可期。"
凡以上种种病态的由来,不外笔不正,锋不聚,锋不能逆人,用力不均,顿太重,过太滑,提太速,收太缓,自然有时也因受了用墨的影响。
从前,老前辈拿一部帖去教子弟临写,往往在字旁先圈好了朱圈,没有朱圈的字,便叫子弟不必去临写。这种选字的工作是合理的,因为即使是一个大书家写的字,也未必个个是好的。同样理由,一个大文豪的文章,或者是一个大诗人的诗,也未必是篇篇都好,首首精彩。不过一般老前辈的选字,都注意在结构方面,而忽略了某一家的根本毛病。譬如颜字,宝盖横折点势太重,好像一个人后脑勺生了一个瘤;一捺的顿后提笔抽笔太快,好像从前老太太的金莲;一画的收笔顿笔也太重;一竖钩的回驻势太足。柳字三点水的三点,点势过分拉长,好像世俗所传明太祖画像的下巴。
李后主讥鲁公书为"田舍翁"。米襄阳云:"颜、柳挑踢,为后世恶札之祖。"又笑不善学颜者的笔墨,称之为"厚皮馒头"。赵孟坚云:"鲁公之正,其流也俗;诚悬之劲,其弊也寒。"黄山谷说:"肥字须要有骨,瘦字须要有肉。古人学书,学其二处;今人学书,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恶处。如今人作颜体,乃其可慨然者。"这些话,都道着颜、柳字本身和学者的弊病。世俗不善学颜书的,一般的现象是写得臃肿、秽浊,正如麻风、丐子;不善学柳书的,写得出牙布爪,亦是一般寒乞相。
再拿米芾的字来说,米作竖钩,往往用背意,努势也很过分,"挺胸凸肚",力用到了笔外,正所谓近于"鼓努为力,标置成体"。于是便见得一股剑拔弩张之气,而学米者却每每又先得此种习气。《海岳名言》云:"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那么,米字的那种毛病,根据他自己的话来讲,恐怕便是"苦生怒"的征候。又,用指力者,笔力必困弱,欲卧纸上,势实为之,苏字有偃笔之病,正在于此。现在,再举一些古人所论到的字病。
张怀瑾云:"支体肥脂,布置倡侧,有所不容。棱角且形,况复无像,神貌昏懵,气候蔑然。以浓淡为华者,书之困也,是曰病甚,宜毒药攻之。"又云:"书亦须用圆转,顺其天理,若辄成棱角,是乃病也,岂曰力哉。良工理材,斤斧无迹。"又云:"棱角者,书之弊薄也;脂肉者,书之滓秽也。婴斯病弊,须访良医,涤荡心胸,除其烦贵。"
董思翁曰:"善用笔者清劲,不善用笔者浓浊。"
丰道生曰:"今人所喜效而习之者,或云笔墨老硬,或云行间整媚,或云用笔鲜浓。殊不知,老硬者古所谓怒张倾仄,非盛德君子之容也。整媚者,古所谓状如算子,便不是书也。鲜浓者,古所谓无筋无力者,谓之墨猪也。然则今人之所喜,皆古人之所恶;古人之所忌,乃今人之所趋。古今不同,如昼夜寒暑之相反,岂不信然。"
讲到一般俗眼——当然是指未闻书道者,或是指一知半解者,他们有时倒未必是以丑为美,实在是因为功力未到,艺术方面缺乏修养。于是指纤弱为秀美,粗犷为气魄,浮滑为活泼,轻佻为萧散,草率为流丽,装缀为功夫,板滞为规矩,歪斜为姿态,枯蹇为老结。殊不知气魄非粗犷,活泼非浮滑,萧散非轻佻,流丽非草率,功夫非装缀,规矩非板滞,若请我临床处方,那么,我将取筋骨医纤弱,取稳秀医粗犷,取沉着医浮滑,取端厚医轻佻,取谨严医草率,取闲雅洒脱医装缀,取生动勇决医板
滞,取平实安详医歪斜,取道润清洁医枯蹇。
白蕉(1907-1969)
上海金山区张堰镇人,本姓何,名法治,名馥,字远香,号旭如。后改名换姓为白蕉。别署云间居士、济庐复生、复翁、仇纸恩墨废寝忘食人等。出身于书香门第,曾任上海中国画院筹委会委员兼秘书室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会员,上海中国画院书画师。曾主编《人文月刊》,著有《云间谈艺录》、《济庐诗词稿》、《客去录》、《书法十讲》、《书法学习讲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