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推的亲历观察与《颜氏家训》的思想奠基
发布时间:2025-09-17 08:04 浏览量:31
转自:邯郸日报
杨智俊
颜之推(531年-约597年),字介,祖籍琅邪临沂,生于南梁,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教育家。554 年江陵城破后沦为西魏阶下囚,556年借黄河水暴涨之机抵达北齐都城邺城(今邯郸市临漳县),获文宣帝高洋赏识留仕,直至577年北齐灭亡,在此生活二十余载,约占其一生三分之一。北齐灭亡后,颜之推历经北周、隋朝,整理一生见闻与思考写成《颜氏家训》。
颜之推一生著述颇丰,他所创作的《颜氏家训》是中国汉民族历史上第一部体系宏大且内容丰富的家训。这部著作开“家训”之先河,在家庭教育、道德修养方面给后人提供了宝贵借鉴,同时也为后人研究南北朝历史及语言文学提供了重要参考。
颜之推在北齐的二十余载任职经历与北齐政局变迁深度交织:556年抵达邺城后,获文宣帝高洋赏识,拜为奉朝请,引入内馆之中,侍从左右。初期得以近距离观察皇室与官场,见证天保年间 “内外清谧” 的治世与高洋执政后期的暴虐隐患;武成帝至后主时期,曾任地方官职(如赵州功曹参军)与中央官职(如黄门侍郎),亲历斛律光被诛、兰陵王被毒鸩及张延隽遭排挤罢免等贤才受害事件,目睹北齐由衰至亡的全过程。这些经历使其得以全面接触北齐皇室教育的得失、官场贤才的命运、学界文坛的风气等现实图景,成为《颜氏家训》中“修身立品” “治家治国”“治学著作” 等训诫的直接现实依据。
北齐政俗镜鉴:治家治国思想的现实源流
颜之推以北齐皇室及士大夫群体的实践为镜,提炼出治家与治国的核心准则,其主张兼具现实针对性与思想深度。
在家庭教育方面,北齐皇室的教育失败案例极具警示意义。武成帝高湛与皇后对幼子高俨过度溺爱,使其十岁便养成骄纵跋扈的性情——所用器物服饰必效仿皇帝规格,后因与宰相有嫌隙竟假传诏令将其斩杀,最终被兄长后主高纬秘密赐死。颜之推直击悲剧根源:教育子女若 “失之于宽”,任其性情发展而不加约束,终将酿成祸患。由此提出 “严慈相济” 原则,强调教育需始于早龄:“当及婴孩,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可为,使止则止”,主张在孩童初通人事时便立规矩、明是非。同时,他对北齐一士大夫 “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服事公卿” 的教子行为明确反对,认为即便凭借取媚手段跻身仕途,也非正道。在他看来,子女入仕当以刻苦治学、精进学业为根本,通过真才实学立足朝堂,这一主张既规范入仕途径,更蕴含对子孙气节的教育。
治家层面,颜之推认为长辈需以身作则,“风化自上而行于下”,且需把握宽严尺度。他批评北齐吏部侍郎房文烈治家过宽:婢女因买米逃走致全家断粮,找回后竟仅温和诘问而不加责罚,这种无原则宽容实则难成治家之道。也反对治家过苛与贪婪吝啬:如邺下某领军积财已甚,家中僮仆八百仍不满足,饮食开销严苛到每人一天的饭菜仅以十五钱为标准,最终因罪被抄家,却发现家中藏有满屋麻鞋、数库房破旧衣服及无数财宝,成为治家反面教材。此外,他关注北齐妇女角色:邺下妇女受少数民族风俗影响,干练且主持家政,不仅处理家中事务,还频繁参与社会事务,在诉讼场合据理力争,在社交中应酬周旋,街道上满是她们的车马,官府中亦有其身影,且纺织刺绣技艺优于江东妇女。颜之推肯定其聪明才智,却受时代局限,仍认为女性应扮演男性贤内助角色。
国家治理上,颜之推指出 “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强调实用人才的重要性。北齐兴衰与贤才命运紧密相连:文宣帝高洋委政于杨遵彦,使天保年间 “内外清谧、朝野晏如”;杨遵彦被杀后,刑政迅速衰落。斛律明月作为抵御外敌的“折冲之臣”,用兵能力远超“万夫之望”,却无罪被诛,导致将士人心离散,北周始有吞并北齐野心。张延隽任晋州行台左丞时,对主将严格管理扶持,镇抚疆场,囤积物资,爱护百姓,使晋州坚如磐石 “隐若敌国”,却因群小排挤被调离,其离职后晋州公私事务混乱,北周进攻时率先被扫平,成为北齐灭亡征兆。这些案例印证 “慕贤用贤则国兴,弃贤害贤则国亡”,颜之推借此告诫子孙,治国治家皆需重视贤才,避免因小人作祟错失贤能。
北齐学林文坛:治学规范与文学理念的实践反思
北齐学界与文坛的诸多弊端,促使颜之推深入思考治学与创作本质,其主张既是对时弊的批判,也是对理想范式的建构。
治学方面,颜之推认为真正的人才需 “经术与才博兼备”。他在邺下见到邢子才,评价其作为儒者,既潜心经学,又以才学渊博闻名,堪称 “上品”,暗含 “经术为基、才博为翼” 的人才标准。反观当时学界乱象丛生:“博士买驴” 的邺下谚语,讽刺博士行文空泛,写三纸契约竟未提核心的 “驴”,暴露其堆砌辞藻却不懂务实表达的弊端。俗间儒士 “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除经书和注疏外毫无涉猎。颜之推初入邺时与崔文彦谈及《王粲集》中驳难郑玄《尚书》注的内容,崔文彦向儒生讲述,儒士却茫然无知,可见儒士学识浅薄。对经典的无知妄解也屡见不鲜:魏收在议曹与博士议宗庙事时引用《汉书》为据,博士竟嘲笑 “未闻《汉书》得征经术”,将经史割裂,暴露对学术源流的无知;齐人姜仲岳更将 “孟劳”(古代宝刀名)错误解读为 “公子左右姓孟名劳的多力之人”,与颜之推争辩却毫无依据,尽显对典籍的曲解。
不过,北齐也有好学典范:宦官内参田鹏鸾本是蛮人,十四五岁身居阍寺之职,却始终怀书于袖,朝夕讽诵,即便身处卑微仍以好学自励。颜之推特意记录,意在说明 “好学无关身份”,无论出身贵贱,心怀向学之志、勤于践行,远胜空有虚名的 “博士”“儒士”。他自身也注重实地考证,曾随齐主至并州,从井陉关进入上艾县,特意留意城东数十里的 “猎闾村”;在赵州任职时,见到柏人城北无名小水便留心记录,体现 “知行合一” 的治学态度,避免空谈书本脱离现实。同时,他强调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感慨北齐学界空疏,校书需以扎实学识为根基,要通览群书、辨明源流、务实考证,避免谬误,间接纠正学界 “空疏之风”。
文学领域,颜之推反对轻浮浅薄创作,如“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这类作品脱离文章应有的庄重与内涵,反映部分文人追逐猎奇、忽视文学本质的浮躁风气。他推崇席毗与刘逖认可的 “寒木春华” 式创作:席毗嗤鄙刘逖辞藻如荣华仅供片刻玩赏,称自己等人的文章如千丈松树经风霜不凋,刘逖回应 “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毗认可,表明文章需兼具实质内容与优美辞藻。北齐文坛存在南北审美分歧与保守风气:对南朝诗人王籍《入若耶溪》中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的名句,江南视为 “文外断绝”,北齐邺下才俊范阳卢询祖却直言 “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也认同,反映北齐文学评论对 “含蓄意境” 的忽视。同时,“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北齐所在的北方文学圈缺乏正常学术辩论与批评氛围,颜之推初入邺时因尝试文学批评而“忤人”,可见保守风气阻碍交流。
邢子才推崇沈约(代表南朝雅致声律之美),魏收偏爱任昉(体现实用刚劲之风),且邢 “轻任昉”、魏 “毁沈约”,这种片面态度被颜之推视作视野狭隘,暗含对文人当兼容南北优长、破除门户之见的期待。综上,他的文学主张清晰:反对轻浮创作,推崇文质兼备;肯定权威文人价值,批判保守批评风气及对佳作的主观否定,强调文学应兼具 “实义” 与 “风华”,扎根德行实干,重视文采意境,且健康文学生态需开放批评与交流,而非固守偏见。
北齐世风与士行:个人品行与处世准则的经验提炼
北齐社会在名实、行事等方面的不良风气,让颜之推重视个人品行与务实的重要性,其剖析与警示皆源于现实观察。
名实关系上,邺下某士族子弟任襄国令时,为求声誉颇为刻意。送别服役男丁必亲自握手,赠梨枣糕饼,附以温情说辞,借此收获民誉。但这种以功利心经营的名声难以持久,最终日常行政因执着表面功夫而失序。依颜之推 “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 之论,此人既无 “忘名” 的纯粹,也未达 “立名” 的中正,刻意求名的虚势难掩本质,印证 “名实相悖则誉不长久”。
个人行事方面,颜之推反对士大夫滥用才干:北齐部分士大夫有血气才干却不用以卫国,反而 “微行险服,逞弄拳腕”,他反对子孙从事武事,主张延续先祖 “儒雅” 门风,认为士大夫舍弃文业、沉迷武斗,不仅难成功业,还会因逞凶好斗身败名裂,无治国实绩与佳作,实为不智,体现对家族子弟坚守儒学正道、以文立身的期许。
养生上,他以王爱州在邺学服松脂无度致肠塞而死为例,阐述理性思考,提及类似 “为药所误” 者甚多。颜之推认为养生重要,“生不可不惜”,但绝不能盲目苟且,不应是脱离实际的偏执行为,不能为长生采用不科学方法,否则适得其反。同时强调养生价值需与道义结合——为国家百姓牺牲值得,一味为养生而用荒诞无节制方式,不仅违背初衷,更会招祸。
杂艺方面,他见兰陵王等王府有投壶器具,由此展开讨论,认为投壶这类杂艺可学作为生活调剂或礼仪点缀,但不可过度追求专精;若沉溺其中、以精于杂艺为荣,反而会如受奴役般被技艺束缚,丧失主体尊严,招致轻视与耻辱,需坚守 “正业为本、杂艺为末”,避免舍本逐末。
北齐末年,“多以财货托附外家,喧动女谒”,不少人不通过正当途径发展,而是将财物托付外戚家族,借助后宫嫔妃或外戚门路干预朝政、获取利益,使 “女谒” 之风盛行,朝堂内外喧嚣,破坏公平选才机制,助长贪污腐败、投机钻营之风。颜之推记录此事警示后人 “省事”,远离旁门左道,回归正途,以实干与品德立足,否则加剧社会混乱,导致政权衰败,北齐覆灭与此类乱象不无关联。他自身任黄门郎时便萌生收敛退隐之意,践行 “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厌恶骄傲自满,深知谦虚淡泊可免祸,人若放纵欲望、志得意满,易迷失方向招嫉恨灾祸,懂得适可而止才能安稳长久。
家训流泽:对颜氏家族与中华文明的影响
《颜氏家训》最初为“整齐门内”而作,其“严慈相济”的教育原则、“以学立身” 的入仕主张、“气节为先” 的品行要求,直接塑造了颜氏子孙的价值观,后代以之为行为准则,坚守儒学传统,延续 “儒雅传家” 特质,成为维系家族文化生命力的精神纽带。该书共有七卷,二十篇,是我国目录学史上最早著录的一部家训专书,被后世誉为“古今家训之祖”。
该书因对治家、治学、处世的深刻总结,影响逐渐超越家族范畴,被后世广泛奉为家教范本。书中“尊老爱幼”“勤学守礼”“务实致用”等理念,既扎根于对北齐社会的反思,又契合传统伦理的核心诉求,渐成传统美德的组成部分,融入中华民族文化基因,成为传统家训文化的核心代表,对古代家庭教育与文化传承影响深远,至今对家庭教育仍具借鉴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