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眼低眉，悲情怀

黄昏时分，我独坐窗前，看那斜阳一寸寸地沉下去，终于消尽了最后一抹余晖。天色由淡紫转作灰蓝，继而暗了下来。室内未曾点灯，只由着暮色浸染，将我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地上。

倦眼低眉，原是极好的形容。眼何以倦？大约是看尽了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便觉得世间万象，不过是循环往复的旧戏码。

眉何以低？许是承载了太多欲言又止的愁绪，终不堪其重，只得微微垂下，掩去眸中神色。这般姿态，竟与古人词中“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女儿情态相去甚远。彼时娇羞，今时唯余倦怠。

前几日收拾旧物，偶然翻出一柄团扇。白绢底子上绣着折枝海棠，花瓣用极细的丝线层层晕染，曾是极精致的。如今扇骨已显松动，绢面也泛了黄，边缘处更有虫蛀的小孔，密密麻麻，如时光咬啮的齿痕。

执扇轻摇，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四岁那年的初夏，母亲手把手教我在绷架上描花样，窗外石榴花开得正烈，照得满室皆红。

想来女子的一生，便似这团扇。新制时被人珍爱，随身携带，扇底生风，亦能拂去额角细汗。及至秋凉，便被弃置匣中，任其蒙尘。纵使来年复出，终不似从前光鲜。更哪堪几年后，连这般命运亦不可得，彻底遭人遗忘，唯有与蠹虫为伴。

夜渐深了，窗外飘起细雨。雨丝斜织，在窗纸上画出纵横交错的水痕。远处谁家玉笛暗飞声，断断续续地吹着《梅花三弄》。笛声穿雨而来，更显凄清幽怨。我不通音律，却听得出吹笛人指法生疏，时时走调，想必是个初学的少年人。这般雨夜犹自苦练，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事？

忽然记起少时读易安词：“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当时只觉词句工丽，而今乃知字字是血。这萧萧疏雨，果然催人泪下。然我的泪早已流尽，此刻竟只能枯坐，任愁肠百转，化作胸中一块顽石，沉甸甸地坠着。

人生识字忧患始，女子识字，尤添一层悲哀。若不读书，便可安于闺阁，相夫教子，浑噩度日。偏生读了几句诗书，窥见天地之大、古今之变，便再难安于现状。然而见得到，却挣脱不得，恰如笼中鸟望见云霄，徒增痛苦。每念及此，真不如做个懵懂妇人，反得安乐。

雨声渐稠，笛声不知何时已歇。夜凉如水，漫过门槛，浸透罗衣。我依旧倦眼低眉，端坐不动，任凭悲情满怀，却无一句可对人言。

大抵女子情怀，终将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在无人见的深夜里，才敢悄悄翻出，对影自怜。而天明之后，又须重整钗环，再作笑颜。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