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天狗吃太阳(上)
发布时间:2025-09-08 17:39 浏览量:30
一
高考结束以后,孟大学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红土沟。苦役般的学校生活告一段落,孟大学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整个身心一下子松懈起来。原打算回家后什么事都不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把读书消耗的元气补回来。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正在迷迷糊糊睡回笼觉,父亲就掀开被窝催他起床。刚洗过脸,父亲递给他一把沉甸甸的板锄,叫他去地里锄包谷。他心里老大的不乐意,眉头皱成两个疙瘩。父亲见状垮下脸来,日妈捣娘将他骂了一通。父亲说:“赶紧撒泡尿自己照照!瞧你那副德性,孔老二挎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在学校里闲了恁么多年还没闲够?叫你帮着家里做点活路,就像拿你去下油锅!”孟大学听了这话很不服气,心想读书是天下最苦最累的事情,咋能说我在学校里闲了恁么多年?但他没敢说出口来。他晓得父亲脾气暴躁,别看自己快满二十岁了,要是惹恼了父亲,父亲照样会动手揍他。于是他忍气吞声地扛着板锄走出家门,到了寨子外面,才敢小声地骂几句别人编排父亲的顺口溜:孟德顺,老牯牛;一根筋,直棒头;拉耕索,死犁沟……
眼下包谷已长到半人多高,应该锄第二遍了。锄二遍包谷,就是给包谷根部追肥,再壅上泥土,让包谷提苗拔节。这种农活是很累人的,何况父亲为了省钱没买化肥,用的全部是农家肥,这样一来,除了累还有脏。好在农家肥已被父亲和两个妹妹提前背到地里,星罗棋布地堆在包谷的空隙中。污黑的农家肥是用枯叶杂草和庄稼秸秆沤成的,浸透了令人作呕的人畜粪便。孟大学起先怕脏,就用板锄给包谷追肥,进度很慢。尽管小心翼翼,裤脚上还是溅了几点粪汁。孟大学有些气恼,就把裤脚和袖子卷了起来。周围净是弯刀似的包谷叶片,边缘呈锯齿状,在他的小腿和胳膊上划出一条条血印子,被含有盐分的汗水一浸,疼得火辣辣的。他有些受不了,只好又把袖子和裤脚放了下来。正在磨磨蹭蹭,父亲孟德顺也扛着板锄来到地头。父亲见状火冒三丈,又将孟大学日妈捣娘骂了一通,孟大学不敢还嘴,只能默默忍受。父亲边骂边给孟大学进行示范,只见他扔下板锄,直接用手抓起农家肥壅到包谷根部,干得又快又好。孟大学被逼无奈,只好也像父亲一样用手去抓臭烘烘的肥料,开头他还有点恶心,干上一阵也就无所谓了。父子俩足足干了一个时辰,才将一块地的肥料追完,接着又用板锄往包谷根部壅土,把刚追的粪肥掩埋。这块地并不大,只有半亩左右,等父子俩把活做完,早已到了巳牌时候。孟大学累得半死,浑身骨头又酸又疼像要散架,手上也起了几个血泡。
回到家里,孟大学把手洗了两遍,仍然觉得有一股尿屎味。父亲嫌他浪费肥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呶呶不休地数落他。草草吃过午饭,还没缓过劲来,又得去另一块地里继续劳作。除了脏和累,下午的天气比上午更加炎热,太阳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盆,纹丝不动地罩在头上,烤得大地直冒青烟。父亲干脆脱光上身,结实的肌肤在日光的炙烤下黝黑发亮,与非洲黑人不相上下。孟大学怕强烈的紫外线灼伤皮肤,没敢脱光衣服,上身穿了件薄薄的白衬衫。尽管这样,他仍然热得要命,从头到脚汗腾腾的,像刚从澡堂里爬出来一样。父亲一看孟大学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又开始唠唠叨叨地数落起来。孟大学心里憋了一团无名火,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和父亲顶撞起来:“这毬庄稼有啥种头?眼下种庄稼净亏本,累死累活不算,除去购买化肥农药的成本,根本就赚不到什么钱!”
父亲鼓着眼睛吼孟大学:“你放什么狐屁?庄稼人不种庄稼还成什么世道?你狗日的能扎着脖子不吃饭么?有本事就别回红土沟,去当个公务员,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下苦力!”
孟大学赌着气说:“你别门缝里瞅人把人给看扁了。告诉你,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去考公务员,说不定还能弄个局长县长的干干!”
父亲差点将一口浓痰吐他脸上:“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日你妈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大口马牙的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就你那不文不武的样子还想当公务员?咱老孟家祖坟啥时候冒青烟了?你他妈大白天睡觉净说梦话!”
父亲的辱骂犹如当头砸下的一阵冰雹,把孟大学彻底给砸蔫了。老实说,这次能不能考上大学,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在县一中上了三年高中,他的成绩始终处于班里的中上水平,总在二十名上下徘徊。相对而言,他的语文成绩更好一些。文理分科以后,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文科班。他的理想是将来当个作家,最不济也得当个记者。由于把课余时间用来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他的正常功课自然而然受到一定影响。本次高考,他发挥得不够理想,原本以为已经掌握了的东西,其实并未真正掌握,只是似懂非懂。他深知父亲的脾气,这次万一考不上,家里是绝对不可能让他去复读的。孟大学心里底气不足,不敢再和父亲顶撞,只好默默地埋头干活,心里别提有多郁闷。
孟大学接连锄了几天包谷,整个人累得脱形走样,又黑又瘦的像个非洲难民。他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借口去城里查分数,挎着包离家走了。其实眼下正处于阅卷阶段,高考分数还没公布。他没进县城,而是去了二十里外的土官庄,想在大姐家躲避几天。没想到大姐和姐夫也正在忙着锄包谷,白天很少归家。吃晚饭的时候,大姐数落他说:“这回你该认得小锅是铁做的了吧?世上三百六十行,最苦的就是农民。要想跳出农门,只有发愤读书!”姐夫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很少和他说话。他在大姐家呆了两天,既感到无聊,又觉得很不过意,便悄悄跟大姐要了点钱,搭上班车进城去了。
在县城大街上,孟大学意外地碰到同村的女同学田青青。两人一见面,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分数还没公布呢,你咋提前来了?”接着两人又一起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田青青才告诉孟大学,她高考结束后没有回红土沟,一直呆在城里。她表姐两口子都是县医院的医生,因最近表姐夫去省城医学院进修,表姐便留她在家里帮忙照看孩子。孟大学说,他回家后天天在服苦役,累得死去活来,因怕干庄稼活,只好逃进县城躲避几天。
田青青去农贸市场买了点菜,便把孟大学带回表姐家里。表姐还没下班,孩子睡午觉还没醒。表姐家住的是三室两厅,大约一百二十平米,装修得十分豪华,家具也很高档,客厅里摆的是真皮沙发和大屏幕的液晶电视,还有一套音响设备。孟大学有些自惭形秽,进门后简直不敢下脚。田青青让他换了拖鞋,他才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面。孟大学不无羡慕地说:“看来你表姐很有钱啊!”田青青轻描淡写地说:“也不算特别有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他们两口子都是主治医师,每月工资加奖金都有四千多元。”孟大学说:“恐怕不止这些,听说现在的医生都收红包。”田青青说:“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收不收红包我咋会晓得?”孟大学愤愤不平地说:“在咱们红土沟,一般农户的年收入还不到四千元!”田青青苦笑着说:“有什么办法?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哩!”
两人聊了一阵,田青青便去厨房里洗菜做饭,让孟大学一个人看电视。孟大学看完一集《亮剑》,站起身来告辞,田青青却不让他走。田青青说:“假期间学校食堂不开伙,你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表姐这人很随和的,你别介意。”孟大学犹豫片刻,就留下了。
孟大学又看了半集《亮剑》,门锁突然咔嗒一响,田青青的表姐下班回家来了。孟大学浑身一紧,立即站起身来,微笑着向表姐点了点头。田青青赶紧过来介绍,说孟大学是她同班同学,还是同乡。表姐就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脸色却明显阴了下来。表姐问田青青:“晶晶醒了没有?”田青青说:“睡了快两个小时了,还没醒呢。”恰在这时,卧室里传来孩子的哭叫声。表姐借口去看孩子,一甩屁股进了卧室。孟大学觉得很不自在,再次向田青青告辞。田青青用目光止住了他。不一会,田青青已把饭菜弄好,热气腾腾地摆放在餐桌上。田青青敲了敲卧室门,请表姐出来吃饭,表姐嘴上应着,身子却老也不见出来。眼看饭菜都快凉了,田青青只好推开门进了卧室。隔着卧室门,孟大学听到田青青和表姐在里面小声地争吵着什么。随后表姐的声音越来越大,孟大学终于清清楚楚听到一句:“往后你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我看到乡巴佬,就像看到苍蝇一样,从里到外都不舒服……”孟大学只觉得浑身血液直往上涌,心里像被重锤敲击一样受到强烈震动。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下去。正在换鞋,田青青气鼓鼓的出了卧室。田青青不再挽留,而是悄悄地将他送出门外,苦着脸对他说:“对不起了大学,我没想到表姐会是这样的人!”孟大学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县医院。直等走到了大街上,他才毒毒地咬一咬牙,暗暗在心里发誓:我孟大学这辈子若不出人头地,就不是人养的!
二
高考分数终于公布了。孟大学上网查询,自己考了四百八十多分,上重点是没希望了,上二本倒也没多大问题。他顺便查了田青青的分数,只有三百多分,连专科线都没到。
学校贴出通知,叫考生找班主任填报志愿。孟大学第一志愿报的是东陆大学的中文系。东陆大学虽然在全国没有多大名气,却是省内数一数二的老牌大学,只要能上东陆,孟大学也知足了。
从学校出来,孟大学再次遇到了田青青。出乎意料,田青青的神情一点也不沮丧,而是眉开眼笑地说:“祝贺你了孟大学,你得请客哟!”孟大学明知故问:“你考了多少分?”田青青反问孟大学:“你难道没帮我查一查吗,你对我也太不关心了吧?”孟大学脸上红了起来,表情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这才意识到,田青青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只是有些厌学,不爱读书。
田青青告诉孟大学,她已经和表姐闹翻了,原因是表姐小市民习气太浓,老是瞧不起乡下人。表姐夫在省城进修期间,表姐还同本院的一位男医生勾勾搭搭。孟大学和田青青信马由缰地逛着大街,不知不觉逛到了公园门口。孟大学囊中羞涩,正想找个借口离开,田青青已经抢先买了两张门票。公园其实只是一座小山,状如覆钟,山顶有座塔式的观景楼。二人进了公园大门,拾级而上,沿途乱石嶙峋,古木蓊郁,山顶反倒较为平坦。登上观景楼俯瞰四周,整个县城历历在目。孟大学有意卖弄学问,就告诉田青青,此山名叫螺山,明朝时的卫城就建在易守难攻的山头上,直到清朝康熙年间,朝廷撤卫并县,才将卫城迁到山脚,扩展为新的县城。田青青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感兴趣,听过后毫无反应,这让孟大学感到有些失望。下了观景楼,两人顺着林间的石板路悠闲散步。路边的树丛里,不时有一对对红男绿女隐藏其间,耳鬓厮磨相拥相吻。孟大学看得耳热心跳,大着胆子拉住了田青青的小手。田青青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任由孟大学拉着了。孟大学得寸进尺,将田青青拉进一片树丛,便要吻她。田青青伸手挡住了孟大学的嘴巴。欲火焚身的孟大学小声地哀求着,田青青始终不肯同意。孟大学说:“青青!青青!你难道不喜欢我么?”田青青笑而不答,既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两人出了公园,已到吃午饭的时候。田青青眨眨眼睛,笑着对孟大学说:“你考了四百八十五分,上大学没问题了,小马拴在大树上了,今儿这顿饭该你请客!”这几天孟大学一直耗在城里,大姐给他的一百块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但在此时此地,他不能在田青青跟前丢了面子,于是不顾囊中羞涩,豪爽地拍了拍胸脯说:“能和你田大小姐共进午餐,真乃三生有幸,这顿客我请定了!去哪家餐馆?随你挑吧!”
田青青笑了笑说:“我咋听你说话底气很不足啊,是不是刘罗锅上坡前(钱)紧了?要是身上没钱,也别打肿脸充胖子,这顿客还是以后再请吧!”
孟大学冷冷一笑:“说哪里话!俺老孟虽然不是大款,请你吃饭的钱还是有的,你就别替我担心了。”
田青青蒙嘴一笑,便把孟大学带进公园旁边的一家餐馆。孟大学请田青青点菜,田青青也不客气,点了个宫爆鸡丁,还有油炸豆腐和红烧肉,外加一碗番茄鸡蛋汤。虽然都是些家常菜,对于学生来说还是有点奢侈了。孟大学心里算了一下,这顿饭少说也得四五十元,而他身上只有不到十元的零票子。孟大学吃得很快,吃完后把筷子一扔,对田青青说:“你慢慢吃,吃完了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等我,我出去洗个手。”见田青青点了点头,他便离开餐厅,通过洗手间溜出后门,到了街上。他大步流星地行走着,每碰到一个熟人就缠上去说:“快,借我一百块钱,我有急用!”他碰到的熟人多半都是学生,都很穷,哪有余钱借他。连续借了几次也没借到钱,孟大学急得满头大汗。最后,他在影剧院门口碰到了同班同学牛大贵。牛大贵的父亲是全县闻名的煤老板,人称“洞主”,家产过亿富得淌油。牛大贵学习成绩差得要命,却时刻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派头,仿佛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眼下,牛大贵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妞,正从专放黄色录像的录像厅里走了出来。平时孟大学总是对牛大贵敬而远之,两人关系不冷不热。此时此刻,孟大学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见牛大贵就赶紧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地说:“大贵,又泡妞啦?你女朋友好漂亮哦!”牛大贵不屑地说:“屁女朋友!昨晚舞厅里刚认识的,我们只是随便玩玩。”身边的小妞撇了撇嘴,不满地瞪了牛大贵一眼。孟大学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一拍脑袋说:“哎呀大贵,赶紧借我一百块钱,我有急用,过几天一定还你!”牛大贵坏笑着说:“你小子假清高,平时见了我爱理不理的,今儿咋也向我借钱啦?行,你只要叫我一声姐夫,我立马就给你一百元!”孟大学听了这话有些恼恨,但一想到田青青正在餐馆里等着他去买单,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何况同学们平时在一起开玩笑,总爱把别人称为舅子,让自己当姐夫,无非口头上占点便宜。孟大学看看旁边没人,便红着脸轻轻叫了声:“姐夫。”牛大贵乐得哈哈大笑,笑完了说:“你再叫一遍,刚才我没听清。”孟大学说:“再叫你得加钱。”牛大贵说:“行,多叫一声我加你一百元。”孟大学既然已经开了头,便索性豁出去了,他又接连叫了两声:“姐夫!姐夫……”牛大贵赶紧摇手制止:“别叫了别叫了!再叫我也不加钱了!”说着掏出皮夹数了三张百元大钞扔给孟大学。孟大学揣好钱,立即飞一般向公园旁边的餐馆跑去。听着身后牛大贵和那小妞的笑声,孟大学恨得牙根发痒,在心里将牛大贵日妈捣娘骂了一通。转而他又安慰自己:叫声姐夫又不吃亏,这不算什么,淮阴侯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哩!孟大学气喘吁吁地赶回餐馆,田青青早已走了。他去柜台买单,老板娘告诉他说,刚才那位姑娘已经把账结了。他怅然若失地离开餐馆,没走多远,却见田青青站在街边的树下等他。
田青青说:“刘罗锅上坡前(钱)紧了吧?我猜你肯定是找熟人借钱去了,害我在馆子里等了半天!”
孟大学豪气十足地说:“笑话!谁钱紧了?刚才我是碰到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谈话投机,就把时间给耽搁了。”
田青青把嘴一撇:“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吧,看你能充到什么时候!”
孟大学从衣兜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呈扇面展开,在田青青眼前晃了晃,然后抽出一张递给田青青:“刚才你替我买了单,现在还给你吧。”
田青青故作惊奇地瞪大眼睛:“看不出来你还真有钱呢!什么时候发了洋财?你可千万别干违法乱纪的勾当啊!”
孟大学拍了拍胸脯说:“你可千万别从门缝里看人。告诉你,俺老孟一不偷二不抢,这钱是我这几天打工挣的,干净得很!”
田青青没接孟大学递来的钱,而是叫他晚上请客。孟大学也就不再坚持,顺手把钱塞回衣兜。
两人顺着大街没走多远,孟大学肩膀上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孟大学以为是街痞找茬,心里一惊,猛然回头怒目而视。原来拍他的人不是街痞,而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堂兄孟大成。
孟大学变了副笑脸说:“是大成哥呀,你怎么也进城啦?”
堂兄猫抓火燎地说:“你还有闲心逛马路哩!我找你大半天,把全城都跑遍了你晓不晓得?”
孟大学惴惴不安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堂兄苦着脸说:“你爹昨日被牛顶了,今早上才被我们送进城来,你快去医院交手术费吧!”
孟大学心里咯噔一震,暗暗叫起苦来。他问堂兄:“我爹伤得咋样?”
堂兄说:“伤得很重,半边肋骨全都断了。医生说,再不及时抢救,恐怕有生命危险。”
孟大学咬了咬牙,立即跟着堂兄赶往县人民医院。
三
听了堂兄的详细介绍,孟大学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
这几天,父亲一直在地里锄包谷。昨天下午,在给最后一块包谷追肥的时候,父亲发觉农家肥不够用,于是中途回家,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离地边不远,有块箱子大的石头挡住了牛车路。父亲上前弯着腰正搬石头,拉车的黄牯子突然发疯,挺着尖刀似的犄角朝父亲顶了过去。父亲飞出一丈多远,当场就昏迷不醒。在地里干活的乡亲们发觉以后,将父亲送回家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的,总算让父亲苏醒过来。因当时天色已晚,交通很不方便,加之父亲坚决不进医院,于是只好让他在家里熬了一夜。据堂兄说,父亲的惨叫声彻夜不息,听到的人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天亮以后,父亲的叫声渐渐小了下去,再度出现昏迷状态。母亲急得哭了起来,只好拿出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两千块钱,请堂兄出面主持,将父亲送进了城里医院。交了两千元后,医院安排父亲住进病房,给父亲照了片,作了初步处理。医生说,父亲的一扇肋骨断了五根,全都塌了,由于胸腔积血,必须开刀引流。各项费用需要六千元,除掉已交的两千,还差四千。
孟大学跟着堂兄进了病房,父亲正在输液。父亲脸色苍白,就像睡着了一样紧闭双目,眉头紧紧锁着。
“爹!爹!……”孟大学扑到床前,噙着眼泪喊叫起来。
父亲微微睁开眼睛,漠然地看了儿子一眼,很快又闭上了。那一刻,孟大学对父亲的一切怨恨全都烟消云散。
主治医生进来查房,孟大学赶紧询问:“大夫!我爹他伤得怎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主治医生板着脸说:“情况非常严重,必须尽快手术治疗,你赶紧去交钱吧!”孟大学请求医生:“能不能先做手术,费用以后补交?”
主治医生冷冷回答:“我们医院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经济上自负盈亏,任何人都得先交费后治疗!”
主治医生离开以后,堂兄对孟大学说:“医院怕病人赖账不还,一般都是不赊账的。你爹的手术不能再拖了,你赶紧想办法去弄钱吧!”
孟大学感到十分为难。眼下,他身上只有三百块钱。县城里几乎没有什么亲戚,到哪里去借四千块钱?他急得坐立不安,却又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唉声叹气。
就在这时,大姐闻讯从土官庄赶到医院来了。大姐一进病房就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哭了一阵,大姐的情绪稍稍平缓了些,她掏出五百块钱塞给孟大学,叮嘱他说:“姐只有这点私房钱了,千万别让你姐夫知道!”
加上大姐给的五百,孟大学身上也只有八百块钱,离四千元医疗费还差好大一截。孟大学怀着侥幸心理找到医生,恳求医生说:“大夫!我现在只有八百块钱,先交八百行不?求你们给我爹先做手术,欠下的部分我明天一定还清!”
医生冷笑着说:“你先交五分之一费用,我们给你爹先做五分之一手术,剩下五分之四以后再做,你看行不?”
孟大学闹了个大红脸,非常尴尬地离开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里,他碰到了匆匆赶来的田青青。田青青进了病房,将手里提着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便和孟大学的大姐小声交谈起来。谈了几句,她又离开病房悄悄走了。堂兄给孟大学出主意,叫他回家去把耕牛卖了。堂兄说:“那头该死的瘟牛把你爹伤成这样,拿它千刀万剐都不解恨。会抵人的疯牛还养着做啥?干脆把它卖给人家去熬汤锅,也好拿钱来给你爹救命。”
孟大学说:“就算我马上回去卖牛,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赶回城里,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堂兄说:“就算远水救不了近火,你也得救,除此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抱着手见死不救吧?何况这事还说不定,得看你爹的造化。他要是命不该绝,拖上一天两天也死不了。”
孟大学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于是把心一横,立即决定回家卖牛。堂兄说他家里农活太多,耽搁不起,也要回去,孟大学只好托付大姐留下来照看父亲。
兄弟俩一起出了医院,猫抓火燎般向客运站赶去。没走多远,孟大学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望,田青青正满头大汗地向他跑来。田青青把他叫到一边,递给他一沓百元大钞,气喘吁吁地说:“五千……你数一数吧……”
孟大学喜出望外,立即蘸着口水将钱数了一遍,揣进衣兜,然后问田青青:“这么多钱,你从哪里弄的?”
田青青说:“找我表姐借的。”“你表姐不是和你闹翻了么?”“闹翻了她也是我表姐。我说我要买台电脑,向她借五千元,她犹豫了一下就借给我了,只是让我写了一张借条。”
“谢谢你了青青!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真是太感谢你了!”“别说什么谢不谢的,眼下救人要紧,你还是赶紧去交钱吧!”孟大学转身一望,堂兄早已没了踪影。于是便告别了田青青,大步流星向医院跑去。补交了四千元医疗费,医生当天下午便给父亲做了第一次手术,从胸腔里抽出的淤血足足有大半盆。折断的五根肋骨被对接复位,缠上绷带打了石膏。当天夜里,孟大学和大姐双双守在父亲床前。孟大学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蒙蒙眬眬打了个盹。
第二天早上,父亲的情况有所好转,已能睁开眼睛说话。大姐借邻床的电热杯煮了几个糖水鸡蛋,父亲竟然一口气吃了三个。
第二天夜里,孟大学和大姐轮流守候父亲,轮到时留在病房,没轮到时就去走廊的长椅上小睡一阵。
第三天早上,大姐便在孟大学的劝说下回家去了。原因是同病房住着几个男性病人,经常要拉屎撒尿,大姐作为女人很不方便。再说,父亲已经脱离危险期,孟大学一个人完全可以照料。大姐含着眼泪,默默地注视着昏睡中的父亲,竟如生离死别一般。孟大学反复催了几次,她才抽泣着离开病房,回她的土官庄去了。大姐走后的第二天,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体温升高呼吸急促,一刻不停地呻吟着,显得十分痛苦。孟大学赶紧去找主治医生。医生给父亲做了全面检查,结论是肺部曾被折断的肋骨刺伤,现在由于感染并发肺炎。医生说前两次预交的六千元费用已快用完,要孟大学再去补交一千。好在田青青帮忙弄来的五千块钱还剩一千,刚好够数。至于父子俩的生活费用,只能靠大姐给的五百元和牛大贵施舍的三百元了。孟大学节省到了极限,恨不能将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父子二人每天只吃两顿盒饭,顶多再给父亲加煮两个鸡蛋。
父亲的生命力就像野草一样旺盛,还不到两星期,他就能拄着拐杖下地,自己去上厕所了。这期间大姐又进了一趟县城,给父亲带来一些鸡蛋和面条。看到父亲恢复得这样快,大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亲听说为他治伤花了七千多元,心疼得就像剜了他身上的肉,也不管病房里还有外人,竟对着孟大学咆哮起来:“谁叫你们把老子送进医院来的?你们晓不晓得这是个无底洞?七千多块钱哪,哪年哪月才还得清?老子当牛做马,一辈子也攒不起这个数!……”
孟大学小声地辩解着:“当时你都昏过去了,不送医院还想活命?”
父亲大声吼道:“这样活着受罪,还不如让老子死了算毬!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早晚都是个死,何必花那冤枉钱嘛!”
孟大学见父亲如此蛮不讲理,也不和他计较,索性闭上嘴一声不吭,由着他尽情发泄。父亲成天到晚呶呶不休地唠叨个没完,惹得同室的病友都有些烦他。自打住进医院以后,父亲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从来就没笑过。看着父亲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孟大学知道老人家早已被人生的苦难折磨得心如死灰,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乐趣,他之所以仍然活在世间,只是一种惯性而已。
当医生又一次催促孟大学补交费用的时候,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再住院了,一个劲地嚷着出院。孟大学说你还没好利索现在不能出院。父亲说老婆娘生娃娃坐月子也才一个月嘛,我都住了一个月零三天了还不该出院?要住你自己住,我这就回红土沟去!父亲说着便从病床上挣扎起来,拄着拐就往外走,任谁也劝不住。孟大学实在无法,只好去结了账,然后收拾收拾东西,搀着父亲去客运站搭乘班车。
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母亲递给孟大学一个牛皮纸信封,左下角印着“东陆大学”四个醒目的红字。母亲说,信是乡里的邮递员前几天送来的。孟大学抖着手拆开信封,看到了东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终于如愿以偿,被该校的中文系录取了。可是再一细看,他的心一下子又凉了。通知细则上说,开学报到时必须交纳各项费用八千多元。
父亲进屋后一直踡缩在火塘边,没完没了地咳嗽。咳了一阵,这才喘着气问孟大学:“你考上大学了?”
孟大学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父亲的眼睛仿佛像突然通电的小灯泡,倏然一亮,很快又暗淡下来。他接着问:“得交不少钱吧?”
孟大学说:“这费那费,总共得交八千多块。”
父亲不再说话,默默地咂了一阵旱烟。一连咂了两根旱烟,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孟大学说:“娃娃,这大学你还是别上了吧。谁让你没投生在富人家呢?为送我住院,家里欠了一屁股烂账,哪里再去找八千块钱?我看你就认命吧!”孟大学对父亲的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毒毒地咬一咬牙,将通知书扔进火塘烧了。然后他便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躲在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四
孟大学找来一根很结实的皮绳,把自家的黄牯子拴在屋旁的大梨树上。黄牯子不知道少主人要干什么,竟然乖乖地听凭孟大学摆布。孟大学砍来一捆拇指粗细的竹棍,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对黄牯子用刑。竹棍带着呼呼作响的风声,一下一下地抽到黄牯子身上,显得很有力度。黄牯子疼痛难忍,喷着粗气前后左右地腾挪闪避,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金黄色的牛毛随着竹棍的起落飞舞弥漫,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皮绳拴得很牢,黄牯子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了羁绊。水桶粗细的大梨树被黄牯子摇拽得枝叶乱晃,不时有鸡蛋大小的青果和叶片掉落下来。抽打了一袋烟的工夫,黄牯子身上凸起条条血痕,缎子般的皮毛电击般微微颤栗。又抽打了一袋烟的工夫,黄牯子终于发出求饶似的哀鸣。
孟大学的仇恨好比火上浇油一般熊熊燃烧,一连抽断了三根竹棍,累得气喘吁吁,他仍然不肯住手。
父亲拄着拐杖来到现场,有气无力地说:“别再打了!它是畜生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孟大学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不光害你受罪,还弄得我上不成大学,打死它都不解恨,老子恨不得把它剁成肉酱!”
父亲说:“你把它打死了有什么用?打死就不值钱了,不如留着它卖钱还债。”孟大学想了一下,父亲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便扔下竹棍,上前去解皮绳。没想到黄牯子记恨着孟大学,竟然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头朝他顶来。幸亏孟大学年轻力壮身手敏捷,一下子跳开了,才没有再步父亲的后尘。他恼羞成怒,捡起棍子又往黄牯子身上抽了几下。
父亲说:“这瘟牛记仇得很,你以后再也别靠近它了。还是叫你堂哥来吧,今儿杨家坪小街子正好逢集,赶紧把它拉去卖了。”
孟大学去隔壁找到堂兄孟大成,跟他说了卖牛的事。堂兄来到大梨树下,先给黄牯子扔了一把青草。黄牯子对糖衣炮弹不屑一顾,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直瞪着孟大学。堂兄慢慢靠近黄牯子,装作漫不经心地在它背上拍了一下。黄牯子仿佛被火烫着似的,立即将身子跳开。堂兄嘴里说着讨好黄牯子的软话,再次慢慢向黄牯子靠近。趁黄牯子不备,在它背上轻轻抹了一下。这回黄牯子没有跳开,而是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诉说委屈。堂兄接连抹了几下,黄牯子的尾巴竟然摇摆起来。堂兄明白这是和解的表示,于是小心翼翼地解下皮绳,牵着黄牯子出了寨子。孟大学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
在杨家坪小街子上,经过几番讨价还价,黄牯子被一个贵州人买走了。孟大学回到家里,将到手的六千块钱递给父亲。父亲嫌儿子把牛卖便宜了,有些不高兴。
父亲说:“黄牯子齐口才三年哩,正在得力,咋能六千块就卖了?”
孟大学说:“眼下牛价跌了你晓不晓得?再说黄牯子顶伤过你,是头疯牛,知道底细的人谁敢要它?幸好那贵州人不明底细,不然只怕六千块都卖不到哩!”听了孟大学的辩解,父亲这才无话可说。父亲蘸着唾沫将钱反复数了几遍,然后自己留下一千,将另外五千元递还给孟大学:“咱们孟家穷得新鲜饿得硬气,田青青借你的五千块钱,你赶紧还了吧!”
在去河边挑水的路上,孟大学遇到了田青青。
田青青没有考上大学,家里打算让她补习一年再考,她却死活都不愿意。与孟大学相比,田青青的家境要好得多,供她上大学根本不成问题。可田青青最怕的事情就是读书,她认为读书比坐牢还要难受。
孟大学对田青青说了还钱的事:“田青青,为给我爹治伤,你帮我借了五千块钱,真是太感谢你啦!晚饭后你到我家竹林边来,我把钱还给你吧!”
田青青略感意外:“这么短的时间,你从哪里弄到那么多钱?”孟大学说:“那头瘟牛被我卖了。”
田青青说:“耕牛是农民的半个家当,卖了耕牛,往后你们家怎么种地?”孟大学说:“谁还管得了以后的事?先顾了眼前再说吧。何况那是一头疯牛,留着也是祸害。”
田青青说:“其实你不用着急,我表姐以为我借钱买了电脑,一年半载都不会催我还的。”
孟大学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笔债迟早都要还的。不趁现在有钱还掉,以后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
田青青说:“行,晚饭后我来找你。”
田青青挑着两桶水一悠一晃地走了。孟大学痴痴地望着田青青的背影,第一次发现细腰丰臀的田青青身段十分美妙。
吃过晚饭,正是黄昏时分。孟大学揣上五千块钱出了家门,来到房子背后的竹林边,却不见田青青的身影。正在东张西望,冷不防一颗小石子扔在他背脊上。猛然回头,就见田青青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吃吃地望着他笑。孟大学掏出一扎钞票递给田青青:“五千块,你数一数吧。”田青青接过钞票,数也不数就塞进裤兜里了。孟大学坚持要田青青数一遍,田青青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数啥?你不是已经数过了么?”
两人站了一阵,孟大学心里燥热得不行,就拉住田青青一只手。田青青没有挣扎。孟大学胆子大了起来,便把田青青拖进竹林,猫抓火燎的要和她接吻。田青青坚决地推拒着躲避着,使孟大学总也不能得逞。孟大学气喘吁吁地问:“为啥?为啥?……”田青青说:“你马上要去读大学了,以后你还会记得我么?”孟大学说:“谁读大学?通知书早就被我烧毬掉了!”田青青的眼睛在幽暗的竹林里倏然一亮:“这是真的?”孟大学肯定地点了点头:“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哄你我是小狗!”田青青听得这话,身子立刻软了下来。孟大学于是突飞猛进,不光和田青青接了吻,还将一只手伸进内衣,摸了田青青的乳房。不过田青青还算清醒,双手始终紧紧地护住腰带,把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两人钻出竹林,天色已快煞黑。孟大学的父亲拄着拐出门解手,在山墙的拐角处看到了他俩。田青青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一溜烟跑走了。父亲满腹狐疑,瞟了田青青一眼,又盯着孟大学紧看。
“你和田青青在那里干什么?”
“我约她来这里把钱还她。”
“放屁!既是还钱,就该去她家里光明正大地还,咋能偷偷摸摸地约人家钻竹林?”
“这是我跟她两人之间的事,咋能去她家里?我说你少管闲事行不?我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老一辈无法理解……”
“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我们就是谈恋爱了,咋的?有没有触犯哪条法律?”
“嘿,你个龟儿子口气还不小嘛!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田家是什么景况?咱家是什么景况?我可警告你小子,趁早把心思收回来,千万别再瞎费精神。不然,有你吃后悔药的时候!”
“我吃不吃后悔药,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抓紧把伤养好,千万别留下后遗症啊!”
孟大学说完这话便大踏步回屋去了,把父亲扔在那里自个儿生闷气。父亲上完茅厕,拄着拐杖回到屋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色青紫涕泪横流。看着父亲的可怜样子,孟大学心又软了。他劝父亲拿出卖牛剩下的一千块钱,去买些消炎止痛的针水来,请村里土医继续在家里打吊针。父亲舍不得花钱,说什么也不同意。父亲说他晓得一个单方,不用花钱就能把伤治好。父亲说的单方,其实就是草乌,生长在乌蒙山区的高寒冷凉地带。这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叶掌状三裂,花穗状紫色,块根呈倒圆锥形,民间多以块根入药。据说,草乌具有活血化淤舒筋壮骨之奇效,能治跌打损伤,能治风瘫湿痹,只是药性极为猛烈,稍有不慎便会弄出人命。有一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人,曾经服食草乌自杀,只须指头大的一点便能毙命,几乎无药可解。
父亲要孟大学去山上给他挖一些草乌来,孟大学怕父亲出事,起先说什么也不肯去。父亲以为孟大学偷懒,就日妈捣娘地骂了一通。孟大学实在拗不过父亲,只好扛着锄头上山。由于自然生态的人为破坏,沙漠化现象日益严重,草乌这样的珍稀药材已十分罕见。孟大学爬到海拔最高的老黑山顶,总算挖到了一点草乌,大约半斤左右。
父亲把草乌焙干,舂成粉末,用烧酒做引子,每天服食两次,每次半调羹左右。孟大学提心吊胆,生怕父亲出事。奇怪的是父亲服用了白色的草乌粉末,居然什么事故也没有发生。
吃完那些草乌,父亲奇迹般地痊愈了。只是他的肩膀从此不再对称,变得一只高一只低。此外,每逢天气稍有变化,他就空空空空地咳得喘不过气来。
五
孟大学到了该说媳妇的年纪了,父母开始为他的婚事操心。
母亲请媒婆给孟大学物色了几个对象,有本村的有外村的,孟大学一个也看不上。父亲知晓孟大学的心思,几次开导他说,你别再惦记着田青青了,咱家的条件和人家不般配!不管父亲怎样开导,孟大学始终一言不发,就像个闷葫芦。到了最后,父亲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对母亲说:看来这龟儿子除了田青青谁也不会要了,咱死马当做活马医,你就请媒人跑一趟吧!
母亲抽空跟媒婆说了这事,媒婆就屁颠屁颠地往田青青家里跑了一趟。媒婆从田家回到孟家,似有难言之隐,苦着脸好半天做声不得。问得紧了,媒婆才终于说出实话:“人家不嫌别的,就嫌你孟家条件太差!”原来媒婆进了田家的门,刚开口给孟大学说媒,田青青的父亲便仿佛受了莫大侮辱似的,脸红筋胀发作起来:“瞎扯毬蛋!他们孟家穷得叮当响,朝屋里扔块石头都砸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敢上我们田家提亲?你告诉孟德顺,凤凰不能配乌鸦,虎女岂能嫁犬子,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让女儿去跳火坑!”
父亲听了媒婆的话,气得脸色铁青,瞪着孟大学吼了起来:“都怪你这狗日的没有自知之明,癞蛤蟆想吃那天鹅肉,才带牵我们自取其辱!”
孟大学一时心头火起,也犯了倔,拧着脖子回应父亲:“我告诉你孟德顺,就算我是癞蛤蟆,田青青是天鹅,我这癞蛤蟆偏要吃天鹅肉,吃定了!不信你撒泡尿洗洗眼睛,咱走着瞧!”
孟大学竟敢对父亲直呼其名,把父亲气得直翻白眼。父亲举起烟锅打孟大学,孟大学轻轻一闪便逃走了。父亲又空空空空咳了半天,连气都喘不过来,身子佝偻得像只土蚕。
尽管提亲不成,孟大学与田青青依然经常约会,村头寨尾不时出现他俩的身影。红土沟的男女老少全都知道孟大学与田青青在谈恋爱。田青青的父母听到风声以后,十分严肃地对田青青进行批评教育。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与孟大学一刀两断划清界限。谁知向来任性的田青青产生了逆反心理,竟然公开向父亲表示,她这辈子非孟大学不嫁。气急败坏的父母将田青青骂得狗血喷头,父亲一时冲动甚至还打了女儿一个耳光。田青青不哭也不叫,只是倔强地拧着脖子,一动不动地逼视着她的父亲,黑洞洞的眼睛犹如两口深不可测的枯井。父亲被田青青盯得心里发毛,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打她的耳光了。
就在被父亲打了耳光的那天晚上,田青青主动找到了孟大学。两人钻进竹林以后,孟大学照例和田青青接了吻,摸了一阵她的乳房。他的手没再向下滑动,因为他知道田青青一直在固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他的一切进攻都是徒劳。谁知田青青竟然自己动手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小声对孟大学说:“今晚我全都给了你吧,你要咋整都行。”孟大学一时反倒被吓着了,变声变调地说:“青青你这是怎么啦?……我没那意思……我平时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田青青十分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全都给你!”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孟大学“嗡”的一声头就大了。他浑身打摆子似的颤栗着,将田青青放倒在铺满笋箨的竹林里,笨手笨脚地完成了一次涅槃。
时隔不久,孟大学在村头遇到了田青青的哥哥田勇。田勇用不共戴天的目光逼视着孟大学,警告他说:“狗日的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不准你再去缠我妹妹,要是让我发现,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孟大学想到竹林里的那次涅槃,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和田青青已经把生米煮成熟饭了,田勇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孟大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田勇说:“不准我去缠你妹妹,我能做到;可要是你妹妹来缠我,我该咋办?男女之间的事,都是两厢情愿,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无论如何,这话都有些恶毒了。田勇红不说黑不说,照着孟大学胸口一拳打来。孟大学赶紧招架,一场肢体冲突在所难免。由于孟大学心目中已经把田勇当成舅子,手下留情,于是便吃了亏,被田勇打得鼻青脸肿,淌了不少鼻血。
田青青的父母怕女儿出纰漏,除了限制田青青与孟大学接触外,还请媒人抓紧为女儿找婆家。没过多久,他们便一手包办为女儿定了婚。男方是撒谷屯的,姓丁,据说家庭条件不错,至少算个小康。美中不足的是,小伙子一生下来就是先天性的兔唇,上嘴皮有道豁口,后来虽然去大医院做了修补手术,却留下后遗症,至今双唇之间仍然夹着一条肉褶。据说算命先生曾为丁小伙看过相,说那肉褶子夹在双唇之间,象征着天天吃肉,是福气呢。田青青的父母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暗自庆幸为女儿找了个有福气的活宝。田青青却不以为然,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丁小伙跟着媒人来田家订婚和递彩礼,田青青两次都避而不见。等丁小伙走了以后,田青青冷着脸对父母说:“这门亲事反正我没同意,你们谁包办代替的,到时候就由谁去丁家拜堂成亲!”
为防夜长梦多,田青青的父母和丁家串通一气,决定让两个年轻人尽快完婚。丁家很快压了八字,并把结婚的日子定在当年的腊月初八。
眼看着婚期一天天逼近,田青青就像没事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父母不敢大意,暗中一直监视和跟踪女儿,一旦发现女儿与孟大学来往,便要横加干涉。离结婚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田青青便被软禁在楼上的房间里,大小便不出门,吃饭喝水有人送。父母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天天教女儿做针线。田青青对枯燥乏味的针线活不感兴趣,老妇人就呶呶不休地对她进行传统教育,向她灌输三从四德之类的陈年旧货。老妇人离开之后,父母便从外面把房门锁上。
有天早晨,田青青的母亲打开房门给女儿送吃的,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后檐下的窗子原来是钉死的,此时却大开着。窗口离地面足有一丈多高,田青青怎么能跳下去?仔细一瞧,就瞧出名堂来了:床腿上系着一根很长的布条,通过窗口一直垂到外面的墙根下。敢情田青青是用剪刀撬开窗子,再将床单剪成布条连接起来,从窗口溜下去的。
田家一口咬定田青青的出逃与孟大学有关。田家邀约了一帮族人,气势汹汹地来到孟家,找孟大学要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孟大学事先得到消息,穿过屋后的竹林躲到山上去了。田家人没找到孟大学,就乒乒乓乓地乱砸一气,然后骂骂咧咧走了。傍晚孟大学潜回家里,只见满屋狼藉惨不忍睹。虽说没什么值钱家具,到底还是让田家砸坏了两口铁锅,三个坛子,还有一块门板。父亲是个废人,只能佝偻在火塘边唉声叹气。母亲手里拿把菜刀,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哭骂,每骂一句,手里的菜刀便向面前的木墩狠剁一下。据说这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方式,能让受诅咒的人家破人亡断子绝孙。要不是被人欺负到了极点,心里怀有深仇大恨,一般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田青青究竟逃往什么地方,其实孟大学一点也不知道。田青青离家出逃后一直杳无音讯,让孟大学忍受了漫长的相思之苦。他变得沉默寡言,不修边幅,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
六
秋天静悄悄地来了。
随着秋天的脚步,田野里的颜色渐渐由青转黄。先是青多黄少,慢慢地变成了黄多青少,到最后,就整个儿变成金黄色的一大片了。
秋收是很累人的,比春耕夏锄有过之而无不及。孟家没有耕牛,父亲又是个废人,干重活便全靠孟大学了。收包谷的时候,两个妹妹负责把站立的包谷砍倒并码成堆,母亲负责把包谷一穗一穗地剥出来,孟大学把母亲剥出的包谷用篮子背送回家。父亲佝偻着身子去地里帮忙,剥了一阵包谷便累得咳嗽起来,喘得像只漏气的破风箱。
一家人累死累活地干了半个多月,总算把庄稼收完了。孟大学已完全脱胎换骨,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身上的书生气荡然无存。紧接着,一家人又没日没夜地给包谷脱粒。县里的酒厂来村里收购包谷,给出的价格还算不错。父亲打算卖了包谷再买一头耕牛,因为庄稼人离了耕牛实在不行。孟大学粗略地算了一下,根据酒厂的收购价格,全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扣除各项生产成本,几乎没赚到什么钱。
孟大学无论如何不想再当冤大头了。他决定离乡背井去外地打工,顺便找一找田青青。
就在孟大学准备出门打工的前一天,邮递员突然给他送来一封挂号信,寄信人的地址只有“内详”二字。拆开信封,才知道信是田青青寄来的。田青青倾诉了她的相思之苦,并告诉孟大学,她目前正在滇黔交界的大黑冲煤矿打工。这家煤矿的老板是她的远房表舅,因此对她还算不错,让她在招待所当服务员,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六百元的工资。信的未尾,田青青附上了联系电话。
失踪了几个月的田青青终于有了消息,孟大学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借口去乡场上赶集,给田青青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刚刚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青青!我可想死你啦……”电话那头突然骂了起来:“你是谁?你神经病啊……”他觉出对方口音不对,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于是立即改口:“对不起,我把你当成田青青了。我找青青……”只听对方大声喊叫起来:“青青,青青,电话找你!”原来这电话不是田青青私人的,而是煤矿招待所的公用电话。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田青青甜润的嗓音终于在耳边响了起来:“喂!你是哪位?”孟大学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激动得颤栗起来:“青青,我是孟大学啊!……”
孟大学语无伦次地与田青青聊了半天。他同样倾诉了一通自己的相思之苦,然后表达了想去煤矿打工的愿望。他说眼下农产品不值钱,靠种庄稼永远不可能脱贫致富。田青青不同意孟大学去煤矿打工。她说像孟大学这种情况,到了煤矿只能下井当采煤工人。采煤工人是从血盆里捞饭吃,脏和累都在其次,关键是生命安全没有保障,早上进去,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她奉劝自己的心上人三思而行,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去煤矿。孟大学却不听劝阻,聊到最后扔给田青青一句话:“我已下定决心,谁也拦不住我!”
孟大学一来思念田青青,二来是穷怕了,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他将家里的事情稍作安排,便辞别父母和两个妹妹,投奔百里之外的大黑冲煤矿去了。为了保密,他没有暴露行踪,对人只说要去外地打工。
大黑冲煤矿隐藏在滇黔交界的乌蒙山中,只是一家私营的小型煤矿。孟大学时而坐车时而步行,花费了两天时间才找到大黑冲。在煤矿的招待所里,他和日思夜想的田青青终于见面。田青青把孟大学带进自己住的房间,两个人不顾一切地搂在一起,双双滚到床上……
火一般的激情渐渐冷却之后,田青青忧心忡忡地劝说孟大学回去另谋生路,千万别当采煤工人。她告诉孟大学,煤矿招收的矿工多半是昭通、毕节一带的贫苦农民,一来就与矿主签订生死文书,实行定额工资,生老病死及工伤事故却一概与煤矿无关。为了降低生产成本,矿井里的安全设施十分简陋,连坑木都很少使用,伤人死人的事故经常发生。塌方冒顶砸死了人,有家属找上门来,矿主也是遮遮掩掩百般抵赖,能推就推能滑就滑。只有遇到少数难缠的主儿,且又掌握着真凭实据,矿主才不得不用金钱摆平。由于煤矿严密封锁了矿工与外界的联系,一些矿工死亡后家属并不知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人间蒸发了。
田青青的一番劝阻并没有把孟大学吓退,看来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对田青青说,舍不得盐巴下不成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早日脱贫致富奔小康,就是让他下地狱他也心甘情愿。
田青青没法说服孟大学,只好带他去见煤矿老板。出了招待所,沿着墨汁似的小河向上游走去,山坡上矗立着一座高大雄伟的办公楼,鹤立鸡群一般俯瞰着整个矿区。在豪华气派的矿长办公室里,老板臧德仁像个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出于各方面的考虑,田青青没有暴露她与孟大学的恋人关系,而是把孟大学介绍成她的表哥。臧德仁仰靠在昂贵的皮沙发上,将孟大学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那目光仿佛牲口贩子在市场上打量一头牲口。孟大学虽是学生出身,几个月苦役般的农活早已把身子骨磨炼得十分板扎,因此臧老板没有挑出什么毛病。随便问了问孟大学的基本情况,臧老板便叫手下人领着他去采煤班报到。在采煤班,长着鹰钩鼻子的班长又与孟大学签订了一份合同。虽说合同上全是不平等的霸王条款,孟大学却毫无办法,只好身不由己地在上面签了字。班长发给他一套工作服和矿灯洋镐安全帽等生产工具,将他领进一间油毛毡和废旧木料搭建的工棚,他便成了大黑冲煤矿的一名工人。
开头几天,由于不熟悉采煤的技术和方法,孟大学显得笨手笨脚,曾多次受到老工人的刁难和责骂。孟大学始终忍气吞声,虚心向工友们学习请教。这家伙毕竟有高中毕业的文化底子,很多东西都能触类旁通。没过多久,他便熟练地掌握了采煤技能,干得丝毫不比别人逊色。工友们纷纷伸出了大拇指,夸赞孟大学心灵手巧,他听了竟然有些得意。
煤矿工人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劳动环境差得要命。每次下班之后走出矿井,孟大学都有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在旁人看来,他们也确实像一群地狱里逃出来的活鬼,个个都是从头到脚被煤屑浸染得一团漆黑,只有两只眼睛间或一转,才会露出两点白色。
孟大学不上班的时候,便去找田青青。田青青悄悄警告他说:目前咱俩的关系还不能公开,你别老来找我,以免让人看出破绽。此后,孟大学果然收敛许多,没事就在工棚里睡觉,偶尔也看点书。只有想田青青想得实在没法的时候,两人才偷偷摸摸地找个地方幽会一下。在众人面前,他们一直互称表哥表妹。
孟大学胼手胝足,累死累活地苦干,每月能挣到一千多元工资。除去吃喝零用,还能剩下八九百元,比种地强多了。加上田青青的收入,他俩每月能攒下一千四五百元。照这样干下去,不需三年便能在老家翻盖新房。等新房盖好,他和田青青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结婚了。正是由于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孟大学才能忍受眼下的艰难处境,即使累得吐血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给孟大学敲了一记警钟,使他的精神支柱变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
那天快下班之前,孟大学突然感到一阵内急。掌子面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小便就地解决,大便则要远避。孟大学钻进一条废弃的巷道,大便还没解完,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等他回到采煤现场,才知道刚才发生了冒顶事故,从头上塌下来的一堆矸石将十六岁的小昭通活活砸成肉酱。想到自己几分钟以前还和小昭通站在一起,他不禁脊背发凉,一阵阵地感到后怕。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眨眼间说没就没了,这件事情对孟大学的震动很大。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人生的脆弱与命运的无常。
自从那天以后,孟大学睡觉时老做噩梦,同宿舍的工友们经常被他的惨叫声从睡梦中惊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