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 | 梁江:七十年来的黄宾虹研究

发布时间:2025-09-04 22:07  浏览量:33

主讲人梁江

为纪念一代艺术宗师黄宾虹先生诞辰160周年,由深圳美术馆与浙江省博物馆联合主办的“爱好溪山为写真——黄宾虹山水之旅与艺术创作”正在深圳美术馆展出,反响强烈。8月30日下午,知名学者梁江在深圳美术馆为观众带来《七十年来的黄宾虹研究》讲座。活动由深圳美术馆副馆长王子蚺主持。

深圳美术馆副馆长王子蚺

梁江,中国美术馆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美术馆副馆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广州美术学院中国近现代美术研究所所长。文旅部、教育部项目评审专家库专家、国家近现代美术研究中心专家等。曾任《广州文艺》月刊主编、《美术》月刊编辑部主任、《东方》月刊副总编辑、中国艺术博览会艺术主持等。担任国家重点项目、荣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10卷本《黄宾虹全集》编委和文字总监。

黄宾虹去世之后,业内对他总的评价,中间经过一段沉寂的时间,到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出现“黄宾虹热”,到2000年后几年达到高潮。而梁江是其中几个重要项目的参与或主持者。他说对黄宾虹研究既是学术兴趣也是工作职责。黄宾虹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首任所长,梁江为第7任所长。

从中国美术馆2004年举办的黄宾虹大展,到深圳2025年的黄宾虹大展都是标志性事件,意义深远。在此次讲座中,梁江追溯70多年来对黄宾虹研究的几个方面,涉及有关黄宾虹的学术评价、出版与研究的几种类型、故居及遗物、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中国美院的关系,还有与黄宾虹有关的几种见解、黄宾虹国际学术研讨会以及系列展览、黄宾虹几十年来的各种拍卖及润格等。通过丰富的文献图片资料,带给观众一个立体丰满的认知。

活动现场

黄宾虹及基本评价

梁江认为,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坛上,黄宾虹是一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家。他在中国画创作、金石学、美术史学、诗学、文字学、古籍整理出版各领域都有杰出成就。把他作为一个古典绘画艺术的集大成者以及中国画由古典到现代的领跑者来定位,这也是他撰写《黄宾虹全集》总论的一个基本观点。梁江按照时间顺序归纳黄宾虹的四个时期。

(一)金华到歙县时期。他本是安徽歙县的世家,到其父亲黄定华时已没落,到浙江金华靠经商为生。黄定华学过山水、应试过,后来经商失败,回到老家歙县潭渡村做徽墨,一直到去世都是工匠手艺人。黄宾虹做过国文教席,有比较进步的思想,宣传过反清思想。1907年,因为为同盟会铸铜币,被人告密而逃亡到上海。

(二)上海时期。他在上海待了30年,这30年他经历丰富,担任《国粹学报》编辑,参加柳亚子等人发起成立的南社。他还有很多著述成果,比如编纂《美术丛书》,编《神州国光集》《神州大观》《历代名家书画集》等。这段时期他结识了一个重要人物,即后来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几届主委,而且主管过中央文史馆的著名文化人陈叔通。陈叔通当年任上海商务印书馆董事,推荐黄宾虹进商务印书馆任编译所美术部主任。才有黄宾虹编《美术丛书》的后事。

(三)北平时期。黄宾虹去北平是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教授,但后来这个学校不办了,就到了故宫古物陈列所鉴定南迁书画。他当时主要不是以画家,而是以书籍编辑家、文物鉴定家、古文字学家等著名。他造诣深厚,当时在学界已有很大影响。1943年,他80岁时,傅雷在上海给他举办80寿辰书画展览会,出版《黄宾虹先生山水画册》。

(四)杭州时期。1948年后,他应杭州国立艺专聘请任教授。1951年参加全国政协会议。1953年,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和全国美协杭州分会联合举办黄宾虹90寿辰庆祝会,华东行政委员会、文化部授予黄宾虹中国人民优秀画家的荣誉奖状,背后的推手是赖少其。1954年,任中央美院国画研究所(后改为民族美术研究所)所长。1954年,当选为华东美协会副主席。翌年,当选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会委员。1955年3月去世。

1953年,华东行政委员会文化部特授予黄宾虹

“中国人民优秀画家”荣誉奖状,

梁江供图。

对于黄宾虹的评价,有几个人比较有代表性。

王伯敏对黄宾虹非常了解,在黄宾虹研究方面,王伯敏是权威。谈到蜀中夜山给黄宾虹的印象,“以为夜山雄奇、黑密、幽深、沉静、可赏亦可画。”夜山之美跟他的笔墨追求的契合,启发他挖掘墨法加以表现。这些对我们研究黄宾虹非常有启发。王伯敏解读过很多黄宾虹的技法和画论,黄宾虹的一些特征,比如他的点法实来之于生活体验与传统经典。黄宾虹的“浑厚华兹”就是他极力推崇的,这些分析非常精到。

方增先是黄宾虹的弟子。方增先在新中国人物画、新浙派当中是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方增先在人物画上贡献最大,能达到人物写意既有神,形又非常准,而且笔墨控制上能达到轻松、自由的境界,很多重要作品都令人印象深刻。方增先回顾当年看黄宾虹作画说,他的蘸墨法异于常法,非常独特,没有洗笔水,沾了墨不断在纸上画,干笔了在水面接触一下,水就吸上去,然后继续画,干了再沾水,画完以后这杯水还是干净的。这是黄宾虹作画奇特的一点,方增先感慨地说,此后看过不少老画家作画,绝无相似者,真可谓“惜墨如金”。方增先把这些记录了下来,后来面告王中秀,梁江又经王中秀介绍了解到这些特色。

于希宁是山东画坛的泰斗,对黄宾虹也十分崇敬。他讲到上世纪40年代在青岛教书时,到北平向黄宾虹请教。看到黄宾虹在北平的住宿非常简陋,进门有一个木框的大书架,底下铺了一床草席。他看书从书架上取下就坐在草席上阅读,一屋子都是书,有时候就看到他趴在书函上睡着了。这是于希宁回忆起来非常真实、接地气的一些情景。于希宁讲到1947年他在中山公园举办个展。黄宾虹写信让于希宁向齐白石请教,得到“要老老实实做人”的教诲,让于希宁终身难忘。这都是于希宁对老师的回忆,对我们了解黄宾虹的影响非常有价值。

1937年4月,黄宾虹应国立北平艺专邀请,到北平去授课,不久学校停办,黄宾虹在北平故宫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馆做导师,一直持续到1947年8月,古物陈列所也停办了。1948年7月,黄宾虹受聘于杭州国立艺专,就是后来的中央美院华东分院,现在叫中国美术学院。1948年9月,他到杭州,住西湖边的栖霞岭艺专宿舍,后来搬入栖霞岭32号。陈叔通觉得19号房子太破旧,便协调给他搬到32号,一直到去世,他最后7年在杭州度过。国立艺专国画课的主任是吴茀之,教员有潘天寿、诸乐三、潘韵、汪克邵、虞开阳、岑学恭等。黄宾虹教学,每周上七节课,三节山水、三节花卉、一节国画专题研究。1948年10月,他把自己藏的40幅古今名画在国立艺专走廊展出。黄宾虹有非常好的鉴别能力,把他收藏的古画定为隋唐五代的9张、宋元的7张,包括大小李将军、赵孟頫、宋徽宗、牧溪、徐渭等,黄宾虹亲自讲解,这可说是比较高光的时刻。

1949年9月,来了刘开渠、倪贻德、江丰三人来接管国立艺专。同年10月,合并西画系与国画系为绘画系。绘画系的教学以素描色彩为主,主要画连环画、宣传画、年画。此时的黄宾虹,包括当年主任吴茀之,以及潘天寿、诸乐三等就不再上课了。

黄宾虹去世之后,国立艺专的教员夏子颐与夏承焘谈到黄宾虹遗嘱时讲到,家藏的书画要归公,宾老平生未曾开过个人画展,自谓晚年来到艺专后受国家赡养,所做的画都应归国家所有。有广东人准备以60万买其画,他都不肯。

1953年2月,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联合举办画家黄宾虹先生九十寿辰庆祝会,在外西湖十八号举行,当时的浙江省长谭启龙到会祝贺。华东行政委员会、文化部授予黄宾虹中国人民优秀画家的荣誉奖状。会上展出黄宾虹的作品、文稿以及所藏部分古书画。黄宾虹做九十自寿诗“和合乾坤春不老,平分昼夜日初长。写将浑厚华兹意,民物欣欣见阜康。”流露出他对新社会的热爱。

山水图轴

黄宾虹

1953年 120cm×47.3cm 纸本设色

浙江省博物馆藏

款署:和合乾坤春不老,平分昼夜日初长。写将浑厚华滋意,民物欣欣见阜康。

癸巳初春,宾虹画并诗。

钤印:黄宾虹(白文)、冰上鸿飞馆(朱文)

这是黄宾虹晚年的高光时刻,背后推手是赖少其。赖少其当年是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上海文联书记,而且主管华东片区的美术,黄宾虹当时的荣誉背后都有赖少其身影。

黄宾虹讲到,50年后才有人欣赏他的艺术,老人讲这话时是很孤独的。不过历史是公允的,黄宾虹的艺术凝聚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又为现代中国画的转换开启了门牗,在二十世纪的画坛上是一座丰碑。黄宾虹说,50年之后才有人欣赏他的艺术。这句话的出处何在?梁江为这句话考证很久,没找到最初出处,后来给王中秀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王中秀给了回复,也说这句话只是一个说法,并非黄宾虹原话。黄宾虹可能多次表达过这个意思,他的学生也多次引用过,但没有明确的文字出处。当年很多人不喜欢他的画,宾老说,可能以后三五十年就会有人喜欢。这话可能说过很多次,但他从来没有明确题在画上或者形之于文字。

1955年3月26日《解放日报》报道,著名画家黄宾虹先生去世。他的身份是政协第二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美协理事、中央美术学院民族美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协上海分会副主席。黄宾虹去世时92岁,著名的画家教授,这是《解放日报》发的讣告。治丧委员的阵容超级鼎盛,当时著名的文化人都在名单里。追悼会由赖少其读讣告,黄宾虹遗像是方增先画的。

故居和遗物

黄宾虹有几个故居。第一个时期在歙县的潭渡村,当时买了怀德堂为居所,后来黄宾虹很多画上钤印“虹庐”,“虹庐”就是他的老房子。画室旁边有一块玲珑石头,像灵芝一样一块大石头,所以画室叫“石芝阁”。“虹庐”是徽州民居,砖木结构,为三开间房,另有书房、边屋等。土改时分田分屋,老屋被划出一半搬入几户人家。黄宾虹去世时,他的亲属捐了一半给村里,村里安排其他人住进去。黄宾虹当年画室改为仓库,故居也面临被拆的命运。1979年秋,北京画家张凭受命李可染来看黄宾虹故居,提出要看这石头,当地村民已不知道有这块石头。黄宾虹的侄儿黄警吾带他塘边,才找到露出水面的一小残段石块。后来黄警吾到处奔走,黄宾虹的弟子林散之、王伯敏、汪孝文、王康乐等呼吁,这事得到当时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赖少其关心,开始修葺黄宾虹的故居。1987年5月开放,后列为安徽省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黄宾虹在北京住石驸马后宅(后改名文华胡同),这个旧宅已经拆了,只留下一张照片,还有一张铅笔画。这个小院南房三间,种了几棵竹子,很雅致。黄宾虹画钤印有一个“竹北移”,这就是来历。

黄宾虹父亲在金华经商,黄宾虹出生地是浙江金华,当时有一个读画楼,1978年也拆掉了。前些年金华日报报道要恢复重建黄宾虹故居,但没看到新资料,只看到上世纪有社会力量投资建黄宾虹公园,开展一些有关黄宾虹的活动。

杭州黄宾虹纪念馆在栖霞岭,即陈叔通让他搬去的房子。他去世之后改成黄宾虹纪念馆。最初这个故居由潘天寿提匾额,后来纪念馆给关停了,有外人迁进来住。1988年赖少其呼吁后这个纪念馆重新开放。纪念馆归浙江博物馆管理,估计把黄宾虹捐献的一些遗物重新放回这里来,大部分都是原物。

黄宾虹留下哪些东西呢?这是非常准确的材料,黄宾虹去世之前遗嘱,把所有作品、所收藏的书画、书籍、玉、铜、瓷、砖石等文物和手稿捐献给国家。这批捐献迟迟没人清点接收,后在其亲属多次催促下,1958年才由浙江省文化局、省博物馆和中央美术学院分别派员,会同清点列册登记。其中有黄宾虹画作4007件、古近代名画1038件、书籍1804件、手稿一箱、金石、拓本及其他物品,计一万零一百余件。1958年3月25日,浙江省政府在省博物馆文澜阁举行“黄宾虹逝世捐献遗物和授奖纪念会”,授与黄夫人宋若婴捐献接收书,并发给由中央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和浙江省文化局丁九签署的奖状。在这之后,宋若婴又两次将家中留存的黄宾虹书画作品以及其他文物数百件捐给国家。这些捐赠的遗物封存在浙江博物馆,30年来没有问世。1987年,黄宾虹研究会第二次年会在安徽歙县举行,由赖少其和张仃亲自起草报告,呈送浙江省领导要求启封。浙江省长薛驹非常重视,浙江省博物馆着手启封黄宾虹捐献物品,组织力量进行整理,随后才有一系列出版及展示活动。

解封后的成果《黄宾虹文集》主要参与者是王中秀。他当时接近退休,是上海书画出版社的编辑,在此之前没人知道王中秀。他把黄宾虹的手稿一封一封拿出来解读,编成《黄宾虹文集》。大家大吃一惊,原来黄宾虹还有那么多未知东西。

解封的成果,包括黄宾虹捐赠的遗物中,有他用过的一些工具。虽然他的画境气象宏大,但画幅并不大,他的用具也不大,适合在一张桌子上面画。黄宾虹用墨极为讲究。在黄宾虹纪念室还有他编的《美术丛书》,还有一些用具、家具等。

黄宾虹故居内景 梁江拍摄

除了捐给浙江省博物馆之外,黄宾虹的传世作品及遗物散布各地。比如,中国艺术研究院资料馆便藏有黄宾虹早期的山水画、册页、书信约20件。他送画很大方,梁江的导师王朝闻当时跟黄宾虹是同事,黄宾虹邀请他到家里选画,一次就送3件。王朝闻还跟梁江说,当年黄宾虹在北平时落魄,有一位铁路工人给他送大米常收到画,后来得了100多张黄宾虹的画,自号“百黄斋”。

黄宾虹跟广东人的关系特别密切。1960年,香港《大公报》副总编辑陈凡在香港出版《黄宾虹画集》,收录140件作品。陈凡在前言讲到香港、澳门藏家手中黄宾虹作品有千幅之多,当年在香港举行黄宾虹书画欣赏会,是藏家之间的互相交流。

与黄宾虹研究有关的

几个人

宋若婴是黄宾虹夫人,黄宾虹的儿子黄映宇于1994年写的信讲到,他母亲是安徽人,其父是小工艺商,兄弟四人,哥哥也是做金银器的手工艺人,家贫。他的母亲十多岁时被拐卖到上海,给别人做干女儿。1920年春,黄宾虹原配洪四果接连遭丧子丧女之痛,又怕去上海不习惯,便劝黄宾虹再娶。此时有友人介绍宋若婴给黄宾虹。这个友人据说是陈叔通。黄宾虹见宋若婴时,她正在撒扫,手脚利索,黄宾虹觉得很好,就收纳了,这是宋若婴儿子写的。他讲到母亲微胖,身架大,有一米七,相貌厚道柔和,人称“福相”,本不识字。婚嫁后,黄宾虹教她识字,接受能力强,能熟读唐诗三百首,学会写字画画,后来参加上海中国女子画会。后来洪夫人丧葬,黄宾虹没回去,宋若婴回去料理,按照习俗回去安葬、摔盆,一一代夫尽礼。去参加丧礼的多是黄宾虹的学生。黄映宇回忆母亲,生下他不久,邻居家失火。因为她抱小孩赶快逃命,有人趁机把黄宾虹藏的古玺印盗了,一直内疚。她平时除了做家务也帮黄宾虹磨墨裁纸,印拓纹样,做很多后勤。磨石绿是很苦的,当年黄宾虹在北平买了一些绿石旧朝珠,要费很大劲和时间磨成粉末来画画,都是宋若婴做的。她率领子女将黄宾虹所藏文物全部捐献给国家。

黄宾虹是怎么认识傅雷的呢?黄宾虹幼子黄鑑说,父亲的学生顾飞是傅雷的亲戚,因此跟傅雷结交。这个时间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傅雷早年在法国留学,回国后在上海美专教美术史。傅雷的美术评论才华毕露,对艺术非常有见地,对黄宾虹极为推崇,最早的书信对黄宾虹有非常高的评价。黄宾虹80岁的第一个展览也是傅雷张罗举办。黄鑑还回忆,黄宾虹在北平靠100多块钱的月薪养一家六口,生活艰难,有时没钱还卖自己收藏的“四王”的画。傅雷的书信还讲到编黄宾虹年谱的意见,从黄宾虹的书信中,得知是傅雷介绍陈叔通为黄宾虹年谱作序,与黄宾虹关联很大的陈叔通是傅雷介绍的。

对黄宾虹影响很大的还有赖少其。赖少其于1915年出生,1949年从部队转业任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任上海文联党组书记,是负责华东文联筹备以及华东和上海美术界的领导。他和黄宾虹的年龄差50年。赖少其在上海,邀请林风眠、唐云、吴湖帆、贺天健、王个簃、傅抱石、潘天寿等加入美协,进入画院。当年很多人看黄宾虹画太黑看不懂,赖少其力排众议,大力推荐,给黄宾虹办生日会,助推黄宾虹获得华东行政委员会所授“人民艺术家”称号。1954年,黄宾虹担任美协华东分会副主席。黄宾虹去世,由赖少其主持追悼会,宣读讣告。后来又写过《黄宾虹先生的为人和作画》《向黄宾虹先生学习》等文章。1987年黄宾虹研究会年会上,赖少其和张仃起草给浙江省的报告,要求浙江省博物馆尽快打开黄宾虹捐赠库藏。时任浙江省长薛驹对此非常重视,专门看望赖少其倾听意见,由此推动了黄宾虹故居的修复和黄宾虹捐赠作品及资料与世人见面。赖少其在《美术》2001年第2期刊出《我的创作道路》说,我是负责文艺的领导,后来在上海负责美术,认识了黄宾虹、潘天寿、唐云、吴湖帆、谢稚柳、王个簃、江寒汀、朱屺瞻等,学到不少东西。

没有傅雷和赖少其,可能就没有今天的黄宾虹。

赖少其的一封信正在安徽合肥赖少其艺术馆展出。他讲到,我真正和国画家接近是在50年代初,黄宾虹被选为华东美术家协会主席,我是党组书记。他的画当时没人要,2块钱一张。他已经是90岁老人,还说要当小学生。我不管人家怎么说、怎么看,我给他开画展、出画册、做寿,给他送“人民画家”的大匾,给他送终。粗略考证,1954年赖少其说的2块钱,在当时可买4斤猪肉、15斤大米,折算一下相当现在的250块钱,也就是当年黄宾虹的画250块钱一张没人要。

赖少其手稿 梁江拍摄

赖少其还讲到自己跟黄宾虹、跟黄山的关系。他发现不能像西画一样坐着不动,画黄山至少要移动三个地方。他的画有些像黄宾虹,但又不是黄宾虹。“不像黄宾虹是因为我忠实地画黄山,也是画从黄山出。不像黄宾虹的地方主要是我不学黄宾虹的画笔,既像又不像,这岂不就是应称为‘出新’吗?”他还讲到,他写的诗都是歌颂革命的,这也和黄宾虹不像。

过旭初是围棋高手,他两兄弟在新中国初期是一对出名的围棋国手。聂卫平9岁就跟过旭初学围棋。由于他跟黄宾虹是同乡,在北平时一起住过,44岁时还跟83岁的黄宾虹在上海切磋过棋艺,是忘年交,他以学生自居。黄宾虹弄不到的纸,过旭初搞得到。过旭初也替喜欢书画的朋友订黄宾虹的作品。1950年下半年,过旭初还把黄宾虹的作品转赠全国政协副主席李济深。李济深9月13日专门给黄宾虹复信。后来黄宾虹又写信给过旭初,叫他不要因为他的小事麻烦这些国家领导人。

黄宾虹跟中国艺术研究院

美术研究所和浙江美院的关系

1953年2月28日,中央美术学院民族美术研究所筹备成立,聘黄宾虹为所长,背后的推手是陈叔通。当年秋天,中央美术学院民族美术研究所催他到北京上任,黄宾虹非常高兴,准备去。他给过旭初写多封信说马上走,但刚好查出有病,医生叫他暂缓。陈叔通在北京写信,讲他年纪大了,“可以遥领”。这个任命书非常重要,我们上面提到《解放日报》讣告的图片,这是他晚年一个重要职务,黄宾虹最大的官职就是所长。

1953年2月28日,中央美术学院民族美术研究所筹备成立,聘黄宾虹为所长。图为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聘书,

梁江供图。

陈叔通是杭州人,是清末翰林,新中国成立后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任委员,分管过中央文史馆。两人在上海时是邻居,宋夫人说他们交往甚密,逢年过节都要画些小画送给陈叔通等,黄宾虹很通人情。1921年,陈叔通担任上海商务印书馆董事,推荐黄宾虹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美术部主任。解放初,黄宾虹生活并不顺。1951年,陈叔通关照黄宾虹从简陋的平房搬到好一点的房子,又举荐他做全国政协、省、市政协委员。1953年,黄宾虹把《画学篇》手写本送陈叔通。1953年底陈叔通推荐黄宾虹做所长,还费心安排好他吃住等事项,推动《黄宾虹古玺印存》出版,后又自费出版《歙县黄宾虹书画集》。黄宾虹前些年卖得最贵的作品《黄山汤口》,最早是送给陈叔通的,后落到故宫,再后来流出到拍卖场,这张画的可信度较高。这是黄宾虹卖了3.45亿的作品《黄山汤口》,买主是来自山东的雷丁汽车公司。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资料室藏黄宾虹作品目录 梁江拍摄

1954年,全国政协副主席李济深来信,对黄宾虹将赴北京任美术研究所所长表示欢迎。

还有从过旭初与黄宾虹的书信可知,黄宾虹中间治病,在医院疗养,民族美术研究所派徐忠仁来杭州迎接黄宾虹北上的过程。黄宾虹很愿意上京,但因病没有去成。

最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民族美术研究所王朝闻、王曼硕来函请示工作。美术研究所人员不止一次写信给黄宾虹请示工作,征求他的意见。梁江作为美研所的第七任所长,说黄宾虹没去北京,但理所当然是第一任所长,因为他已接受任命,履行工作职责,包括副所长王朝闻来信说到工作方案不只一次请示,黄宾虹是第一任所长有非常明确的依据。

除了浙江博物馆,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资料室藏有黄宾虹的著作目录,这个档案也没有披露过。

诸家见解

1946年故都文物研究会约齐白石、溥心畬在上海、南京举办两个人联展,也邀请其他名家作品参展。其中有些人对黄宾虹的作品提出批评意见。施翀鹏写过一篇文章,对黄宾虹提出不一样的看法。这是一篇直言批评黄宾虹的文章,发表于1947年的《艺术论坛》创刊号现代艺术论专号上。文章前半部分颇多不实之词,姑且勿论。其后半部分的批判却颇具代表性。同一作品在不同的审美和艺术涵养的人眼中,评价会很悬殊。施翀鹏的学术看法不一样,不能归咎于个人恩怨,不能说他写了这篇文章就坏。施翀鹏著有《中国名花观摩记》,当时为全国美展编辑。

黄宾虹学生石谷风回忆,当时流行一种口语,“穷山水,富花卉,饿不死的人物画”,很多人倾向于学张大千、于非闇,一时两位大师门庭若市,黄宾虹门口则很冷落。

上海著名文艺理论家邵洛羊对黄宾虹的笔墨是这样看的,他说傅雷先生理解最深,傅雷的评价发人深省。

再简介一些理论家的看法。刘曦林的判断比较准确,从传统基础上的变革者群、传统技法的调整者群和大量融入西法的改革者群这三种类型的画家来看,黄宾虹以其变革后的独特性和创造性,以及精湛的笔墨技巧和艺术的完整性,以浑厚华兹的美学品格冠于二十世纪山水画坛的群雄,并将中国山水画推向了一个新纪元。

郎绍君讲到,黄宾虹是二十世纪画家中对笔墨思考最多、最具总结性、集大成性的艺术家。总的看,他比齐白石更富文人气质与学养,更具思想的开放性。在文人艺术上花费的功夫更大,因此他的绘画不像齐白石那样借助于民间及农民质朴气质而求得突破,而是将传统深化、凝聚、升华,并铸为自己的艺术个性。他的评价很准确。梁江后来在黄宾虹总论把这类观点作了扩充和深化,黄宾虹的最大贡献,是他证明了中国画可以在传统里有发自于内在的,原发性的生命力可继续往前推进。其他几个大家都要借助外力,齐白石要借助民间的力量,林风眠要借助外来的力量,徐悲鸿要借助素描的力量,唯有黄宾虹的推进是证实了传统里有内在的原生的生命力力,这是黄宾虹最大的贡献。

黄宾虹一再对学生说,太极图就是秘诀。王伯敏引用了傅雷的说法,“人以乌金纸喻宾虹老人的画,其人必不懂画,待其人懂得了,就会责怪自己太无知。”

王克文强调了黄宾虹提到道咸中兴问题。“文艺中兴,清道、咸中,金石学盛,六法精进”。王克文讲到“宾虹先生这种重视用笔筑建对中国画理法涵义审美原则的理解,发展为以用笔、气息好坏来品评画艺的“三品”论画观。这也是很有眼光的判断。

七十年来对黄宾虹

出版与研究的几种类型

其一,出版物的概况。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版物大增;

其二,研究者大体有三种人,他的学生和亲属、仰慕和追随者、治学者,还有一般的爱好者;

其三是不同的侧重点,描述性(画册、书信集、回忆录、考证生平经历等,包括一部分论文),论述性(几本相类性质的书,郎绍君、刘曦林、林木、王鲁湘、卢辅圣等),论与述结合(王伯敏及一些分析笔法的书籍)。

黄宾虹的画像,一个是靳尚谊画的,一个是范曾画的。当然还有很多,但是这两个特别有意思,画得都挺像。

《黄宾虹画像》靳尚谊

《黄宾虹像》范增

当年为了编《黄宾虹全集》,梁江把有关黄宾虹的所有著述几乎都看过一遍。《黄宾虹文集》是当年王中秀为主解读出来的,还有各种不同时期的论文集、画册。《黄宾虹画语录》非常有名,是王伯敏整理的。黄宾虹研究会每年会出一本论文集,会长张仃或李可染,这两个人都是黄宾虹学生。浙江省博物馆解封之后出了一系列黄宾虹画册,还有荣宝斋、中国美术学院把黄宾虹画稿作为教材出版。

《宾虹书简》是汪已文编傅雷作序。《黄宾虹在徽州》没有出版,是黄警吾编的油印本,里面介绍黄宾虹的故居,在徽州留下的痕迹。题签的过旭初由于非常热爱黄宾虹,以黄宾虹弟子自居。这是90年代有黄宾虹作品辨伪的出版物。王中秀最为重要的有关黄宾虹的著作《黄宾虹年谱》和《黄宾虹文集全编》。浙江出版了好几种《画之大者》。

有关黄宾虹,份量最重的出版物是《黄宾虹全集》十卷本,这是十一五国家出版项目之一,2007年荣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

《黄宾虹全集》为十卷本大型画集,国家十一五出版规划的重点图书之一,共收录黄宾虹的绘画、书法作品3000余件,约百万字,按绘画、书法、著述、年谱为序分编十卷。

黄宾虹国际学术研讨会

及系列展览

在深圳美术馆黄宾虹个展之前,最大型活动当属中国美术馆举办的黄宾虹大展。这正是由梁江为主角策划推动的,展览筹备两年半之久。新任所长龙瑞听取了郎绍君的建议,拟以首任所长黄宾虹为主题做一次学术活动。梁江当时正参加《黄宾虹全集》编撰工作,熟悉材料又熟悉人,于是承担起这次大型系列活动运作的主责。梁江当年曾进入浙江省博物馆库房考察和挑画,在库房里把画调出来。

“黄宾虹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系列展览”分为三部分:一个大型国际性学术会议、两项展览。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美术研究所、浙江省博物馆承办。展览自筹经费300万,大约遴选100件黄宾虹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同时也做了黄宾虹奖/全国名家作品展,这在当年是影响最大的学术活动,黄宾虹热被推到顶端。

80万字的《黄宾虹研究文集》,是梁江作为所长在会后以美研所名义编印的有关黄宾虹研究最全、学术味最浓的论文汇编,这次研讨会须交论文经评审才能进来。梁江写了编后记讲述这次系列展览及研讨会的来龙去脉。此前梁江已将1万多册藏书捐赠关山月美术馆,这套书也在内,感兴趣的深圳观众可以前往查询借阅。

2004年 黄宾虹国际学术研讨会现场 梁江担任研讨会主持

黄宾虹不属于广东人,却是广东近现代美术史绕不开的话题。

1907年黄宾虹在上海,身边有一批广东画家朋友,分属“新”、“旧”两派。主持《真相画报》的高剑父高奇峰兄弟与黄宾虹多有交往合作。1916年潘达微在香港编《天荒画报》,特约宾虹撰稿。1925年,黄宾虹加入了广州的国画研究会。黄宾虹留下的72岁照片,拍摄者是黄般若。1955年黄宾虹去世前最后一张作画照片,是胡一川所拍。

黄宾虹早年知音多在广东,1960年香港报人陈凡主编《黄宾虹画集》所收多是流入岭南的作品。黄宾虹曾三入暨南大学任教。1928年,陶冷月由徐悲鸿介绍与黄宾虹相识,商聘为美术史讲师。著名收藏家刘作筹读暨南大学经济系期间是中国画研究会干事,跟随黄宾虹学画。后来刘作筹出版《黄宾虹诗集》等,还在香港举办过多次黄宾虹的展览。

有关黄宾虹几十年来的

拍卖和润格

黄宾虹作品的市场位置在解放前就建立了。1980年香港艺术市场刚刚起步时,最早出售的是他的作品。当时的一张画才1-3万港元,1986年开始上涨,精品能达到十几万。1990年卖出最贵的《浮岚暖翠》,卖了41万。黄宾虹拍卖市场的价格一路上涨,90年代从1万到100多万,都有可查的记录。

迄今他在拍卖会上卖得最贵的一张是2017年拍卖的《黄山汤口》。《黄山卧游册》估价3亿,但不是一张画是一套。《画学篇》2023年卖了2300万。《夜雨初晴》2005西泠春拍卖1035万。

黄宾虹早年卖画多少钱呢?1926年,四尺自己标价24块钱。鲁迅笔记说到,1926年的一块钱可以吃一桌的涮羊肉,24块钱按现在购买力算8000块钱。8000块钱一张四尺也是不算贵的。

郎绍君说,当时黄宾虹卖不过吴昌硕,比其他都低一大截,可能并非如此。王中秀考证,黄宾虹跟吴昌硕、王震比较,他的润格与吴昌硕相近,高出王震等人。

黄宾虹作品现在市场上红,但假画非常多,大家要擦亮眼睛。

要读懂黄宾虹,除了技法特点,还有几个要点。黄宾虹不同于李可染对于自然的形过于重视和刻画,也不同于陆俨少的“清”,不同于潘天寿的霸悍。除了山水,黄宾虹花鸟画也境界不凡,书法更不能等闲视之。用傅雷的话说,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集大成构成自己的面目。石涛之后,唯黄宾虹一人。李可染说,中国山水画三百年来宾虹一人而已,三百年后黄宾虹的地位会更高。

谈黄宾虹离不开他的书法艺术。他追求金石之气,在文字及书写上下了很大功夫。黄宾虹一再强调学画要知道笔法从书法中来,学书法要会画画,所以以书入画是他的第一大特色。第二个是黄宾虹文人画的精神内蕴。朱金楼讲到,黄宾虹先生历八十多年来的艺术实践浸淫,学养丰厚。用林风眠的话说,艺术家是蚕和蝶的关系,开头是一条蚕要包裹起来,最后蜕变才能翱翔于空中。第三,黄宾虹的花鸟画是在清晚期的赵之谦、扬州八怪、任伯年、吴昌硕之外另辟了一个天地。他的花鸟画跟山水画之别,如果说山水画是黑、密、厚、重,花鸟画则是简、雅、淡、拙。第四,黄宾虹画作的款识有特别的文化内涵,在画上的题画诗有近千首。第五是与西方印象派有殊途同归的地方。黄宾虹一再强调中西绘画将来合一,无所谓中画、西画,中西无有差别,应向世界展开翅膀。他晚年有某些作品既吸收了西方手法,又是立足中国传统,创造出中国之新面貌。这种胸怀,非常符合深圳的城市气质。

最后,可用黄宾虹的一句话作结语:“我邦画者不习书法,不临古今名迹,不去读前人名著作之书,不交海内外通人以扩见闻,而以展览欺愚蒙众。”黄宾虹所痛心疾首的至今仍常见。

在二十世纪山水画坛上,黄宾虹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他的实践路径,是依托中国文化传统往前拓进。既深研传统,又极具变革意识。通过对中国笔墨系统的梳理,通过几十年的实践,黄宾虹由山水画拓宽了中国笔墨的表现力,扩展了中国画的精神内涵。中国笔墨传统由此获得承续和延伸,中国画继续推进与拓展的内在可能得到确证。从中国画内起的原发性改革,可能比外部冲击或者异体拼接的变革方案更符合艺术演进逻辑。

互动环节

活动现场

梁江的演讲历时三个半小时,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在讲座结束后的提问环节中,有观众问,如何理解黄宾虹的简笔画法以及以点代皴的画法?梁江表示,黄宾虹自己有一个说法,他说60岁之前是先有丘壑再有笔墨,60岁后先有笔墨才有丘壑,笔墨就是艺术笔法和语言。60岁以前他对于自然物象更在意,60岁以后则更多关心笔墨语言,这可以从他不同时段的追求对照来看。

活动现场

还有观众提问,在黄宾虹的创作中,是笔墨重要,还是造型重要?梁江表示,两者不矛盾,强调造型很重要,主要是在学院的教学阶段,还有人物画也特别强调,因为要由准确的形象表达特定的传神效果。但作为高难度的艺术追求来讲,我们所追的笔墨,其实就是艺术表现力,这时技法的追求就变成最重要的。作品到底是造型还是笔墨重要,主要要看作品的诉求。如果画一张历史主题画,可能题材和造型更重要,笔墨作为形式要服从内容。但作为艺术的探索,目标主要是追求笔墨自由或者笔墨技法的高难度,那时候可能要松开物象造型的束缚。我们看到黄宾虹晚年作品有些物象模糊,不是很精确具体,但反而我们联想空间更大。所以到底是造型放在第一还是笔墨第一,应看不同作品和不同的艺术目标,它们没有不相容的矛盾。

主讲人梁江(左六)与工作团队、热心观众留影

展览时间

2025年8月5日-12月7日

展览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