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 | 问学

发布时间:2025-09-02 10:21  浏览量:27

许倬云

问学

题记:转发一节《新京报》记者张弘对许倬云先生的访谈,以示对许倬云先生的纪念。

一、一路学来,永不停歇

张弘(《新京报》记者,以下简称“张”):您对历史的兴趣是怎样形成的?

许倬云(美国匹兹堡大学教授、台湾大学史学系教授,以下简称“许”):我在没上学之前,历史知识是散乱的。打仗期间,跟着父亲到处转,父亲是海军出生,他对战事很熟悉。我经常听他讲一些历史掌故。辅仁中学是很特殊的中学,我没有多少英文的基础,数学只会一些简单的东西。我进了高中以后,所在的是一个10个人的小班,班上都是最优秀的同学。他们之间相互学习,老师派我在他们当中做第11个人,由他们辅导我。我在这个尖子班,跟他们10个人一起磨,不到半年,我就磨出来了。这个尖子班突出的是英文、数理,老师看我的历史和中文不比别的学生差,所以指定我看课外书籍。比如,我们江南的“三顾之学”顾亭林、顾祖禹、顾东皋,顾亭林学问非常渊博,主要集中于典章制度;顾祖禹是大师,精通地理;顾东皋是历史年表。此外还有钱宾四先生的《国史大纲》。我后来常常讲,《国史大纲》大字是简单的叙述,小字(注解)是他的发挥,埋藏在这本书小书里面的,有上百个博士论文的题目。这样一来,我的兴趣就被自然地引向历史,引向典章制度(文化课题的一部分)。

张:到了台湾大学以后,这种兴趣是怎样维持和转移的?

许:等进了台湾大学,我虽然也在上别的课,但是,对于典章制度的兴趣一部分转向社会经济,然后从社会经济转向文化。文化小的系统表现人生、表现人性,然后把总体系统作为考察对象。我的老师来历很广,大都是1949年以后到的台湾。我要从不同的甚至是互相冲突的学术观点中去找路。李济之先生教我实证的方法,李玄伯先生教我社会演化论,凌纯声先生教我地理因素。这些观点是冲突的,我不能不去想。

到了美国,进入东方研究所,读的是近东考古学。埃及,两河,各是一条路,还有一条支路是希腊学。在三种不同的观点之间,我也学着做比较。我的中国历史教授对我说,中国历史我不用教你,我让你看欧洲汉学家写的几本大书。我发现人家看我们和我们看我们是不一样的。在反反复复不同的情景下看同样的名词,不同的脉络,不同的文化发展线索去看同一个现象,训练我做比较研究,让我了解天下没有绝对和权威,任何人都有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别人没有看见的。每个人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但不能全部都对。

后来,我读社会学、宗教学,从都市史、经济史转到一些经济学知识,由此触及很多学科。等到后来教书,有几个经验非常有用。美国人喜欢开讨论会,一个讨论会开下来常常是一本书。大多数人开讨论会下来常常围绕一个课题讨论。我参加讨论会,写文章是其次,学人家观点要紧。

比如,在上世纪70年代晚期到80年代初期,我连续三次参加一系列的讨论会,讨论美洲考古学上若干文化的兴亡。在这三次讨论会上,我学到了“崩溃”本身怎么解释,崩溃本身条件什么样。我不在乎学墨西哥考古学,西南考古学,我在乎的是观念。比如说,我和另外一批人讨论,亚洲怎么划分,他们是以欧美立场来看亚洲。我必须告诉他们亚洲不是一个东西,是许多东西;东亚都不是一个东西,是许多块;中国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也是许多块。在连续一年的时间里面,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学到了日本的观点、韩国的观点、欧洲对东方的观点、印度对东亚的观点。最后,我得到更大益处的,是一个以色列人埃森斯达,你很难把他归类为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历史学家,宗教学家、文化学家。他集合了近二十人不断聚会。这批人现在都老了,没有人跟上来。我们为了纪念一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他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近代文化的转变。

在二十多年时间里,大会小会十多次。对我影响极大,我学到了系统化的处理问题。把文化当作系统,大系统小系统。全世界的现象是系统,讨论它的转变,讨论它的突破,讨论它的更新,讨论它重新寻找平衡。这对我影响极大。所以,我的学问是一路学来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应该停止,我一直感觉到应该学,跟朋友学,跟学生学。

张:您还带动了台湾的社会经济史研究。

许:社会经济史的阶段在台湾有特殊的意义。我在台湾大学教书八年,对社会经济史的兴趣引发了一大批学生。到现在,台湾的历史学骨干还是这批学生。文化研究与转变文化史研究方向也相符合。我的学科兴趣转换,与欧洲学风传到美国也有点关系。在微观的历史学方法传到之后,我正在芝加哥大学读博士,社会经济史研究就是这么来的。后来转为文化史是和年鉴学派的学风传入美国有关系。年鉴学派的学风使我年轻的时候学涂尔干的社会学有接轨的地方。所以,这几条路是互通的。

二、愈学问题愈多

张:太史公的志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素来被视为史学家的理想,您认为自己做到了吗?

许:愈学到现在,问题愈多,答案愈少,因此刺激,有意思。许多问题留在脑子里,要去找答案。我自己很喜欢出现问题、去找答案的过程,而不在乎答案本身。

张:历史学的功能是“鉴往知来”吗?

许:鉴往知来不是一定照着样子做。历史是一个资料库。资料库那里挂着样本,无穷无数。但是,这些样本都不是静止的,都是变化的。所以,你在历史的资料库里,几乎可以找遍天下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是,你的眼光是在改变。所以,每一个个案,你昨天看与今天看都不一样。这个大资料库里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我从来不懊悔学历史。历史里面不仅有事,而且有人,人里面还有情,情字最难琢磨。因为你要看见人家有情,你必须自己有情才能看得见。

张:那么,学历史的苦处又在哪里?

许:有两个。一个是你身在其中才能体会,一个是身在其外你才能理解,体会和理解你要跳进跳出,于是乎有时悲,有时喜,这是极难的过程。你可以说是很愉快的过程,你也可以说是很挑战的过程,你也可以说是很困扰的过程。此外,还有一个苦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你看见面前个人也罢,社会也罢,国家也罢,文化也罢,走到要塌下去的地步,他不知道。你知道了,救不回来。我宁可看不见——这是对历史学家的诅咒,尤其是对喜欢看问题而逐渐把敏感性磨练出来的人的诅咒,无可奈何。你看举世滔滔,都在做错事情,都在做糊涂事,但是你叫不醒。虽然你自己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但是,在那时,那一刻,我正在夜半临深池的边上。我看到另外一个人夜半临深池掉下去了,我叫他,可是我所在的这一边塌下去了。

张:您早年在大陆,后来到台湾,然后又到了美国,这种人生经历对于您的历史研究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许: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对于自己的学习都有影响,人生与学习是不能分开的,只不过有人自觉,有人不自觉。我天生残疾,使我坐在那里想问题,不能跑来跑去。所以,我倾向于往里看。抗战期间,我在大陆流离奔波,让我看见中国内陆的农村,看见中国,尤其是湖北的小城小镇。我们一家在南京、上海、重庆这些大城市也住过,因此也看见上层社会里边好的与不好的现象。接触的是士大夫的世家,看见优秀的地方,也看见陈腐的地方。假如我是一般人,住在学校里,这些印象对我的冲击不会那么多,也不会那么鲜明。跑到台湾,然后到美国,一步步远离故土,一步步从另外的情景里面想自己,寻找自我,倒过来寻找别人的归宿。我们在中国文化的氛围中长大,对此有切肤之痛。去国不归,逼使你想,一个人是否要繁育、紧缩在一个民族或者国家的意识之内,有没有更大的世界意识,让你去找自己的归宿。当你找到世界意识的时候,你海阔天空了。

我认为,最大的,最真实不虚的是人类的共同社会,最小的是每个个人。所以,我在《万古江河》的序言里面,指明了万流归宗。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每个文化都是在某个时空下铸造的,但是最后都要融入大的确认的共同的文化事业上去。中国也融归大海,印度也融归大海,美国也融归大海。我确实是很用心地传达自己的想法。我在《万古江河》中叙述的江流的过程,固然用的是《水经注》的句子,可是,思想线索是梁任公的。梁任公的写作是叙论,没写成国史。但是,这个绪论对我影响极大,因此我用了他的名词,中国的中国,亚洲的中国,世界的中国。这跟我讲的一路寻找归宿的途径是一致的。

张:您和余英时先生学术路径区别何在?

许:余英时先生专精,我是散的。他是专精以后再去散,我是散了之后慢慢归一。英时是我所佩服的朋友,我们在道义上相规劝、学问上各走各的路,但是彼此切磋。他是走思想史路线,思想非常细密。他抗战前没有离开故乡,传统教育的底子非常扎实,他循着安徽的考证传统,不但考证证据,也要理清它的线索理路。但是,他的思想能够跳出去,做出儒商的研究;他也可以跳出思想史,做出历史事件的研究。做儒商研究,他从思想史转入经济史、社会史,做朱子的历史世界,是从哲学家转向朱子时代的人。朱子是一个活人,而不是思想史上的一个名字,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他也阅读西方思想史,但是他不卖弄。他可以从结实的主干,分枝散叶,岔出许多方向,岔的地方做出很多的工作来。我是东拉西扯,扯到后来也结成了网。他是一棵树,我是一个结网的蜘蛛。在我的师友里面,我很佩服他,我觉得,他比我的许多老师还高。我认为,他的《朱熹的历史世界》是近50年来中国历史学界出现的最好的一部著作,足以传世。

张:您是怎样把那么多的知识融合到自己的研究中去的?

许:我不是织蜘蛛网嘛,一根丝搭上去,就成了一根线,这根线就成了另外一根线的桥。这样搭到后来,自然会编织成一个系统。因为历史现象本身有它自己的理路,你解释历史现象也有它的理路,这两个理路会让你把散乱的东西结成线,把散乱的东西变成有用。

张: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水平与世界水平差距太大,您觉得原因在哪里?

许: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科目分得太细,二是禁区太多。科目分得太细,一个学生跟一个老师,不跟第二个老师,愈学愈少,不会愈学愈多。有可能法令和规章并没有规定你不许碰那个,你为了安全起见,你不去碰。社会问题不敢碰,经济问题不敢碰,哲学问题不敢碰,每个人都带上了无形的手铐脚镣,我们的聪明才智之士甚多,但是每个人做非常狭窄、专精的小题目,没有机会去展开。我相信许多同行安于如此,也有相当多的同行不甘如此,想挣扎出去。但是不得机缘,也不得资源。

张:史学家吕思勉先生曾经三次边点校、边阅读二十四史,您是否也曾经如此?

许: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受过这种训练。当时的史语所有个规矩,新入所的人不许发表文章,只许念书。主任陈磐庵先生问我,校《明实录》呢,还是读一本书?我想自己是搞上古史的,离《明实录》太远了一点,就说读《周礼》。周礼是有系统的大书,可是常被当作伪书看。我用香杆蘸墨,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点完了一部《周礼正义》,《左传》翻前翻后看了无数遍,因为老师叫我编一个《左传》人名册,将其中所有的人名归纳起来做谱系。因此,我的那本《左传》翻烂了,书页都破了,装订也散了。这个工作极有用处。

二十四史后半段我没有好好读。你看我的文章,从中古以后很生疏。近代因为关心,加上有社会史的兴趣,因此清楚一点。所以,我的很大一个缺陷就是中古以后,近代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