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读「论语」》前言5 怎样读《论语》？

由于书写技术的限制，古汉语不仅表述极为简略，一些结构复杂的字也常被省略偏旁使用，如“導”作“道”、“智”作“知”、“櫽”作“隠”等，这就很容易引发误解。再加上古汉语没有标点，古今汉语在字义、句法上也存在差异，以及《论语》在编纂、传抄过程中可能出现错漏等因素，使得解读《论语》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众所周知，儒家的思想核心是“仁”，行为准则是“义”，任何有悖“仁义”之举，皆非儒家主张。如果预设“恶意立场”，对儒家作“有罪推定”，那“解读”就无异“诋毁”，也没有任何意义。

《论语》中儒家人物的任何言行，包括孔子在内，都只代表其某一人生阶段的修养水平，未必便能体现儒家的至善境界。毕竟就连孔子本人，也自承“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更遑论他人？因此，我们既不能将后世的“盖棺定论”套用于当时的人物言行，也不应以个别的人物言行去代表整体的儒家思想。这是我们今天学习《论语》等经典必需要注意的问题。

关于如何依止正道，佛家有“四依四不依”之说，曰“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依了义不依不了义”。学者倘能以此作为研习儒家学说的依止法则，即可谓“善读「论语」”。

所谓“依法不依人”，就是要依从“道义”，而不要盲从“个人”，无论其是何身份，有何地位。荀子所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即同此理。“孔子之道”，乃是孔子法于天地、述于先贤的“仁义”之道，而非冠以“孔子”之名的言论集合。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因此，任何有悖“仁义”的言论，无论是托名于“孔子”，还是真出自孔子，皆非“孔子之道”，亦断不可依从。

所谓“依义不依语”，就是要把握真实义理，而不要拘泥文字表象，要将原则性表述和现象性表述区分开来。比如，对孔子所说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就应理解为孔子乐从更“文明”、更“先进”的制度，而非孔子只尊“周礼”。因为孔子这话的前一句是“周鉴于二代”，其“真实意思”显然是说：“周礼”乃当时最文明、最先进的制度。而孔子也不认为“周礼”就是制度发展的终极，孔子曾对子张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因此，不能由孔子说“吾从周”，便得出孔子“固执守旧”、甚至“反对民主”等荒谬结论。

原则性表述不受时空局限，具有真理性。如“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而现象性表述则受时空局限，不具真理性。如“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现象性表述中可能隐含原则性表述，如“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君臣父子”所描述的上下级和亲子关系中，就隐含着“爱人”，亦即“仁”的原则，因为“吾道一以贯之”。若是执着于文字表象而忽略其内在蕴义，就可能会将其作为孔子主张等级制度的“罪证”。

所谓“依智不依识”，就是要依从智慧理性，而不要盲从既有成见，无论这“成见”如何强大。比如，《诗经》有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上千年中，人们都将其误读为蜾蠃“收养”螟蛉之子的温情故事，但南朝陶弘景却对此表示怀疑。他通过亲身观察发现：蜾蠃捕捉螟蛉之子，其实是为在其体内产卵，是把“螟蛉之子”当作了自己后代的食物。陶弘景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只唯智，便是“依智不依识”。

所谓“依了义不依不了义”，就是在究竟义和方便义之间，要优先依从究竟义。“究竟义”是真理，“方便义”则是适用于相应场景的下位法。比如在“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一儒学总纲中，“道”是“了义”，“德”是“不了义”；“仁”是“了义”，“艺”是“不了义”。故执德必顺于道，游艺必依于仁，所以孔子才会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因为不“志于道”即属“小人”，哪怕其有“信”“果”之德。《礼记》云：“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孔子说“好仁、好智、好信、好直、好勇、好刚”而“不好学”则有“六蔽”，皆同此理。

《孟子》中有这样一个典故，说是齐国辩士淳于髡曾问孟子：“男女授受不亲，礼欤？”孟子曰：“礼也”。淳于髡遂诘问道：“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答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救人危难乃是义举，是“了义”；而孔子曰“礼以行义”，“礼”是为方便世人行义而制定，乃是“义”的下位法，是“不了义”。淳于髡即错在未能“依了义不依不了义”。

清华大学心理学教授彭凯平先生曾带领团队做过一项研究，他们在分析了人类过去2000年间13种主要语言的绝大部分出版物的大数据后发现：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并不是靠斗争来实现的，也不是靠战争和掠夺来实现的，而是靠“善意”来实现的。这就是我们今天传承儒家文化、“善读「论语」”的意义所在。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崇仁尚义的“孔子之道”不仅是华夏之光，更是人类走向真正文明的希望。作为这个世界唯一拥有“仁义之道”的族群，华夏民族理应责无旁贷地致力于建设“有道之邦”，“修文德”，“来远人”，为文明先锋，为世界表率。这毫无疑问需要华夏子孙万众一心、共同努力。而“努力”之始，即在“善读「论语」”。

说明：

1、《善读「论语」》系列文章的篇章编次，是以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12月版）为依据。

2、在引用《论语》相关章句时，会在句后标注其所在的篇章目次，以方便读者查询。如（1.1），即代表第一篇第一章。

3、笔者的解读参考了很多《论语》注家、学者和网友的意见。因为不是学术专著，也为了避免繁琐、方便阅读，文中并未一一注明所引用观点和文字的出处，诚请原作者和读者诸君见谅。

4、笔者才疏学浅，所见难免鄙陋，如有错失，诚请读者诸君批评指正。

主要参考书目：

1、《论语注疏》，【三国·魏】何晏，【北宋】邢昺，北京大学出版社

2、《四书章句集注》，【南宋】朱熹

3、《四书藕益解》，【明】藕益大师

4、《四书直解》，【明】张居正，九州出版社

5、《论语指月》，【明】冯梦龙，安徽人民出版社

6、《论语正义》，【清】刘宝楠，中华书局

7、《论语讲要》，李炳南

8、《论语新解》，钱穆，九州出版社

9、《论语译注》，杨伯峻，中华书局

10、《论语今读》，李泽厚，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11、《论语新注新译》，杨逢彬，北京大学出版社

12、《论语本解》，孙钦善，三联书店

13、《论语点睛》，余东海，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14、《论语三百讲》，傅佩荣

15、《集体心理学与自我的分析》，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戴光年译，吉林出版集团

16、《历史研究》，汤因比著，萨默维尔编，郭小凌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17、《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荀春生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18、《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塞缪尔·亨廷顿，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

19、《衰败的美利坚——政治制度失灵的根源》，弗朗西斯·福山，美国《外交》（Foreign Affairs），2014年，9/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