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长在读】袁枚及其随园与小仓山

（姜晓云 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研究员）

近读袁枚著作，发现其书目大多含“随园”“小仓山”字样，如《随园诗话》《随园食单》《小仓山房诗集》《小仓山房文集》等，袁枚晚年也自号随园主人、随园老人、仓山居士。袁枚所钟爱的随园及小仓山，已毁于历史战火及城市改造，好在其写作的《随园记》《随园后记》《随园三记》《随园四记》《随园五记》《随园六记》等文章具存，随园和小仓山的遗迹尚存。

《随园记》写道：“金陵自北门桥西行二里，得小仓山，山自清凉胚胎，分两岭而下，尽桥而止。蜿蜒狭长，中有清池水田，俗号干河沿。”下面就围绕此段文字中的五个地名（金陵、北门桥、小仓山、清凉山、干河沿），来一番历史钩沉。

一、金陵与清凉山

清凉山古称石头山，扼守秦淮河与古长江的交汇口，地理位置十分冲要。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在石头山筑城，名曰“金陵邑”，金陵之名始源于此。

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年），吴主孙权将政权从京口（今镇江）迁到秣陵（今南京）；次年，改秣陵为建业，又在金陵邑故址筑城，名曰“石头城”。石头城“因山以为城，因江以为池，地形险固，尤有奇势”（山谦之《丹阳记》），有“东吴第一军事要塞”之称。相传三国时诸葛亮评价南京“龙盘虎踞”，“龙盘”指的是钟山，也称紫金山；“虎踞”指的是“石头”，也就是石头山。东晋、南朝时期亦如此，“关扃绕天邑，襟带抱尊华”（鲍照《还都至三山望石头城》），石头城是保障首都建康的军事要塞。

选自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

隋灭陈后，毁建康城邑，并于石头城（原金陵邑）置蒋州，从此“金陵怀古”成为隋唐诗歌一个重要文学母题。江总开其端，“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南还寻草市宅》）；李白扬其波，“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登金陵凤凰台》）；刘禹锡成其题，“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金陵怀古》）；无数文人殿其后，直至当代。

五代十国时期，金陵城得以重建；南唐定都金陵后，将其更名为江宁，并进行扩建。南唐先主李昪来石头山避暑，之后石头山更名为清凉山，“城西有古寺，乃在石头山。南唐李后主，避暑于其间。所以名清凉，遗迹犹斑斑”（方文《寒食日宿扫公堂》）。

二、北门桥与干河沿

南唐扩建后的都城，西据石头城，南接长干里，东连白下桥，北限元武桥即北门桥。北门桥所跨河道，乃北护城河，俗称“杨吴城濠”，濠水从北门桥向西流入乌龙潭，继而与秦淮河、长江会合；北门桥东北侧有一条河叫进香河，向北流经鸡鸣寺后，直通玄武湖与长江。

元武桥即北门桥

元武桥因位于都城北门玄武门外护城河上，也被称为北门桥、玄武桥。宋代另有清化桥、武胜桥等别称，桥券内刻有“草堂桥”别名，是古代南京城北重要水上通道及南北交通要道。明朝定都南京，将都城的北部，恢复到六朝时的台城，北门桥因处于城市的中心地带，再加上水、陆交通便利，商业更加繁荣。明清时期形成“北门桥市”，北门桥南估衣廊、桥北鱼市街是繁华的商业街区。

陈栻《上元县志》（道光四年刊本）卷三疆域载：“国朝康熙中复闭清凉门开定淮门。”并注曰“顺治十六年海寇犯江宁，吴淞总兵梁化凤”闭塞清凉门。清兵为了对付郑成功，闭塞清凉门，从而也阻断了由西出城的水、陆通道，此段“杨吴城濠”逐渐成为一条“干河”，沿河地带遂被称为“干河沿”。

三、小仓山与大仓山

仓山也得名于南唐，“南唐时建仓其上，故名”（金鳌《金陵待征录》）。仓山位于南唐都城的西侧，位于“杨吴城濠”（北护城河，后称“干河”）的两岸，毗邻秦淮河和长江，靠近北门桥繁华商业街区，自然成为储粮之高地。

仓山的仓储地位一直延续到明朝。陈栻《上元县志》（道光四年刊本）卷四建置载：“仓城在龙蟠里，大仓在大仓园，小锦衣仓在永庆寺西，土人谓之小仓山，大锦衣仓在小锦衣仓西，为明时锦衣卫支米之所。平仓在干河沿北。”小仓山得名于此，是一个民间称呼。

《随园六记》记载，“今年春，有形家来谋园西为兆域者。余闻往视，则小仓山来脉平远夷旷，左右有甗隒岸厒，草树覭髳，封以为茔，宰如也。……茔离园仅百步，以故墙翣安稳，得时时除其草，罐其宰树，审谛其墓石”，此处的“园”即袁枚的随园，可见小仓山经过随园西面的百步坡。

清末陈作霖在《炳烛里谈》里提到了小仓山：“自经粤乱，复寻旧迹，则平原一片，双湖水仅一泓可辨。向西小仓山尚存以外，绝无坡陀处。乃寻野老，详询其故。则洪寇因粮饷告乏，填平洞壑，资田以供给伪王府之食米，故陵谷一变。及江南克复后，复有棚民垦种山谷，其土日壅日高，遂不能按图而考其迹矣。”其时，残存的小仓山位于随园遗址的西面。

《金陵女子大学校刊》1924年第1卷第2期（1924年12月版）刊载、由金陵女子大学1921级学生刘璧如所作的《随园考略》，也提到了随园及小仓山：“出校东南行，百余步得小仓山，有坊颜曰随园遗址。……随园遗址，即在小仓山之北。”可见残存的小仓山位于金陵女子大学的东南方，金陵女子大学与残存的随园遗址即随园建筑群区毗邻。

20世纪30年代，国立中央大学教授朱偰考察南京古迹时，写成《金陵古迹图考》一书：“今旧迹荡然，仅有‘清袁随园先生墓’碑，当干河沿南山坡上；袁子才先生祠，破椽一楹，当干河沿北，今又筑为马路；随园旧迹，扫地尽矣。”文中以干河沿为界，将随园分为“干河沿南山坡”和“干河沿北”两部分。“当干河沿北，今又筑为马路”，指的是1935年南京在干河沿北辟建广州路，并征用随园土地四十亩。1974年为兴建五台山体育馆，挖掉了袁枚墓。

综上材料，小仓山的地理位置清晰可见。小仓山源于清凉山，分为两岭，两岭之中为干河沿，向东延伸截至北门桥。其中干河沿北面的可称为北岭，随园遗址即随园建筑群区位于北岭的北部，今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南山约为小仓山北岭的一段；干河沿南面的可称为南岭，百步坡位于南岭。

小仓山的西面是大仓山。袁枚《戊子中秋记游》记载：“从园南穿篱出，至小龙窝，双峰夹长溪，桃麻铺分。一渔者来，道客登大仓山，见西南角灿银坌涌，曰：‘此江也。’”大仓山约为今江苏省人民医院所在地。

“平仓在干河沿北”，也就是小仓山的东面，目前仍存“平仓巷”“干河沿街”等地名。

四、随园与袁枚

《随园记》记载：“康熙时，织造隋公当山之北巅，构堂皇，缭垣牖，树之荻千章，桂千畦，都人游者，翕然盛一时，号曰隋园。因其姓也。”江宁织造隋赫德的私家园林“隋园”，就构筑在小仓山的北巅。

“隋园”源自隋赫德前任江宁织造曹寅建造的私家园林，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命名为“大观园”：“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之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富察·明义《绿烟琐窗集》）。

曹寅在小仓山北部建造私家园林，估计是看中了此处的地理位置，由于清初关闭清凉门、闭塞出城河道，导致干河沿一带较为独特，即以小仓山为界，其北、其东为繁华的都市，其南、其西为山林和水田。园林坐拥山林，面向繁华，土地基本上是干涸后的河道和废弃的仓地，属于公有也容易获取。

隋赫德的隋园后来逐渐荒废，被袁枚以三百金购得。《随园记》记载：“后三十年，余宰江宁，园倾且颓弛，其室为酒肆，舆台嚾呶，禽鸟厌之，不肯妪伏，百卉芜谢，春风不能花。余恻然而悲，问其值，曰三百金，购以月俸。”袁枚购得随园后，按照自己的性灵思想加以改造。重新打造后的隋园，“仍名曰随园，同其音，易其义”，意即随园的名称虽然读音未作改变，但含义已截然不同，从以前跟随主人姓，易为随势赋形、随意自然、随性空灵之意。

袁起《随园图》画卷(1865年)

乾隆十四年（1749年），袁枚辞官隐居于随园。园居期间，吟咏其中，并有文人雅集，诗友唱和。袁枚写下大量作品，并广纳弟子特别是女弟子，出资刊刻出版诗集，逐渐成为乾嘉诗坛赫赫有名的诗坛领袖。1798年袁枚去世，葬于随园西南侧、小仓山旁的百步坡。

五、地名与变迁

袁枚的随园，分为建筑群区（小仓山北）、园林景观区（小仓山南，《随园三记》载“弃其南，一椽不施，让云烟居，为吾养空游所”）、商业区（“随家仓”）和墓葬区（“百步坡”）四部分。另据袁起《随园图说》载，随园除了主园外还有附园：“有水田菜畦百亩，足供春秋祭扫及岁修洒㳻之资。”

咸丰三年（1853年），随园的建筑群毁于太平军的战火，园林景观被开垦成粮田。据民国南京特别市土地局1931年12月18日第八三号关于《袁栋呈请补契案》公告所示：“案据袁栋呈称：有祖遗坐落本京百步坡仓山，即随园故址地方地产，契据遗失，呈请补契等情前来。经本局派员勘丈，该地东至金陵大学水塘，及黄姓杨姓（人家土地）；南至永庆寺田地、广善堂义冢、生生堂地、杜姓李姓杨姓方姓（人家土地）及继芳堂界；西至何姓胡姓张姓苗姓（人家土地）界；北至小桃园红土桥马姓（人家土地），及市（立）疗养院地、乐群公司地、张姓（人家土） 地，面积二百二十亩五分五厘一毫八丝。合行布告周知，如有利害关系人，对于上述地产，声明议异，应自布告即日起，于一个月内，提出理由书，以凭核办。特此布告。”袁栋为袁枚五世孙，从上可以看出随园的大致范围：东接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南至永庆寺，西至百步坡，北至小桃园红土桥，可谓“蜿蜒狭长”（《随园记》）。

现代学者童寯考证、晏隆余绘《随园总平面布置图》

目前，随园还有许多地理名称得以继续传承。比如随园大厦和随园小区，就位于随园的建筑群区；随家仓目前成为一个公交站名，且位置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百步坡仍在，临近的乌龙潭公园有袁枚雕像。2015年袁枚被列入第一批南京历史文化名人，2016年由吴为山创作的袁枚像落成，袁枚像背靠的是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

六、随园与南师

1916年起，金陵女子大学首任校长德本康夫人陆续购得随园局部及附近百余亩土地建设陶谷新校区，新校区由著名建筑设计师、中山陵设计者吕彦直和他的美国老师墨菲共同完成，建筑设计采用“中西合璧”的巧思，参照北京故宫样式，按中轴线对称分布，以古典式外廊连接，极具中国传统园林的东方典雅，是当时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宫殿式建筑群。1923年7月，金陵女子大学迁入新校区。1930年，金陵女子大学更名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1951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与金陵大学合并为公立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是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以“厚生”为校训，培养了“999朵玫瑰”，这与袁枚在随园招收女弟子的传统一脉相承。

1946年南京市工务局制《首都道路图》（局部）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以原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公立金陵大学有关院系为基础组建南京师范学院，校址就设在金陵女子大学旧址。1984年南京师范学院更名为南京师范大学。不知从何时起，南京师范大学的这个校区被称为随园。目前随园为南京师范大学根之所在、魂之所系的老校区。整个校区芳草绿树，画栋雕梁，“高楼障西，清流洄洑，竹万竿如绿海，惟蕴隆宛暍之勿虞，若是者于夏宜。琉璃嵌窗，目有雪而坐无风，若是者与冬宜。梅百枝，桂十余丛，月来影明，风来香闻，若是者与春秋宜。长廊相续，雷电以风，不能止吾足，若是者与风雨宜”（袁枚《随园四记》），完美地将古今中外建筑风格融于一体，被海内外誉为“东方最美丽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