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四次岭南行

1902年的冬天，寒意渐浓，一位年近不惑的湖南画家齐白石，应同乡挚友郭葆生（郭人漳）之邀，踏上了南下的旅程。他的目的地是当时的广东钦州（今属广西）。

这并非一次闲适的游历，而是为生计所迫，去教授郭葆生的家眷绘画。

然而，命运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这趟谋生之旅，竟成了他艺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并在此后七年内，牵引着他四度踏入岭南这片热土。

齐白石与岭南大地的四次相逢，恰似命运在宣纸上晕开的浓墨重彩，成为他艺术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这四次跨越1906至1909年的南粤之行，每一次都裹挟着不同的因缘际会，牵引着他的步履踏上这片炽热的土地。

1906年的初春，一封家书将时年四十四岁的齐白石引向了岭南。得知四弟与长子随军至广东钦州（时属广东辖区），他当即自桂林启程，经梧州辗转广州，最终抵达钦州寻访亲人。

齐白石（1864年1月1日—1957年9月16日）生于湖南长沙府湘潭（湖南湘潭）。名璜，字萍生，号白石、白石翁、老白，又号寄萍、老萍、借山翁、齐大、木居士、三百石印富翁，中国近现代书画家、书法篆刻家 。1952年，获聘为中央美术学院名誉教授、中央文史馆研究馆员、北京中国画研究会主席、北京中国画院名誉院长 ；1953年，获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1954年8月，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5年12月，当选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艺术科学院通讯院士 [6]；1957年，任北京画院名誉院长，9月16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贝叶草虫 34X100cm

这次行程虽因寻亲而起，却因同乡挚友郭葆生（时任钦廉兵备道）的盛情挽留而延长。郭氏府邸珍藏的八大山人、徐渭等名家真迹，为白石洞开了文人画堂奥之门，一个月的潜心临摹悄然拓宽了他的艺术视野。

次年春寒料峭之时，齐白石应郭葆生之约再度南行钦州。此次他深入领略了岭南风物，足迹遍及肇庆鼎湖山的苍翠林壑，探寻了高要的包公祠与端溪古韵。此行的高光时刻在粤桂边境的东兴，北仑河畔那绵延数里、浓翠蔽日的野蕉林让他震撼不已，“映得满天皆成碧色”的视觉冲击催生了名作《绿天过客图》。

归返钦州恰逢盛夏荔枝当红，累累红果压弯枝头的胜景点燃了他的创作激情，连续三日挥毫泼墨，绘就七八幅荔枝图卷。当地一时竟兴“以荔易画”的风雅之举，荔枝从此镌刻进他的艺术谱系。

1908年早春，革命的暗流在羊城涌动。齐白石应同乡友人、同盟会成员罗醒吾之邀，第三次踏上广东，长居广州以卖画刻印谋生。

灯鼠图 34X68cm

在这段看似寻常的艺匠生涯背后，掩藏着惊心动魄的使命——他利用卖画之便，巧妙地将革命密信夹藏于画件之中进行传递。晚年回忆时他坦言当时“只须机警不露破绽”，将紧张深藏于平静作画之下。

与此同时，他的篆刻备受追捧，“每日求刻印者十余起”，成为广州艺林的一道风景。

鱼（在广州作品）

最后一次南行始于1908年深秋，他奉父命再赴钦州，直至次年夏季方启程返湘。归途中的香港八日，为他开启了一扇现代之窗。

下榻于中环泰安栈的他，看粤剧锣鼓喧腾，观默片光影跃动，登太平山而远眺港岛，甚至不忘购买辣椒一解湖湘乡愁。这座殖民城市的车水马龙与新潮事物，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默默滋养了他日后惊世骇俗的“衰年变法”。

四次岭南行旅，丈量了肇庆的碧色蕉林、钦州的丹荔垂枝、广州的市井烟火、香港的摩登光影。这片土地上饱蘸生命力的色彩，最终淬炼成他笔下惊世的“红花墨叶”；那交织着艺术求索与革命暗涌的岁月，也永久沉淀为一代宗师艺术涅槃的深沉底色。

岭南佳果荔枝入齐白石画中

二、岭南风物：艺术灵感的源泉与催化剂

岭南之于齐白石，绝非仅仅是地理上的过境点，而是他艺术革新的重要熔炉。这里独特而强烈的自然色彩，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觉记忆中，并最终重塑了他的艺术语言。

色彩的觉醒：

南国炽烈的阳光孕育出无比鲜艳的色彩：荔枝红果的娇艳欲滴，芭蕉阔叶的深沉碧绿，碧海蓝天的纯净通透……这些强烈的视觉冲击，彻底刷新了齐白石对色彩的认知。他后来曾深情回忆：“红果累累压枝低的光景，实在令人难忘。”（《齐白石自述》）

正是这种对“红”与“绿”极致对比的深刻体验，为他日后创立标志性的“红花墨叶”画风奠定了最坚实的色觉基础。

浓墨重彩的芭蕉叶衬托着娇艳的荔枝或红花，这种大胆而鲜明的对比，成为齐白石艺术最夺目的符号之一。

1956年9月1日，周恩来总理出席“授予齐白石世界和平理事会国际和平奖金仪式”并与齐白石（左）亲切交谈

题材的宝库：

岭南丰饶的物产，尤其是荔枝和芭蕉，从此成为齐白石艺术创作中反复吟咏的母题。他笔下的荔枝，颗颗饱满，红艳欲滴，仿佛带着南国的阳光和雨露，常配以“大利”、“多利”等吉祥题款，如《荔枝蜻蜓》、《大利图》等，深受世人喜爱。

而芭蕉，则以其宽大舒展的姿态和充满生命力的碧绿，成为他寄托情怀的重要载体。在肇庆、东兴被芭蕉林“映得满天碧色”的震撼体验，不仅催生了《绿天过客图》，更孕育了被誉为他“山水第一轴”的《芭蕉书屋图》。

这幅作品将南国蕉林的磅礴气势与文人书屋的幽静意趣完美融合，是其岭南山水感悟的巅峰之作。

生命力的感召：

岭南充沛的雨水和阳光滋养下的万物，展现出的那种旺盛、茁壮的生命力，深深感染了齐白石。这种对蓬勃生机的感悟，融入他的笔墨，使其作品充满了质朴而强劲的生命律动。

墨兰

创作年份不详

纸本墨笔

37×43cm

北京画院藏

款识：广州之门客呈画之包画纸。白石

齐白石在岭南的交游、革命与隐秘岁月

在广东期间，齐白石并非孤身探索，他与当地及旅居岭南的文人、艺术家、革命者有着广泛的交往，这些互动也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和艺术视野。

（左起）齐阿梅（存疑）、齐良年、齐白石、齐良止、齐良怜、齐良欢、齐曲珠（存疑），1937年秋月，赫达·莫理循拍摄

革命暗影中的画家：罗醒吾

1908年居留广州期间，齐白石与同盟会成员、同乡罗醒吾交往甚密。在罗醒吾的策划下，齐白石曾秘密参与革命活动。

他利用自己卖画的身份作掩护，将革命密信巧妙地夹藏在画件之中进行传递。

秋水鸬鹚

纸本墨笔

117×24cm

北京画院藏

这段经历惊险而隐秘，齐白石晚年回忆时仍心有余悸，他曾坦言：“在那风声鹤唳的时节，我平静地展纸磨墨，实则心跳如鼓。醒吾兄的信任，那份担子比千斤墨还要沉重。”（此意据《白石老人自述》相关记述及学者李松研究引申）

这位艺术大师鲜为人知的“间谍”经历，为其岭南岁月增添了一抹传奇色彩。

齐白石像，1937年秋月，赫达·莫理循拍摄

艺文知交：

他的交游圈还包括同乡文人胡鄂公，二人曾同行南游，多有诗画唱和；邀请他两次赴钦的官场知交郭人漳（葆生），对其礼遇有加；岭南本土书画名家蔡守、谈月色夫妇，以及书画鉴藏家、评论家陆丹林等。与这些艺文同道的交流切磋，无疑也滋养了他的艺术。

香港窗口：殖民地的现代性初体验

1909年秋，在结束漫长的广州卖画生涯后，齐白石取道香港返回湖南。

在香港虽只停留短短八天，但这个华洋杂处、光怪陆离的殖民地城市，却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

齐白石像，1926年1月6日拍摄，题赠瑞光和尚

他下榻于中环的“泰安栈”，以此为据点，好奇地观察着这个迥异于内地的新世界。

他观看了粤剧表演，感受了地方戏曲的魅力；他走进了电影院，生平第一次见识了无声的“活动影戏”（默片），这种全新的娱乐形式令他感到新奇；他试图登上太平山顶一览港岛全貌（虽因故未果），也参观了动物园，见识了诸多珍禽异兽。

甚至，在旅途中，这位湖南人还不忘购买辣椒，以慰藉自己的湖湘味蕾。

这短暂的香港之行，如同一扇窗户，让这位来自内陆的传统画家，初次窥见了现代都市的繁华与多元，悄然打开了他的认知边界，为其日后不囿于传统、勇于创新的“衰年变法”埋下了伏笔。

荔枝蜻蜓图

创作年份不详

纸本设色

136×33.4cm

北京画院藏

五、岭南烙印：艺术风格的颠覆与新生

纵观齐白石的三次广东之行，其影响是深远的，甚至是颠覆性的：

“红花墨叶”的诞生地：

岭南之行最核心的贡献，莫过于直接催生了他标志性的“红花墨叶”风格。南国强烈、饱和的色彩对比——娇艳欲滴的红荔枝、浓翠蔽日的绿芭蕉、碧海蓝天——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他领悟到以最朴拙、最浓重的墨色（墨叶）来衬托最鲜艳、最跳跃的色彩（红花/红果），能产生最强烈的视觉张力和生命力。正如他后来所实践的，这种对比鲜明的视觉语言，成为他艺术最鲜明的个人标识。

齐白石 《虾》 97.8cm×33cm ，1946年 江苏省美术馆藏

格局气象的拓展：

岭南自然之壮阔（如鼎湖山、浩瀚蕉林）、生命之旺盛，极大地拓展了齐白石画面的格局与气象。

《芭蕉书屋图》之所以被誉为“山水第一轴”，正是因为他将肇庆所见蕉林碧海的磅礴印象，高度提炼，融入了文人山水的意境，创造出既雄浑又幽深的独特境界。

题材库的极大丰富：

荔枝、芭蕉等岭南风物，经过他的艺术提炼，不仅成为其个人艺术的重要符号，也极大地丰富了中国花鸟画的题材库。这些题材承载着吉祥寓意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深受大众喜爱。

齐白石像，1936年冬，同时为王文农题字

结语：远行者的涅槃

齐白石的三次岭南之行，远非简单的游历或谋生。这是一位艺术家在命运的牵引下，与一片充满异质色彩和蓬勃生机的土地进行的深度对话。

岭南的红，炽热如焰，点燃了他对色彩表现的无限可能；岭南的绿，深沉如海，奠定了他笔墨的厚重根基。

在这里，他不仅饱览了前所未见的自然奇观，体验了市井生活的烟火气，更在隐秘的革命岁月中淬炼了胆识，在殖民地的现代光影里初探了新世界。

富贵高寿四条屏 130x32cmx4

这片土地馈赠给他的，远不止几幅传世名作，而是一场彻底的艺术觉醒与涅槃。它迫使这位来自湖南乡间的画家，跳出原有的窠臼，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世界，最终锻造出那独步古今、浓墨重彩的“红花墨叶”之风。

岭南的经历深刻印证了：最伟大的艺术变革，往往始于走出书斋的远行，成于异质文化的碰撞与交融。

当白石老人背对潇湘的烟雨，在南国的红荔碧蕉间寻得自己的丹青密码时，中国近现代绘画史上一座崭新的高峰，已然在悄然耸立。

参考资料：
齐白石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述》
林浩基：《齐白石传》
王鲁湘：《墨天无尽——齐白石艺术中的自然意象研究》
郎绍君：《齐白石研究》
李松：《齐白石的艺术世界》
陈滢：《岭南花鸟画流变：1368-1949》
广东省博物馆相关研究及展览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