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兵之初第一课:死了没埋的人
发布时间:2025-08-01 22:53 浏览量:44
文丨曹昱
我的兵之初第一课,是从武装部领回被装之后就已经开始了。
当天下午,父亲的老战友天祥大伯骑着摩托车来到我家,看着我身穿还没有缀领章帽徽的新军装,掏出一本塑料皮笔记本,写上鼓励的话,送我作为参军的纪念,之后,俩老兵一边品茶一边遥想当年,还时不时调侃一下我这个准新兵笨拙地摆弄被装,讲一些新兵整理不好内务,被班长收拾的轶闻。
笑语声中,我抻开了新领的军被,想着如何在同批新兵中胜在先学一步,请俩老兵指点,父亲说已经许多年没捯饬这些,当年也是在后勤医疗所,远不如你天祥大伯手头功夫扎实。盛情之下,天祥大伯挥动胳膊,抻展军被,手拃指量,现场表演叠军被。我站在旁边稀罕地看着天祥大伯将被子折来叠去,又捅又捏。罢了,天祥大伯不无遗憾地说:新被子,一次两次出不了形,若叠个三五天,就能叠出个豆腐块。为了弥补这个缺憾,天祥大伯手把手教我如何打背包“一条龙”,算是临阵磨枪,到部队这一路就能用上。
穿上军装的新鲜劲儿还没过,父亲迎头又给我泼了一瓢凉水!
两天后,准新兵集结,父子相约一起骑自行车送我到集结地报到。那是一段大约有三十公里的长路,父亲骑车带着我,胞兄骑车带着我的背包和行李,半夜开拔,时而骑行,时而步行,辰时才到达地方。
一路上,虽然是城际公路,却没有路灯,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找不到几个,到处都是黑咕隆咚,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能带过来几分钟的光亮。我们边走边聊天。父亲讲了古今的一些战争,特别是我们河南许昌近代曾经发生的那些战事。气氛铺垫的差不多了,父亲抛出一个让我惊悸的话题。
父亲自问自答道:当兵的是什么?当兵的就是死了没埋的人!
听我们兄弟似乎在洗耳静听,父亲接着说道:解放前,老百姓对于当兵多数是敬而远之,流行一句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其实,这话说的还是比较好听的,老百姓装在心里没有说的一句话是“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人”。
说到这里,父亲停顿了一下,感觉是不是把我这个准新兵蛋子给吓着了。
我远没有父亲理解得那么胆小,但是,这个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子夜,依着既有的印象,马路两边都是庄稼地,庄稼地里肯定会有零零散散的坟包,这样的环境,说这些话,的确让我已经走得略微冒汗的身体,脊背凉飕飕的。
父亲沉吟片刻,接着说:战争年代,当兵的哪有什么名什么姓,都是一个作战单元里的数字,说冲锋,你就得往前冲,明知前方是死亡也得冲锋;有时候,为了作战胜利的需要,说一个班一个连阻敌掩护主力,那一个班或一个连,大差不差等于不要了;牺牲局部保证全局,在作战过程中经常会有这样的选择。所以,既然当了兵,就意味着这条命已经不属于自己,过去那些被抓了找壮丁的人家,大多都把当兵的后人视作已经没了。所谓“死了没埋”,意思就是有可能已经抛尸战场,等着家里去人收尸埋骨。
父亲是1963年参军入伍的老兵,所在部队曾参加过核试验区、抗美援越等基建工程;父亲入伍那一年,中印战争刚结束,在部队期间,发生过一次规模不大的战争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可惜只参加了战备,并没有参战,但是,他在部队期间的那些领导,有很多都是从枪林弹雨中冲杀过来的,对于真刀真枪的战争一点也不陌生,加之从事的又是医疗,接触人命死亡,也比一般人多,说起死亡,云淡风轻。
可能是怕这些话太打击我这个准新兵蛋子,父亲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虽然这些心里话很打击人,但是话糙理不糙,时代不同,核心观念不会变,参军入伍就该有死志,这是古今中外所有军人与生俱来的职业属性,不光打仗会死人,军事训练、抢险救灾等等都会有伤亡,军人就是高危职业,就是要经常与死亡打交道。我们这支军队从出现到发展壮大至今,老百姓很多旧有的观念已经改变,比如参军入伍的积极性肯定高于之前的朝代,很多人把从军当作跳出农门、改变人生的一条路,不说我和你四达(叔父),只说你所知道的天祥大伯、金荣大伯等等,都是经过部队这所大学校锻炼出来的佼佼者,但是,若说“以身许国”,随时准备马革裹尸,这依然是军人最基本的信条,即便我们已经脱了军装,一样有这样的信念。所以说,参军入伍,首先要过的关就是生死关,死外无大事。为此,如果有战争,我很希望你勇敢地报名参战!
可以说,作为老兵,父亲给我上的兵之初第一课是成功的,因为这一课的后续影响很长很长。
到部队半年后,我所在部队老山轮战。作为通信兵,有线班的郑班长参战,我们无线接力通信班没有参战的机会。翌年,已经从事新闻报道的我,在师部直工科见到了在南方作战中牺牲的副连长的遗孀,和他们的双胞胎子女;在师部战地摄影师那里,看到了战场上牺牲的烈士遗体及生前笑脸的照片,听到了战友们冒死从敌人伏击圈里抢回烈士遗体的惊险历程……心戚戚然,也有近距离接触战火硝烟的心悸。等参战部队归来,我作为摄影报道员,有幸参与了迎接英雄凯旋的仪式,迎头看到参战战友怀抱着六位牺牲的烈士遗像……那段时间,整个部队都陷入到了沉闷和凯旋的矛盾氛围里。
与我同批入伍的一位同乡有幸参战,在迎接他归来的酒席中,我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军务股股长找我询问:昨晚是啥情况,又喊就叫?我说:同乡参战归来,没有缺胳膊少腿,大家高兴就喝多了。军务股长笑骂两句,此事就此作罢。我却为参战的这位同乡感到遗憾,遗憾他虽然参战,却只是在后勤炊事班,距离真刀真枪的战场,近在咫尺,擦肩而归!遗憾!
伴随着在部队的时日增加,从士兵到军官,从边境部队到京城机关,偶尔会有身边的战友告诉我:谁在国防施工中牺牲,谁带的兵在野营拉练中不幸遇难,谁在实弹训练中为掩护新兵而牺牲,谁参加的空降演习出现伤亡等等,虽不是战争年代,却一样会经常有死亡的碰撞。至今,尤记得那是来自飞行部队的一位同事,给我讲述他担任指导员期间,亲眼所见新机种试飞员牺牲的那个场景:飞机倒扣着在跑道上划出去老远,飞行员的头颅都被摩擦掉了半个。说者眼圈泛红,听者则再次为军人与死亡如此伴生而悸动。
2004年,父亲来京帮我照看孩子,父子俩就“死了没埋的人”再次进行了一次闲聊。这时候已经有了互联网,网络上也会传播一些视频。趁着话题,我给父亲看了一段网络上下载的车臣战争中,一位少校军官被斩首的视频,虽然视频的像素在传播过程中损失很多,影像并不清晰,但是,眼瞅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割掉了头颅,来自视觉的冲击和心理的不适,对于头次观看的人还是有很大影响的。父亲定睛观看了一遍,然后又重复看了一遍,即便他从医几十年,连着两天依然显得有些愣怔,想来,父亲对于军人与死亡的认知,应该更深刻了。
如今,走过三十多年从军路,我也已偃旗息鼓,加入到了退休者的行列,已经不会再有“死了没埋”的问题,即便“若有战,召必回”喊得再响亮,真要我们这些人上战场的时候,那战争恐怕已经到了灭族之战。然而,身为军人,因为秉持过随时实化的信念,看到过终点和顶点,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或许,这也是兵之初第一课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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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