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楼〡杯中的乾坤

有一种液体，悄然穿梭于中华文明的肌理之中。它不仅是解忧的良友、欢庆的佳酿，更是礼仪的载体。酒，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绵延的是历史的醇厚和文化的深邃。

发酵年轮

年少不知酒为何物，只是对爷爷高兴时独酌一盅的好奇。有一次，趁爷爷不注意，我用筷子蘸了一点，辣得直吐舌头。长大后走亲戚，参加婚庆喜宴、生日祝寿，看到亲朋好友推杯换盏，用一碗碗酒把热闹的场面和欢愉的气氛发酵了起来，于是对酒有了新的认知。第一次喝酒，还是大学毕业离校前的那晚，几个关系亲密的同学相约来到小酒馆，一碟花生米、两盘拍黄瓜、几个醋皮蛋、半斤鲜肉锅贴，又花3元钱买了一瓶“盐城大曲”。两杯酒下肚，大家义气生发、心扉敞开，酒香与欢声笑语交织，壮志豪情在酒杯碰撞中愈发浓烈。多年压抑的情绪得以宣泄，有的道出了辛酸、有的吐露了心声，有人相拥而泣，更多的是未竟抱负的倾诉和“苟富贵勿相忘”的临别赠言。这时壶中倾泻而出的酒，是快乐的水、诱人的香、自由的风，连接着炽热的灵魂，有着“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超脱与自在、“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的豁达与释然。酒是英雄胆，亦是书生魂。这场简朴的喝酒聚会，似乎成了我们成长成熟、走向社会的必修课程。

这魅力无穷的琼浆玉液，是谁发明、从何而来？我从史书记载中查究、从文物古迹中探寻，慢慢梳理，逐步揭开了关于酒的神秘而有趣的面纱。

酒最初是大自然的恩赐，成熟的果实邂逅大自然中的微生物霉菌，在适宜的温度湿度下，经过发酵，就产生了最原始的酒。相传远古猿猴在过冬时会提前采摘果子放到山洞或树洞中储藏。时间一长，果子发酵产生了酒，因而有“猿猴善采、百花酿酒”之说，樵夫入山，闻香寻其穴，饮之醇美，名猿酒。

《吕氏春秋》、《战国策》中记载了仪狄造酒的故事。大禹治水成功后，舜为了犒劳大禹，命令仪狄造酒，于是仪狄用桑叶包饭酿酒进献给禹，禹品尝后倍感甘美感慨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于是下令“禁酒”、疏远仪狄。

历代文人墨客笔下的“酒祖”则是杜康。杜康是夏朝负责管理粮食的官员，将未吃完的粮食放置于树洞中，经过风吹日晒雨淋，慢慢发酵、渗出奇异汁液，仓颉道：“此水香而醇，饮而得神”，造了一个“酒”字。

从历史记载中我们得知，大自然恩赐的酒并不是随处可见，而华夏祖先的伟大就在于通过反复观察和实践，掌握了微生物霉菌繁殖的规律，用谷物制作生产酒曲。约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代，中国人独创酒曲复式发酵法，开始了大量酿制黄酒。白酒酿造虽然引进外来的蒸馏技术，但纯粮固态发酵方式是世界独一无二的。随着历史的演进，酿酒日兴、供给日盛，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就有了酒的陪伴。从三国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到两晋王羲之的“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从唐朝李白的斗酒诗百篇、宋朝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元朝马致远的“酒杯深，故人心”、明朝杨慎的“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清朝郑板桥的“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到民国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历史越空数千年，酒入寻常百姓家。它从幽暗的陶罐中悄然发源，一路蜿蜒，流经了庙堂的肃穆、沙场的悲壮、墨痕的淋漓，终至汇入市井的喧嚣，约定了无酒不成宴，无酒不成欢。人们在欢乐时饮它，“白日放歌须纵酒”；在忧愁时饮它，“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欢宴宾朋时饮它，“酒逢知己千杯少”。正如诗人郭小川所说，“豪情美酒，自古长相随”。

酒香绵延，其根脉深植于华夏厚土之中。河姆渡的陶甗里，还留着稻谷与酒香纠缠的痕迹；三星堆的青铜器上，饕餮纹正吞吐着三千年前的醉意。前不久，我到山东泰安大汶口文化遗址参观，站在那一个个陶翁酒器前，仿佛看到了琼浆在溢出、玉液在流淌，历经几千年的岁月沉淀，像优雅的文化使者，缓缓向我们走来，诉说着一个个酒的奥秘和故事。我想，所有的文明，或许都始于一场美丽的偶然，像果子、谷物与时光的相遇，在幽暗的容器里，悄悄酝酿出属于自己的芬芳。

诗意酒香

  对酒的兴趣和认识，是伴随着我喜欢阅读开始的，从大量文学作品特别是唐诗宋词中，领略到了中国酒文化的博大精深。

  《诗经》、《楚辞》开写酒之先河。“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乡民们岁末痛饮的场景，犹在眼前。酒，让文人激情奔放，让雅士浮想联篇，他们以酒助兴、以酒为题，从酒中汲取灵感、寄托情感，留下了无数的锦绣华章。

  唐时，山河壮丽，气象万千，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诗仙李白无酒不诗，他至今流传的1000多首诗，其中写酒的就有近200首。“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瞧，在那花前月下，他身着一袭白衣，举杯邀月，美酒入喉，满腔的豪情壮志与诗意才情喷薄而出。这酒，‘是他不羁灵魂的挚友，伴他攀登蜀道，惊叹“难于上青天”的崎岖；伴他泛舟江上，高歌“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每一口酒，都是对生活炽热的拥抱、对理想执着的追求。酒香在诗行中萦绕，早已超越了五谷的芬芳。它是王维送别元二时，浇在渭城朝雨里的那杯柔情，是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听见琵琶裂帛时烫喉的暖意，是王翰与边塞将士裹挟着金戈铁马的铿锵。当我们在泛黄的诗页间嗅到若有若无的酒香，触碰到的不仅是文人的风骨，更是一个民族用月光、血泪与稻粱酿就的文化基因。

  宋时，江山如画，词韵悠扬，酒化为细腻情思，融入长短句间。在飘动摇曳的酒旗下，苏轼、李清照、欧阳修、辛弃疾、王安石、晏殊、柳永……他们手捧书卷，以不同方式，解读着诗酒一家，传播着诗意酒香。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却总能在酒中寻得洒脱。中秋时节，思念至亲，他对月把酒，吟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酒是他与苍穹、与亲人对话的媒介，在微醺中看透人生悲欢离合，以豁达胸怀月纳天地万象。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那一碗碗酒，浇不灭心中报国的烈焰，“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借酒抒怀，在南宋偏安的风雨飘摇中，发出掷地有声的呐喊，酒气纵横间，是壮志未酬的悲愤与不甘。

  酒，承载着时代的悲欢，润泽着诗词的沃野。今天我们翻开这些诗篇词作，那丝丝缕缕的酒香依然扑鼻而来，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萧风先生的《醉在阿凡提》：“诗与酒相遇，就像柴与火相拥。/燃烧，是存在的唯一理由。”“酒醉了，杯还醒着；人醉了，诗还醒着。/在踉踉跄跄的醉意里，诗与梦跑得更快！”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浸染酒香的诗词、小说、戏曲、书法、绘画经典作品，诗意酒香的酒文化，如同一股清泉，让我们心灵得到酣畅淋漓的洗礼。

  酒不单是文人墨客的风雅，也是市井巷陌的烟火。在中国的酒文化中，为了活跃酒场气氛，不仅创造了许多饶有趣味的劝酒词，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一杯金、二杯银、三杯喝个聚宝盆”等，还发明了酒令，酒令分雅令和通令，雅令包含字词令、诗语令、谜语令及歇后语等，通令有抽签、猜拳、掷骰子、击鼓传花等。10多年前去甘肃敦煌访友，主人席上安排“青蛙令”劝酒：每人面前的杯里倒满酒，主人先开始，“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接下去，“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两声跳下水”……如此类推，说错者喝干酒杯。三圈下来，满座笑声不绝，有的人连喝几杯大喊“吃不消”。因为要考验每个人的算数能力和反应能力，虽说喝酒有了激情澎湃的快乐，但玩起来也不轻松。第二天朋友告知，他同房间的人夜里还说着“一个青蛙两条腿”的梦话。酒，见证了无数的欢聚与离别、升腾了人间的正气和快意。它是时光深处最美的诗句，民间创造的劝酒辞、劝酒令则是其诗意的助兴和铺垫。

  徜徉在诗意酒香的酒文化中，你对中华民族从古至今钟情于酿酒、饮酒，一定会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壶中日月

  酒从一开始就不只是饮品。甲骨文的“酒”字，像个装满琼浆的陶罐，常与祭祀的“礼”字并立。先民们捧着陶爵，将酒浆洒向大地，敬山川、敬日月、敬神灵。与西方人喝酒主要是开胃、佐餐、庆贺不完全相同，中国酒文化的根本，从来就系于“礼、情、德”。“沉醉不在酒，醺然从于道”。斟酒时先客后长的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礼”；曲水流觞、把酒话桑的场景，是溶于血脉的“情”；三杯即止的自持、行令雅饮的节制，是渗于灵魂的“德”。

  酒杯为镜，照见的是一个人的格局。举杯碰杯，关乎修养；敬酒劝酒，尽显风度。一个人为人真诚、做人大气，席间自然会讲究礼仪，以客为尊、先敬后饮，敬酒时双手持杯，杯口低于长辈和客人的酒杯，借酒“托敬意”，以酒“达情意”。能否分清场合、节制有度，也可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作为主人在款待客人时，既要满腔热情，又要主随客便，切勿强人所难、执意劝饮。花至半开、酒至微醺，应是最好的风景；浓淡相宜、随性知心，才是大自在。酒能助兴、也能败兴。一旦饮酒过度，便会适得其反。酒后失控的言行不仅会伤及自身，还会给他人带来困扰和伤害。所以，酒品见人品，醉后显真章。饮酒之道，是微醺后的惬意，而不是断片后的狼狈；是让美酒成为灵感的舟楫，而不是任其成为吞噬理智的浪涛。

  《礼记》有云，“酒食所以合欢也”。中国人一直将“饮”与“食”同等对待，赋予其社交媒体的功能。酒，是亲友欢聚的礼仪，也是深化情感的催化剂。路，有人同行才精彩；酒，有人共饮才醇香。我有几个结交几十年的同学好友，每次聚会，笑声与真情在酒杯中流淌，那些生活中的曾经过往，那些人生的快乐悲伤，在三杯两盏中化作一缕缕温润；那些关于友情、亲情、爱情的故事，也在推杯换盏中变得更加鲜活。正所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有时候，远在他乡的好友不在酒桌现场，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隔着屏幕的云碰杯、云喝酒，都会使酒香与激情一起燃烧起来，显出灵魂深处的本真模样。我深深感到，酒的迷人不仅在于当下的微醺，在释放自我中感受生活的美好和诗意，更在于日后回忆时那一抹抹挥之不去的韵味、一丝丝深入骨髓的醇香和“以酒为舟、渡向精神”的澄明之境。

  家中独酌也有喝酒的仪式感。下酒菜往往一碟花生米、一盘炒鸡蛋，邀来二两清风作伴、盛取三分明月入怀、撷取一缕花香添韵、聆听五弦余音绕梁，手捧酒杯、对影三人，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明天，三杯美酒将所有的开心与悲伤都化作一缕浓香顺喉而下，让久违的松弛感舒缓的从胃里散发到全身，与自己对话，与内心和解，原谅自己在风雨中踉跄跌倒，接纳人生的缺憾如月圆缺。酒，像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老友，静静的聆听我的倾诉，温柔地给予慰藉和犒赏。随着酒气升腾，在情绪修复、自我疗愈的同时，还会灵感激发、思绪飞扬，脑海中潮水般涌来一些连珠妙语，精神上得到了滋养。

  酒如人生。酿酒的过程，选料、发酵、蒸馏、陈酿，像极了一个人的成长：历经风雨，方得醇香。饮酒更是如此。一杯醇香的白酒，在入口的那一刻，先是犹如青年时期的浓烈而张扬，随后顺喉而下，唇齿间好似人到中年的五味杂陈，入腹后仿佛进入老年，苦尽甘来，回味无穷。酒液在杯中摇晃，折射出斑斓的光影，恰似人生的跌宕起伏，酸甜苦辣交织、悲喜荣辱相融。

  杯里乾坤大，藏着岁月沉浮；壶中日月长，尽显人生百态。让我们珍惜与酒相伴的时光，品味它的醇厚与芬芳、感受它的温暖与力量。

作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