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义：阆中四味——在时光褶皱里品咂千年烟火

阆中四味：

在时光褶皱里品咂千年烟火

文/汪文义

踏上阆中古城的青石板时，恰逢一场酥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将唐时的月光与明清的晨雾搅成一汪琥珀色的酒。我踩着凹凸有致的石板路前行，指尖划过墙面斑驳的灰泥，那凉滑的触感里，似乎渗着嘉陵江的水汽——而阆中"四大怪"的传说，正随着雨丝浸润进我的掌纹。

一、醋香里的本草纲目

西街深处的保宁醋坊飘出一缕清冽的酸香，像极了古籍里"醋海扬波"的意象。老师傅揭开陶瓮的瞬间，琥珀色的醋液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二十味中药材在瓮底沉淀成暗纹，恍若一幅未干的《本草图经》①。我尝了口醋饮，初觉酸涩，继而回甘，薄荷与当归的气息在舌尖次第绽放，仿佛将千年的光阴都含在了嘴里。

醋坊的木格窗棂外，嘉陵江正泛着粼粼波光。江风穿过窗隙，将醋香吹成游丝，与对岸南津关的炊烟缠绕成结。唐代落下闳在这里观测星象制定《太初历》时，是否也曾凭窗远眺，让这酸香助他勘破天机？明代宫廷醋师索义廷将中药秘方融入醋曲时，是否料到这江风会成为醋香的信使？当我捧着青瓷碗走向临江的露台，碗沿的温度熨帖着掌心，看阳光穿透醋液在江面投下细碎的光斑——保宁醋的42道工序②，原是将天地精华酿成了可饮的历史，而嘉陵江则是这坛陈醋最悠长的注脚。

二、张飞牛肉的忠义密码

武庙街的老店里，张飞牛肉在竹筛上泛着乌亮的光。掌柜用牛皮纸包肉时，我注意到牛肉表面的棕黑与内里的红润形成鲜明对比，恰似张飞"面黑心赤"的形象③。咬下一口，咸香在齿间迸发，纤维如松针般细密，这味道穿越了三国的烽烟，至今仍在阆中的街巷里流转。

古街尽头的汉桓侯祠里，张飞的塑像依然英气逼人，而街角的直播镜头前，年轻店主正举着牛肉讲解："这纹理像不像将军的铠甲？"手机屏幕上，网友们的弹幕如流星划过——"原来'面黑心赤'是防伪标志""给我来两斤忠义"。当孩童举着张飞牛肉奔跑过青石板，油渍在纸上晕开的痕迹，与祠内石碑的纹路隐隐重合，让历史与现实在这一刻温柔相拥。

三、盖章馒头的百年坚守

合壁井巷的蒸笼掀开时，白雾裹挟着甜香扑面而来。保宁蒸馍表面的红章像枚枚朱砂，在晨光里格外醒目。老师傅将馍坯放入刻着"德顺兴"字样的枣木模，指腹摩挲着"德"字的凹槽——那是百年前先祖用刻刀凿出的警示，也是今日直播里主播反复强调的卖点："看这木模的包浆，比我爷爷的岁数都大。"④

我接过刚出笼的蒸馍，温热的触感透过牛皮纸传来。掰开时，细密的气孔如星图铺展，白糖的甜与麦香交织缠绕。1912年巴拿马博览会的银奖奖牌，此刻就静静躺在玻璃柜里，与案板上刚出锅的蒸馍相映成趣⑤。当年轻店主举着手机直播压模过程，木模与电子屏的光影交错处，"德"字的竖弯钩正勾住一缕从窗缝漏进的阳光——这延续百年的印章，原是诚信在时光里按下的指印。

四、热凉面的时空对话

状元街的面馆临着嘉陵江渡口，老板将晾好的面条抓入竹笊篱，在沸水里快速一烫，浇上熬得浓稠的牛肉臊子。红油在汤面绽开，香菜碎如绿雪纷飞，这"凉面热着卖"的妙处，全在温而不烫的口感与麻辣鲜香的碰撞⑥。

我坐在临窗的木桌旁，竹椅的纹路硌着后腰，却恰好对准渡口的石阶。对面的老人端着碗，边吃边哼着川北皮影戏的调子，碗沿的油星溅在石栏上，与百年前纤夫的汗渍重叠。窗外，游客们举着相机拍摄雕花门窗，而江面正驶过一艘仿古画舫，船娘的山歌与面馆电视里醋博园的宣传片，在水汽中酿成奇妙的和声。当我用筷子挑起面条，热气氤氲中看见老人的笑脸，忽然懂得：阆中最动人的，不是凝固的历史标本，而是这热气腾腾的生活本身——就像这碗热凉面，温的是面条，烫的是心肠。

暮色中的华光楼亮起灯笼，嘉陵江的水汽漫过古城墙。我站在南津关古渡，看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的星子坠入人间。保宁醋的酸香混着江风拂过鼻翼，张飞牛肉的咸香藏在孩童的笑靥里，蒸馍的甜香飘出直播镜头，凉面的辣香在渡口石阶上蒸腾——这四种味道在湿润的空气里交织成网，将千年时光都网进了这座被嘉陵江环抱的古城。

阆中"四大怪"，怪的是物，不怪的是情。当我们在醋坊里触摸陶瓮的温润，在肉铺前听主播讲忠义典故，在馍店感受木模的纹理，在面馆看江水流过石阶，那些看似奇特的风物，早已化作这座城市的血脉，流淌在每个阆中人的掌纹里。而我掌心的温度，也在这四味的交融中，与嘉陵江的水汽、青石板的凉滑、木模的包浆达成了和解——原来最好的旅行，是让自己成为古城掌纹里的一道新褶。

史料注释

①二十味中药材：据《保宁醋志》（1992年），保宁醋配方含当归、薄荷、陈皮等二十味中药，其配伍源自明代宫廷秘方，现存于阆中醋文化博物馆（藏品编号：CN-0037）。

② 42道工序：《中国酿醋工艺史》（2005年）记载，保宁醋核心工艺包括"三伏暴晒、三九捞冰"等，其中陈酿期长达180天，为中国四大名醋中工艺最繁复者。

③张飞牛肉典故：《阆中县志》（1924年）载，民国初年回民马氏兄弟首创黑皮红心牛肉，取"张飞面黑心赤"意象，1950年代定名为"张飞牛肉"，现存阆中档案馆民国工商档案（档案号：LZ-1927-015）。

④木模包浆：保宁蒸馍木模多为枣木或梨木制作，据《阆中饮食文化考》（2018年），百年老店"德顺兴"现存最早木模制于1902年，其包浆经碳十四检测确认为百年以上。

⑤巴拿马博览会银奖：1915年保宁蒸馍获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甲等大奖章，《申报》1915年12月3日"赛会要闻"栏记载其"甜而不腻，酥而不散，为中华面点之冠"。

⑥凉面热卖起源：《顺庆府志》（1908年）"风俗篇"记载，阆中嘉陵江码头工人"以凉面入沸水烫热食之，驱寒解乏"，形成"热凉面"独特吃法，现存南充市档案馆清代民俗档案。

创作谈：

《在味觉褶皱里打捞历史》

——《阆中四味》创作谈

写阆中前，我在档案馆翻到过保宁醋的药材清单，在老醋坊见过陶瓮里沉淀的药渣，这些硬核史料总让我想起嘉陵江的水——它们该是流动的，而非静止的。

于是想，何不把味觉当作解码古城的钥匙？二十味药材不必罗列成清单，可化作舌尖次第绽放的薄荷香；42道酿醋工序不必绘成流程图，能凝练成“阳光穿透醋液的光斑”。张飞牛肉的“面黑心赤”，不该只躺在县志里，更该是孩童奔跑时纸上晕开的油渍，与汉桓侯祠的石碑纹路重叠。

我着迷于这种“古今褶皱”：当老师傅摩挲百年木模的指腹，与直播镜头的光影相遇；当纤夫时代的热凉面，此刻正映着画舫的山歌——这些碰撞让“四味”跳出了美食范畴，成了活着的历史。

最终发现，阆中的味道从不是标本。嘉陵江的水汽、青石板的凉滑、掌纹里的温度，早把千年光阴酿成了可触摸的日常。而写作，不过是循着这味道，让历史从褶皱里轻轻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