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名画记》编次体例与早期书史文献源流关系考述
发布时间:2025-07-28 17:15 浏览量:31
文 / 李 乘
摘要: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开创的画史编次体例是其最主要的创新和贡献之一。本文致力于打破书学和画学的界限,探明《历代名画记》和前人书史文献在编次体例上的源流关系,揭示张怀瓘的书史著述、窦氏昆仲的《述书赋》以及虞龢的《论书表》等对《历代名画记》的影响。《历代名画记》是师法正史,综合书史、画史文献三条根脉,共同孕育出的果实,它的面世一举改变了画学不及书学成熟的状况。
关键词:《历代名画记》 书史文献 体例 张怀瓘 《述书赋》
Abstract: Zhang Yanyuan’s Li Dai Ming Hua Ji is created the editorial system of painting history compilation. This paper aims to break down the boundary between calligraphy studies and painting studies to clarify the lineag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 Dai Ming Hua Ji and earlier calligraphic literature in terms of editorial system, revealing its formation process. Zhang Huaiguan’s Shu Duan、Dou brothers’ Shu Shu Fu and Yu He’s Lun Shu Biao have the most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the editorial system of Li Dai Ming Hua Ji. Li Dai Ming Hua Ji is the fruit nurtured by the three roots of historiography, calligraphy studies and painting studies, and its publication has changed the situation where painting studies were not as mature as calligraphy studies.
Keywords: Li Dai Ming Hua Ji; calligraphic literature; editorial system; Zhang Huaiguan; Shu Shu Fu
书史文献与画史文献的关系,就如同一条河流的上游支流与下游支流。书法起源于文字,书史源于小学,乃居传统书目之“经部”。书史与士大夫生活结合更加紧密,成熟早,亦成为后居于“子部”的画史撰写模仿的典范,对画史的编撰体例和内容均有影响。《历代名画记》构建的画史是一种综合文献,其体例借鉴了书史文献的编次结构、体例,并在借鉴的基础上做了适应画史编撰体例的创新。要探明其编撰体例和著述方法之渊源,书史文献是关键。
唐代出现了将书学、画学一并研究的情况。例如,李嗣真撰《书后品》和《画后品》,张怀瓘撰《书断》和《画断》,窦臮作《述书赋》,其兄窦蒙为其作注并撰《语例字格》,窦蒙还撰写了《画拾遗录》等。直至张彦远的时代,书学在规模、发展的成熟度、类型的丰富性上仍高于画学,这大概是张彦远自撰画史《历代名画记》,却只是裒辑前人书史文献编成《法书要录》而未加著述的主要缘由。
研究《历代名画记》离不开张彦远之前的书学研究。而张彦远纂集的《法书要录》不仅保留了大量的书史文献,很多文献依托《法书要录》的收录才得以传世,而且《法书要录》的编选收录原则也可以帮助我们一窥张彦远择取史料的态度以及他编撰书史、画史的著述宗旨。所以,研究《历代名画记》离不开《法书要录》。张彦远参编《续唐历》、裒辑前人书史文献纂集成《法书要录》,并宗法正史体例撰著集大成的画史文献《历代名画记》,学问博涉史学、书学、画学。张彦远自诩:“好事者得余二书,书画之事毕矣。”〔1〕《法书要录》中收录的书史文献对张彦远编撰《历代名画记》影响巨大。日本学者大野修作对两书关系概括得比较准确:“张彦远在写作《历代名画记》的同时,也编纂书论集成的《法书要录》,自作与编集虽然有所不同,此二书仍应称之为姐妹作。此一事实被视为《历代名画记》理所当然的属性,若再考虑到复原撰述之际,两者综而观之,才能得到更完全的理解。”〔2〕
《历代名画记》之体大虑周在画学研究中可谓“异军突起”,前无古人。现存的《历代名画记》之前的画史文献,如顾恺之的画论3篇、宗炳的《画山水序》、王微的《叙画》、谢赫的《古画品录》、姚最的《续画品》、裴孝源的《贞观公私画史》、释彦悰的《后画录》、李嗣真的《续画品录》等诸篇,以画论、绘画品评、著录体画史为主。这三类也是此前画史文献中较为成熟的类型,但是它们在整体结构编次和体例上与《历代名画记》差异很大。借用考古学类型学原理,从现有资料来看,我们无法在画史文献内部看到文献类型演变的过程和历史。现存的画史文献不足以孕育出《历代名画记》体大思精的结构,《历代名画记》必定另有所宗。而散佚的窦蒙的《画拾遗录》,张彦远评价其浅薄漏略;张怀瓘的《画断》只能通过《书断》和少量佚文去大约推测其编次结构和载述内容,难有确论。张彦远之前的画史文献的著述情况,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历代名画记》的编次结构和体例的溯源工作,仅在画史文献的范畴内是无法推展的。
由于以上三方面原因,研究由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开创的中国古代画史编次结构和体例,除了宗法正史之外,早期书史文献体例是更直接的模仿借鉴的对象。就编次体例而言,正史和书史文献对《历代名画记》的影响要大于画史。前人画史著作主要从画人传的结构和内容组成上对《历代名画记》产生了影响,是次于正史和书史文献的第三位的影响因素。《历代名画记》开创的画史编次结构和体例主要来源于正史和书史的编撰体例和方法。画史就是在正史、书史、画史这三方面的共同影响和启发下,在借鉴中创新,通变而来。
《历代名画记》是师法正史,综合书史、画史文献三条根脉,共同孕育出的果实,其面世一举改变了画学不及书学发展成熟完善的状况。张彦远博采众家之长,开启的“类纪传体”〔3〕的画史编撰方式,是书画领域中的首次尝试。纵观绘画史学史,《历代名画记》构建起的编次结构和体大思精的述史体系,是其最主要的创新和贡献之一。只有先建立起结构体例,才能收录内容,才能“提出新的体例以驾驭旧资料”〔4〕,完成画史的“编述”〔5〕。
书史文献对《历代名画记》编次体例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三方面:整体“叙论”加“传记”的编次结构;叙论部分的编次体例;小传的内容组成。由于书史文献不是小传内容组成的主要影响因素,本文主要从前两方面展开论述。
一、《历代名画记》叙论15篇的分类
《历代名画记》的编次结构可分为前三卷和后七卷两部分。作者张彦远并没有给这两部分明确命名,我们根据内容以及前人研究之惯例,称之为“叙论”和“画人传”。
“叙论”部分按照次序分别为《叙画之源流》《叙画之兴废》《叙历代能画人名》《论画六法》《论画山水树石》《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论顾陆张吴用笔》《论画工用拓写》《论名价品第》《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叙自古跋尾押署》《叙古今公私印记》《论装背褾轴》《记两京外州寺观画壁》《述古之秘画珍图》,共15篇文章。
“画人传”部分记述了轩辕、周、齐、秦、前汉、后汉、魏、吴、蜀、晋、宋、南齐、梁、陈、后魏、北齐、后周、隋到唐等朝代共372位画家传记,按照朝代分卷编排。
中国学术向来重视目录之学。郑樵的《通志》“校雠”篇提出“类例既分,学术自明”的主张,姚名达总结我国古代目录学之最大特色是“重分类而轻编目”。关于叙论15篇的分类,关乎张彦远的学术思想,反映了《历代名画记》的编撰思路,乃是编体例独到之处。学界历来有所讨论,或类别庞杂〔6〕,或过于概括〔7〕,终觉不够妥帖。
笔者认为,叙论部分15篇文章,按文体可分为:“叙” 6篇,“论”7篇,“记”1篇,“述”1篇。依据内容可分为绘画史、绘画理论、绘画鉴藏、画作著录四方面内容(表1)。
表1 《历代名画记》叙论部分文章内容类型和文体
纸质文献的卷轴装来源于简策。唐代书籍的分卷多是受卷轴制度即文本长度的影响,并不尽然是内容上的严格区分,所以卷一至卷三这15篇应该连在一起看。这15篇文章基本可以按照原书顺序划分为四部分,除卷二第一篇《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移至卷一第四篇《论画六法》之前外,其余篇章皆符合原本的排序。这样分类后,叙论15篇文章从内容到体裁都可一目了然。其中卷二的后三篇和卷三的前三篇这连续的6篇为“绘画鉴藏”类,张彦远通过这6篇文章提供了一套完整实用的考鉴书画的“证验”和参考依据,以及保存观赏书画的操作方法,标志着我国“书画鉴藏知识体系”〔8〕的完善,这是鉴藏史上的大事件,也是张彦远对美术史、鉴藏史的一大贡献。
罗马非一日建成。张彦远对叙论体系的构建,脱胎于前人书史文献的积累。“体例”就是“意义”,我们希望通过揭示体例逐渐生成的过程,提供一种对《历代名画记》的理解。
二、张怀瓘《书断》对《历代名画记》编次体例的影响
传世的张怀瓘所撰书史文献较多,包括《书断》《书议》《书估》《二王等书录》《文字论》《六体书论》《论用笔十法》《玉堂禁经》《书诀》《评书药石论》等。这些文献主要依《法书要录》、朱长文辑《墨池编》、陈思辑《书苑菁华》等书论辑录而流传,《书断》篇幅较长,也有单行本。此前研究普遍重视张怀瓘的书史和画史研究对张彦远撰画史的影响,有认为《书断》约略对应《历代名画记》画人传的部分,而将张怀瓘其余书论整合起来,大约对应了《历代名画记》叙论部分。本文不完全认同这种看法。
比较明确的是,《书断》对《历代名画记》在整体结构上的影响。该篇是张怀瓘书史文献中对《历代名画记》体例影响最大者。
《书断》内容规模宏大,编次有序,征引繁博,具备书史体例的雏形,是《法书要录》中篇幅最长的文献。《书断》分为上、中、下三卷。上卷为“叙论”,分别论述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隶书、章草、行书、飞白、草书等十种书体发展源流和特点;中、下卷为“书家传记”,以“神、妙、能”三品九等为第一逻辑、朝代先后为第二逻辑,分列历代124位书家传记并评论书法优劣得失。
《书断》采用“叙论”加“传记”的整体结构,《历代名画记》与之一致。传记的写法出于史书、内容翔实,包含书家基本信息、书法事迹、书法品评三部分,《历代名画记》与之相似而略有不同。二者不同之处在于叙论的内容和传记编次逻辑,《历代名画记》传记编次以朝代先后为第一逻辑,这也是它被称为“类纪传体”的一个重要原因。
更加值得讨论的是,张怀瓘书史文献对《历代名画记》叙论部分编次体例的影响到底体现在哪些方面。
仔细分析张怀瓘所有书史文献的体例和内容,并与《历代名画记》加以比较后,我们发现张彦远是很有意识地在编撰、组织“叙论”部分的内容板块。他有自己明确的编撰思路和板块设置原则,诚如上节所述,他绝对不是简单地将张怀瓘的书史文献加以汇总。
一方面,前人的书史文献十分丰富,《历代名画记》叙论的体例受到其他书史文献的影响是明确和广泛的,只强调张怀瓘书论对张彦远的影响是片面的。另一方面,张彦远无论在纂集《法书要录》还是撰写《历代名画记》叙论的时候,对张怀瓘的书史内容都是有所取舍的。张彦远在《法书要录》中收录了张怀瓘书史文献《书断》《书议》《书估》《二王等书录》《文字论》五种,而未收录《六体书论》《论用笔十法》《玉堂禁经》《书诀》《评书药石论》等。显然,张彦远择取文章的原则是侧重于收录书史、书法鉴藏、书法品评、书论;而笔法、结体等书法技法则较少收录。
我们看到,张怀瓘的《书估》和《二王等书录》二篇作为“书画考鉴知识体系”构建过程的一环,补充了《历代名画记》叙论的内容。《书估》为现存的张彦远之前的书法研究史上独有的一篇书法估价的文章,为“书画考鉴知识体系”补齐了“估价”这一板块。《二王等书录》记录了二王书法历代递藏与散失,兼及书画装治、押署、鉴藏印、作伪四个方面的鉴藏知识,其中装治、押署、鉴藏印被张彦远纳入“书画考鉴知识体系”板块。
此外,《书议》和《文字论》两篇皆为议论文章,讨论书法起源和功能、不同书体和各家品第,对《历代名画记》的体例构成影响不大。从起源、功能追溯,是一种中国传统的叙事方式,使用非常普遍,祖述文字之起源也是书学著述中最早的一种类型,后常见于各类书史文献之开篇,画史文献中也有相似的情况。故《历代名画记》首卷第一篇就是《叙画之源流》,这种布局由来已久,不能看作是受某篇文章的影响。
至于张怀瓘已经散佚的著述《画断》,目前仅能从现存文献中辑出一些佚文,难以判断其编次体例。或许像有的学者所说,可以推测《画断》与《书断》一样,是“叙论”加“传记”的结构模式,但“叙论”内部的结构,则无从知晓,难以判断它对《历代名画记》体例的具体影响。
综上,从体例上看,张怀瓘的《书断》“叙论”加“传记”的整体结构及传记的写法对《历代名画记》有影响,张怀瓘书史著述中对《历代名画记》体例影响最大的当数《书断》。《书估》和《二王等书录》影响了叙论部分的板块构成,而其他书论与《历代名画记》的体例关系不大。
三、窦臮窦蒙的《述书赋并注》对《历代名画记》编次体例的全面影响
世人多重视张怀瓘对《历代名画记》之影响,而忽视了窦氏昆仲的《述书赋并注》(后简称“《述书赋》”)与《历代名画记》之间更高的相似性。这恐怕是因为《述书赋》的文体是赋文,与《历代名画记》截然不同,研究者因为其鲜明的文体特征而忽略了其书史的性质,故而忽略了他对画史编撰的影响。
《述书赋》是窦臮以赋文的体裁写就的书学的名篇,其兄窦蒙为之作注,注文部分作为赋文正文的补充,两者相辅相成。该篇内容博洽赅备、史料丰富、编次体例严谨,为后世书画史写作提供了编撰思路和史料。常见的版本有《法书要录》本、《墨池编》本、《书苑菁华》本等。
(一)两书体例之相似之处
《述书赋》亦采用“书家评传”和“叙论”两部分结合的形式,书家评传在先,叙论在后。其中,上篇和下篇的前半部分是书家评传,上篇为从周至隋代书家,下篇的前半部分为唐代书家,总共207位。下篇的后半部分叙论,分别从押署(署证)、鉴藏印(印记)、述作、征求宝玩之家、利通货易、装池宝玩等方面作记述,涉及书法鉴藏的诸多方面,是该著的一大特色。在此之前,我们还未看到以鉴藏内容为叙论的文献。
在中国,对书画的收藏古来有之,在《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等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载。到唐代,无论是公家收藏还是私人收藏都已经极为兴盛,许多有关书画鉴藏内容的著作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
窦臮、窦蒙生于宰相世家,他们的高祖窦抗曾为唐初宰相,窦抗从妹为唐高祖太穆皇后,太宗的生母。窦氏家族是唐代著名的蓄聚之家,有世代收藏书画的家学传统。两兄弟是当时一流的鉴藏家,受当时集贤院中历两朝的资深学士徐浩推荐为内府搜求翰墨。徐浩的《古迹记》载:“前试国子司业兼太原县令窦蒙,蒙弟检校户部员外郎宋汴节度参谋窦臮,并久游翰苑,皆好图书,辨伪知真,无出其右。”〔9〕《历代名画记》之《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篇载:“(窦蒙、窦臮)并皆别识,勅并用之。”〔10〕
这是窦氏昆仲和张彦远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带着书画鉴藏家的眼光撰写书史、画史,故而他们的著作的叙论部分,都极注重书画鉴识收藏方面的研究和记述,使得二书成为记录书画鉴藏知识的经典。
《述书赋》与《历代名画记》体例的相似之处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采用“书家评传”与“叙论”结合的整体结构。只是《述书赋》传记在前,叙论在后,这样的排序在画史中也有,比如《历代名画记》《图画见闻志》的继作——邓椿的《画继》便是如此。其次,《述书赋》叙论部分的内容组成影响了《历代名画记》的篇目设置。最后,画人传的内容组成相似度极高。
(二)两书叙论部分的源流关系
《述书赋》叙论部分,除了“述作”之外,押署、鉴藏印、述作、征求宝玩之家、利通货易、装池宝玩这五方面内容均被《历代名画记》收录,分布于“绘画鉴藏”板块的卷二《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和卷三的《叙自古跋尾押署》《叙古今公私印记》《论装背褾轴》四篇。其对应关系如下:押署——《叙自古跋尾押署》;鉴藏印——《叙古今公私印记》;征求宝玩之家——《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利通货易——《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装池宝玩——《论装背褾轴》。
其中,《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记述了图书商贩、精于鉴识的人物共16人,在《述书赋》所载图书商贩8人的基础上补充了史维则、徐浩、徐璹、窦蒙、窦臮、孙方颙、孙盈、潘淑善等8人;记录的蓄聚之家、图书之府25人,其中一部分来自《述书赋》之“征求宝玩之家”,并续写之;同篇还记述了宝玩方法,详述了许多实用的具体的操作方法、注意事项等。《叙自古跋尾押署》著录了中从南朝宋到唐建中十年的跋尾押署共计30人,而韦述的《叙书录》、徐浩的《古迹记》、卢元卿的《法书录》、窦氏的《述书赋》四书的总和只有12人;《叙古今公私印记》著录了51枚鉴藏印,其中有17枚印验来自《述书赋》,并续补了34枚;《论装背褾轴》记述了装治历史和装治诠次的方法,内容来自虞龢的《论书表》、张怀瓘的《二王等书录》、窦氏的《述书赋》,并补充了大量的实操经验和方法。
张彦远借用了《述书赋》叙论部分的编次结构,设置了这四篇篇目。而且这四篇在内容上,对《述书赋》也多有引述。其中最典型的体现《述书赋》与《历代名画记》源流关系的,莫过于二书对“鉴藏印”的著录。在现存的唐代及之前的文献中,对“鉴藏印”的详细稽古和著录,仅见于此二书,而且二者内容相似度极高,源流关系十分明显。笔者的两篇文章——《〈述书赋〉与〈历代名画记〉鉴藏印著录研究》、“A Study on the Issues of Connoisseurship and Collection Seals Jointly Included in Two Tang Dynasty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Documents — Focusing on the Examination of ‘Shu Shu Fu’ and ‘Li Dai Ming Hua Ji’”(《两种唐代书画文献中共载的鉴藏印比较研究——以〈述书赋〉和〈历代名画记〉为考察核心》),考证了两书“鉴藏印”载著的承袭、异同关系,包括编撰思路与印章排序之不同、原因及逻辑,具体印章记录的内容各有侧重,以及对两书共载的17枚印章的校订、考证。此处不再赘述。(图1)
图1 汲古阁本《法书要录》之《述书赋》“印验”部分 (左) 和汲古阁本《历代名画记》之《叙古今公私印记》(右)
《历代名画记》这四篇承袭了《述书赋》叙论中的五方面内容,并借鉴其他书论的内容,益以张彦远自己的鉴藏、阅玩经验,通过考证补充了大量史料和绘画专有之材料,进一步增补、改编、完善而成。这四篇较《述书赋》史料搜集更加全面,内容详尽达数倍之多。
从二书叙论部分看,《述书赋》主要是法书鉴识收藏的相关内容,约略对应《历代名画记》的“绘画鉴藏”板块,外加前人述作;而被誉为绘画“百科全书”的《历代名画记》,其叙论15篇文章涉及绘画理论、绘画史、绘画鉴藏、画作著录等四方面的内容,更加全面。前者虽不及后者内容涉猎广泛,但是已经在叙论的组成上初具规模。
至于《历代名画记》没有收录“述作”的原因,恐怕与张彦远对前人述作的贬抑态度有关。但是,到其继作北宋《图画见闻志》时,郭若虚则单独列出了《叙诸家文字》一篇,可见当时的绘画史学发展情况已经较繁荣,与张彦远著书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综上,无论从“叙论”与“传记”相结合的整体结构,还是叙论部分的内容板块来看,《述书赋》是与《历代名画记》在编次结构上最相近的一部文献。《历代名画记》对《述书赋》的承袭是十分明显的。相较之下,《书断》只是在整体结构上与之一致,然而其叙论的内容是从十种书体分别展开论述,并不具备被《历代名画记》借鉴的可能,不及《述书赋》对张彦远的影响全面。
四、虞龢《论书表》对《历代名画记》叙论部分编次体例的影响
在《历代名画记》的叙论部分中,绘画鉴藏是其中一个重要内容,由4篇文章和9个方面组成。在唐代及之前的书学文献中,有一条隐藏的“书画鉴藏知识体系”的生成脉络,从南朝宋虞龢的《论书表》,到唐代诸“记”“录”类书学文献,到窦氏的《述书赋》,再到《历代名画记》乃集大成。其中,南朝宋虞龢的《论书表》为法书鉴藏知识著述之滥觞,已初具法书鉴识收藏体系之雏形,对书画鉴藏史的研究必然要追溯到此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虞龢的《论书表》书于泰始六年(470),为其上书宋明帝所作。虞龢还曾奉诏与巢尚之、徐希秀、孙奉伯一同科简二王书,得以遍览内府所藏法书宝迹。文中详细记载了法书装治缮饰、摹拓、作伪、用材四方面的内容,是基于皇室收藏法书的制度、经验、实操方法的记录,展示了南朝宋法书收藏鉴识的概貌。虽然虞氏的目的不是为好事者提供参考,但是这种鉴藏类史实和理论的记录都可以作为一种“知识”成为鉴藏鉴定的旁证,所涉及的四个方面为唐代书画鉴藏知识的体系建构打下了坚实基础。相关内容被张怀瓘的《二王等书录》、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等文献所引述,为鉴藏史研究保存了早期材料。其中,装治缮饰对应了《历代名画记》卷三《论装背裱轴》,摹拓、用材对应卷二《论画工用拓写》。
五、“记”“录”体与其他书史文献对《历代名画记》叙论内容板块的影响
记、录类文体的书史文献和其他书史文献,主要是补充、启发完善了《历代名画记》叙论部分的内容板块,并提供史料,而非像《书断》和《述书赋》一样能在整体编次体例上提供模范。
《历代名画记》名曰“记”,其编次、内容上的一些特点,源于“记”这一体裁的共性。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谓“记”曰,“《金石例》云:‘记者,纪事之文也。’……后山亦曰:‘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11〕
唐代存世的“记”“录”类书学文献主要有:武平一的《徐氏法书记》、张怀瓘的《二王等书录》、韦述的《叙书录》、徐浩的《古迹记》、卢元卿的《法书录》《右军书记》等。其中有给朝廷的上书,有为私人藏家撰写的序言,有从事法书整理鉴定工作的记录,也有写给好事者的参考文,写作目的各异。张怀瓘的《书估》,因内容为记录,故将之纳入“记”“录”类文献的范畴。
“记”类体裁的书史文献,以“记事”和“记录”为主旨。经检视,“记”“录”体书史文献内容大多与法书考鉴、收藏有关。同样,记载法书鉴藏的文献,绝大多数都是“记”“录”体。
“记事”,主要记法书搜求与散失之事,以内府收藏为主线,在记录内府“散佚”的内容中涉及王公贵族、朝臣等私家收藏。“记录”,则主要记两方面内容:一是记收藏法书的名目、卷数;二是法书之装治缮饰、押署跋尾、鉴藏印记等收藏考鉴留下的重要信息。
《历代名画记》也具有“记”体的共性——记事、记录。“记”“录”类书史文献之“记事”和“记录”相结合的特征及记法书搜求与散失之事、记收藏之法书名目、记收藏考鉴的主要史料信息,在《历代名画记》中均得以继承。(图2)
图2 《论书表》、记录类书史文献、《述书赋》与《历代名画记》各部分的对应关系
“记事:法书搜求与散失”方面,武平一的《徐氏法书记》、张怀瓘的《二王等书录》、韦述的《叙书录》、徐浩的《古迹记》诸篇,以法书搜求、散失为文章主线,卢元卿的《法书录》一篇则在引文中提及相关事迹。《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兴废》,记述了绘画公私收藏的搜求与散失,与以上书史文献的“记事”内容相对应,而且所载的事件有极高的重叠度。
“记录:法书名目、卷数”方面,以上几篇也记录了收藏法书的名目,或详细至卷名、装治等信息,或仅著录所收作者作品的卷帙数。《历代名画记》之《述古之秘画珍图》《记两京外州寺观画壁》两篇,分别记录了古代珍贵画作和两京外州寺观壁画,与其中“记录:法书名目、卷数”之内容相对应。
“记录:装治缮饰、押署跋尾、鉴藏印记等收藏考鉴信息”方面,由于唐代诸记的写作目的各异,所以其中对鉴藏知识的记录呈现较为零散的状态。这些文献记录的收藏考鉴的相关信息,涉及装治缮饰、摹拓、作伪、押署、鉴藏印、利通贸易、估价、用材等多个方面,在虞龢的《论书表》提供的鉴藏知识的初步框架之上,从装治缮饰、作伪等方面持续补充和拓展,并引入了估价、押署、鉴藏印、利通贸易等新的内容板块,使得法书鉴藏知识体系逐渐全面和深入,是该体系生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其中,张怀瓘的《书估》中涉及的“估价”问题是《论书表》和《述书赋》以及目前所见其他文献均未涉及的领域,《历代名画记》之《论名价品第》中“三古”等大多数估价观点则均与《书估》相似。以上提到的书画文献中涉及的鉴藏信息详见图3。
图3 《历代名画记》叙论“绘画鉴藏”部分的生成过程与源流关系
除上述文献外,其他书史文献与《历代名画记》的源流关系简述如下。
《历代名画记》的首篇为《叙画之源流》,遵循推源溯流的中国传统叙事方式。书画文献中,从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叙》以来就体现了这样的传统,南朝宋虞龢的《论书表》、徐浩的《古迹记》、张怀瓘的《书断》等书论,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陈姚最的《续画品》画论皆此体例,开篇先讲述文字或绘画起源、功用。
《叙历代能画人名》篇有观点认为是参照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而作,是书名曰“人名”,但内文不仅是人名,而是极简小传,与《历代名画记》此篇有所不同,难以断定它们之间的关联。
《论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一篇,包含对师承关系的记录,是将师承关系从画家品评或画人传中单独提炼出来,是尊师重道儒家思想、溯源流的史学立场的体现,也有可能是有此类史料张彦远想要收录保存。《法书要录》中收录一篇《传授笔法人名》,讲述书法家的师法传承,此文笔法与《论师资传授南北时代》的师资传授部分完全一致。此篇目录中无,真伪存争议,据刘石《法书要录校理》,此篇《法书要录》明代吴岫家藏抄本无,何焯校本批,“此一条目录所无,非爱宾原次,出后人复益也”,又于篇末注“此条今见《书苑菁华》”,揣其意盖谓该文为宋人伪作。〔12〕
关于《历代名画记》叙论篇目与书史文献的源流关系,总结如表2所示。
表2 《历代名画记》叙论篇目与书史文献源流关系表
综上所述,由于《历代名画记》在晚唐时期异军突起,无论内容之宏富,还是体例之创新,放诸画学文献都是前所未有的。那么,能将“百科全书”式的内容集于一部画史中,且井井有条,其采用的编次体例便尤为重要,这种创新体例之渊源便值得探究。
正史之外,书史的成熟给张彦远编撰《历代名画记》带来了重要影响。《历代名画记》全书采用“传记”和“叙论”相结合的体例,系模仿“纪传体”正史“纪志表传”的体例,同时,在唐代书史文献中,张怀瓘的《书断》和窦氏的《述书赋》业已采用这种体例,两者均为张彦远提供了范本。《历代名画记》叙论部分的编次体例受《述书赋》影响最显著。前人多重视张怀瓘书论对《历代名画记》之影响,而忽视了《述书赋》与《历代名画记》之间更高的相似性。《述书赋》的叙论部分的押署、鉴藏印、征求宝玩之家、利通货易、装池宝玩等五方面内容,均被《历代名画记》吸纳。张彦远在此基础上设置了篇目——《叙自古跋尾押署》《叙古今公私印记》《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论装背褾轴》,再借鉴张怀瓘的《书估》而设置了《论名家品第》,借鉴虞龢的《论书表》、张怀瓘的《二王等书录》设置了《论画工用拓写》,这六篇共同构成了该书叙论中的绘画鉴藏部分,首次构建起的完善的书画鉴藏知识体系。此外,又参以许慎的《说文解字叙》《传授笔法人名》以及记、录类书史文献等,作为结构上的补充,构成了叙论中的大部分篇目设置。张彦远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依据画史的编撰要求补充、开拓,构建了包含绘画史、绘画理论、绘画鉴藏、画作著录等四方面内容的完备的叙论体系。通过对叙论部分体例的溯源,进一步揭示了叙论15篇文章的内在编撰逻辑,有助于今后对叙论部分的探讨。
《历代名画记》融会前人正史与书史、画史文献的著述方法,开创了全新的画史研究空间,以新的体例驾驭旧材料、补充创新,是画史体例构建和史料著录的集大成者,具有里程碑意义。(本文系天津市教委科研计划项目“《历代名画记》编次体例与早期书学文献源流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23SK126)
注释:
〔1〕[唐] 张彦远纂辑,刘石校理《法书要录校理》“法书要录序”,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1页。
〔2〕[日] 大野修作《历代名画记》和《述书赋》,https://www.doc88.com/p-132418402746.html。
〔3〕纪传体是司马迁《史记》开创的正史体例,而《历代名画记》是子部文献,体例虽然有仿纪传体史书之处,但与史学的“纪传体”差异很大。学界此前简称其为“纪传体画史”,以“纪传体”之名冠以子部文献画史,恐怕有所不妥。所以此处称为“类纪传体”,以与之前的品评、著录类等画学文献相区分。
〔4〕张舜徽《中国文献学》,东方出版社2019年版,第36页。
〔5〕张舜徽对“编述”这一著述方式的总结,参见张舜徽《中国文献学》,第36页。
〔6〕郑昶将《历代名画记》涉及的问题分为:1. 绘画与礼教,2. 画之师承及时地间相互之关系,3. 以时代辨别画学趋势,4. 就画迹而辨别宗派,5. 观画定品,因品定价,6. 如何得与神会,7. 论笔法,8. 论六法,9. 论神韵不关色彩,10. 论画之用具,11. 论摹写。不足以概括全部内容,而且类别庞杂。俞剑华将之分为画史、画法、画工、画鉴四部分。画史含通史、专史、别史,画法含理论、技术,画工含工具、摹写,装饰,画鉴含鉴赏、价值、考证。将15篇文章纳入11小类,分类过细,失去了分类应有的作用和效果,反而有可能增加理解难度。
〔7〕王世襄分品评和理论两部分,不够全面。毕斐分议论和著录或记录两类,分类准确,只是过于概括,无法使人了解文章内容。
〔8〕这一狭义的“书画鉴藏知识体系”,包括绘画用材、摹拓、估价、保存观赏方法、装治缮饰、押署跋尾、鉴藏印、利通贸易、征求宝玩之家等,约等于徐邦达所谓“旁证”外加宝玩方法。
〔9〕[唐] 张彦远纂辑,刘石校理《法书要录校理》,第176页。
〔10〕[唐]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第二,明嘉靖本,第十页。
〔11〕[明] 吴讷著,于北山校点《文章辨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1—42页。
〔12〕[唐] 张彦远纂辑,刘石校理《法书要录校理》,第26页。
李乘 天津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史论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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